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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洗手。”小丫头小沐脆生生的声音。 我将手放入银盆中,反复洗着,外面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仿佛5年前妈妈手里的皮鞭…… “好妈妈,妹妹年少无知,只求你饶她这一遭。”姐姐紫迷抱着妈妈的腿哭求道,本来赏我的鞭子,倒有大半落了她身上。 “就是,鞭子落在这细皮嫩肉上,若留了疤痕,可是卖不上好价钱了。”施飞燕一边扶着妈妈,一边阴阳怪气地笑道,雪肤花貌,素口蛮腰,舞低杨柳,歌尽桃花,她是这里的花魁。 这话倒是说到了妈妈心坎了,她两弯吊稍眉几乎要飞出粉面去,一口啐在我脸上,骂道“装他妈三贞九烈的我柳明凤见多了!最后不还都乖乖作了婊子!——小叶,取我的猫儿来!不信治不了这骚蹄子!” 围观的诸艳中爆发小小的骚动,有做势劝解的,有低头不语的,更多的脸面中,浮现了一种翘首以盼的神情。“打猫不打人”是妈妈的看家本事,能叫你上不得生,下不得死,告不得人……许多性气倔强的丫头,都被这一招驯服得低眉顺眼。 “妈妈,你无非就是要钱,若我能挣到比卖身更多的钱,你便不强我与姐姐了,如何?”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不如拼了,我不由冲口而出这样一句。 妈妈着实惊了一下,转瞬又冷笑起来,“看不出来你还有这能耐,也好,不管你去偷去抢还是杀人越货,三天内,只要能拿出比飞燕拿到的更值钱的物件儿,就由你了。” 花丛中满是笑声,飞燕娇嗔道:“妈妈,你忒看不起我。” 妈妈没理她,接着对我道:“若三天后你败了,就给我乖乖做婊子去。还有,这三天你虽是自由身,却休想逃跑,不然你想得到姐姐会怎么样。” 我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好”字,背上寒意生风。 三日后,飞燕的笑意首先在一匹紫绫罗上展满,“妈妈,女儿可是不能给你丢人那,这三天是着实用了功的。这是东边王家官人送来,那是城北李家公子捧我。”她说着,又指向一株红珊瑚,高烛之下,一堂紫气赤霞,映得个青楼犹如宫闺,更不必说那满把的珠翠首饰,其中任拣一件,只怕也够那小户人家数年生计了。 众人方啧啧赞叹,飞燕又道“瞧你们这点见识,粗布废柴也值得如此么,那我手上这件物事,岂不要唬杀你们了?”一壁说着,一壁拿出一只镂金小匣,上隽有山水花鸟,精美如生,严丝合缝的匣口处,被一把小锁锁个结实,“蒙福王之爱,赐我一颗碧海琉璃夜明珠,三更照夜,状如白昼,莫说那珠子本身,就是这匣子,在京城‘天下第一锁’万莫开家打造,设有机关,如果不是正主来开,只怕会被飞针射个满脸麻子,单这个也值得数百两银子。” 那厢早有几个小丫头雀跃起来,叽喳着要看宝贝,飞燕一边笑岑岑往袖中摸去,一边阴阳怪气道,“小七儿,你倒是得了什么?也快拿出来看看呀!”众人遂起了一阵哄笑。 “我得的东西?反正比你那粗布废柴值钱。”我淡淡道。 众人笑声愈炽。 “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飞燕前仰后合。 “不是我说的,你自己说的。”我从袖中掏出一把翡翠的小钥匙来,“没有这个,你倒赔一脸麻子也拿不到宝贝。”。 飞燕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愣这工夫,匣子已被我劈手夺来,轻轻打开,寒光顿时奔射而出,如海上生明月,冰轮碧高堂,一屋子人一时鸦雀无声。 “这东西的价值,不用我再重复了吧。”我淡淡道。 “你……何时把钥匙……”飞燕气急,话未说全,飞扑过来夺那宝贝。我轻易地侧身让过了,怎么说,我爹也曾是威震瓦剌的军前副将。 “鸡窝里抱出个鹞子来。”妈妈止住飞燕,似望我非望我地说了一句。 那一夜,我抱着姐姐哭得天昏地暗,是爹娘走后哭得最凶的一次…… - “七爷,水冷了,要不要换点热的?” 小沐乖巧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现在的我,常常洗手洗到水冷,即使这样,还是觉得不干净。 我是做什么的? 住在青楼里,似乎可以归于卖艺不卖身。 我的技艺,应该算是精妙绝伦了吧。 可惜,消受的人不是有福,而是不幸。 不能保护自己,便要毁灭,不能刺痛别人,就要被碾碎,这,就是我的命运,我已经学会接受它。 擦毕手,我缓缓打开了黑色的信封…… (引子 完) 初见 一章 完美谋杀(上) 悠悠秦淮,流不尽那罗袆香艳,脂粉繁华。北方狼烟四起,是男人的战场,而这里,一片歌舞升平,却依然是战场,惨烈程度毫不逊色的,女人的战场。 飞花楼,在这河畔栉次鳞比的风月场中,可谓地位超然,鸨母柳明凤腕上的玉镯、唇上的胭脂,都总显得比其他搂主的成色好些,颜色鲜些。有人说,是飞花楼的位置好,那最高的飞檐,从对岸看去,恰能勾住最美的新月;有人说,是飞花楼名字好,想到人生如飞花飘逝,谁不尽情享乐;也有人说,嗨,还不是头牌姑娘正对了县上父母官的口味;更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飞花楼不止青楼的本分,还经营另一项可怕的生意…… 不过,这一切在5月初的一天都不再有人议论,这天人们议论的是,飞花楼头牌施飞燕死了,清晨被发现死在自己房中,消息两个时辰就传遍了坊间。 其实,如果听到人说飞燕是头牌,叶如眉也许会撇撇樱唇,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切”来。 5年,对青楼女子来说,实在太长,长到天上人间。叶如眉已经断不是鸨母呼来喝去抱猫那个小叶,而是出落得柳眉杏眼,润泽丰腴,歌舞琴瑟,色色精娴。而施飞燕,纵使再有经天纬地之能,毕竟只好一年较一年花褪红残,“该从良了……”丫头小梅曾听她在梦中念道。 不过,施飞燕不愧是施飞燕,造化的锋芒虽略夺了她些许姿色,却也平添了几分妩媚泼辣与她,那一种游刃有余收放自如的态度,在叶如眉以年轻美貌攻城掠地之时,依然抓得许多男人死心塌地,其中甚至包括本县的父母官贪老爷,不多不少,恰只压那叶如眉半分,于众人纷纷观望之时,硬是把这花魁之位又霸住了整整两年,而且,没人能预测,会不会有第三年…… 当然现在,不会有第三年了。 可能是缘贪县太爷之故,官府来人很快,检查得也很仔细。卸下脂粉,那一张黄黄脸儿把公差倒吓了一跳,不过看看指甲,却绝无什么青黑迹象。片刻,仵作回报,不似中毒,身上都验过,毫无一丝外伤。 “快验验头顶。”捕头王成在周围几县里,也算第一把交椅的好捕快,他突然想到前日听书听的《包公案》,有一案便是死者被长钉贯入头顶,于是丝毫验不出外伤或中毒。 “回禀大人,验过了,并无血迹或异物。”仵作答道。 王成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难道这案比包公断过的案子还奇?却不得不硬撑着继续问道:“死者昨晚与谁同寝?” “禀大人,飞燕昨晚是独宿,因被一位叫楚玉的公子包占了,不许再接别的客人。但楚公子昨夜并未光顾。” “这楚玉是什么人?”王成问道,心中暗暗诧异:施飞燕怎会白空一夜,倒说不定还要骂句“狗揽八泡屎”的行话——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她陪宿呢。 群芳一阵叽喳后,有个嘴快的先说出来:“听说是当朝荆南王的公子”,然后遂一窝蜂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描述这楚公子的行止。 从这些议论声中,王成大概了解到,这楚公子生得十分俊俏,谈吐不俗,使钱散漫,更难得的是极有小意儿,那见多识广的楼中诸艳竟多有为他诸如“姐姐莫饮那冷酒,极伤身的”此等一言飞红上脸的。其实,不用听议论内容,也能感到此人一定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从良人选,不然怎会一楼之女,个个对其印象深刻。 不过,却无一人能说出楚玉到底来自何方,更不知道现在该去何处传他到场提供证言。王成左右想想,既然昨夜他人不在,自然不可能行凶,也便无甚要紧,于是又问:“那楚玉只独专飞燕一人么?” “我们这些庸脂俗粉,那楚公子是看不上的,不过论到能与飞燕相比,这楼里可不还有个如眉嘛。”人群中一浓妆艳抹女子阴阳怪气地道。 王成心知这些不红的姑娘巴不得把叶如眉也趁机拉下去,好有出头之日,不过按动机来说,如眉也确实有重大嫌疑,于是他传唤如眉。 如眉到场,既无悲声,也无喜色,只淡淡地道:富贵生死,各有分定,姐姐平素娇姿弱质,食少事繁,性又好强,病也莫使人知,只是常为颦眉捧心之态,换做个诨名“小西施”,如今果如西子般薄命,不是天数,却是什么? 鸨母柳明凤证实了她的话,并补充道,飞燕近一二月来日渐瘦削,原来的衣带,竟宽得不得用了,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连日命伙房炖了好些补的送去,也完全不见收效,初时疑是飞燕得了女儿痨,但却又完全不咳,捧心之态,原来也有,想来说不定只是套住孤老的招数罢了,便也不再以为意。 此时公人已将整个房间检查完毕,床第帷幕,首饰胭脂,等等物品,具未见任何急性或慢性毒物,“死者昨夜晚饭用的什么?” 王成便问。 “回大人,姑娘昨晚并不曾用饭。”飞燕的贴身丫头小梅答道。 那明凤丧了一株摇钱树,正一腔懊恼,闻得此言,一把抓过小梅头发,没头没脑拿钗子乱戳,骂道:“没人堵住她口砍了她手,怎会不吃的?!必是你这懒蹄子伺候不周饿坏了姑娘!” 小梅先是哭道,“姑娘那个脾气,说身体不适不想吃,我们哪里敢劝。”后来挨不过,只好混赖喊着“是伙房烧得太咸,姑娘才不肯吃的。” 这边话音刚落。那厢伙房丫头小七已闪出来,脸蛋乌黑的,提着截烧火棍,上来撕嘴道:“你个遭雷劈的,一锅煮菜,这上上下下哪个不吃得干干净净?容你混赖?” 王成忙止住三人争嚷,道,“那飞燕不用晚膳,想是怕有人暗害她?” “毒了谁也不会毒了她,那丫头极机灵的,我以前见她每次用饭都是令小梅当面尝之,无事方才自用。”明凤答道。 看看面有红光的小梅,王成把最后一点食物慢性中毒的可能性排除掉了,又问群芳昨夜有何异状,众人皆道如常,终于无计叹道:“老爷前日梦见上好匹锦缎,可惜尺头短了些,没想到应在这上,一代花魁,就此暴卒,可悲可叹,只早日安排后事吧。”言毕领一干公人出门。 各种神情的面具下,有人暗笑…… —————————————————————————————(事件篇完) 有兴趣的读者不妨猜猜看, 谁是凶手?(这个是废话,看过引子的都知道) 没有验出任何中毒或外伤的情况下,飞燕何以致死? 手法为何? 初见 二章 完美谋杀(下) 楚王好细腰 宫中多饿死 ——战国策 —————————————————————— 灰污在清水中点点退去,露出玉色的肌肤。 她是谁? 人前,她是飞花楼的伙房粗使丫头小七;人后,她是名震九州的天下第一刺客柳不恕。这两个名字发展成诨号,敬她一声“柳七爷”,她便高兴,恨道一声“柳鹞子”,她也不恼。 柳,是跟着飞花楼鸨母柳明凤的姓氏,然而,却几乎没人知道她的本名:青离。 青离,紫迷,是遭逢家变前她们姐妹的名字。 家变那天,母亲口吐鲜血呼号:不恕!不怜!从此,她便认定这应是她们日后的称号。 想谁死去,只要把那人的名字与至少五千两的银票封入黑色信封交与她,三月之内,那人自会从这世上消失。 自然,柳明凤从中获利甚丰,就是江湖上传的,别家青楼做肉生意,她家兼做血生意…… 不过,柳青离倒不甚在乎妈妈抽走多少,若不是妈妈敢发天下之奇想,精心培育,她也做不到这天下第一刺客之位,何况,还有那善良而懦弱的姐姐要照顾。 青离擦过脸,扶正朝天冠,舒一舒云纹锦衣,拿过一把指甲挫笑岑岑地修指甲。她生得娇小纤细,汉白玉般的肌肤,红玛瑙似的嘴唇,黑耀石造就的眼瞳,一头青丝,两弯峨眉,都活像山水画中的黛墨画成,唯平视时,那乌珠下缘略略离开眼眶,有些相学上所说的“三白”之相,将所有温柔甜美都一笔抹煞,但与其说这一点是白璧微瑕,却还不如说带给她一种另类的美:冷傲绝艳,令人一见难忘。 珠帘微动,“进来吧。”她头也不回地说。 倩影闪入,是叶如眉。 “不惜银子,只要做得干净,符合你的要求吧。”青离斜眼看看如眉,问。 “妙绝,妙绝,只是连我也瞒过了,那飞燕是怎么死的?”如眉抚掌大笑,道。 “桌上有玫瑰核桃糕,你最喜的,何不尝尝?”出乎意料地,青离完全没搭茬,反说了这样一句。 “谢妹妹美意,我一时不饿,还请妹妹留着自用。” “没毒,放心,给一个人的钱,难道要我杀两个人不成?”青离自丢了一片入口。 “如眉岂敢如此猜测妹妹,只是……”如眉慌忙辩解道。 “只是那楚玉极爱细腰,怕多吃发胖对不对?”青离语气依旧淡定,但直视他人时,眼神有如鬼魅。 “你,你怎知道,难,难道……楚公子也知道你?”如眉脸色一下大变,许多念头一下涌入脑海,不消说柳青离也是个美人坯子,好容易扳倒一个施飞燕,难道这刺客反要插一脚,阻住她嫁入荆南王府的春风之路么? “别想歪了。”柳青离缓缓站起身来,吃吃笑着,向空击了两下掌。 屏风后转出一人,低眉顺眼,道:“七爷真乃旷世鬼才,没堵了人口砍了人手,竟能让人活活把自己饿死。老相好死了,贪太爷必然发狠来查,现在别说查不出,就是查出了,也奈何不得我们。” 这温软而有磁性的声音十分熟悉,令叶如眉瞠目结舌,如五雷轰顶,不是楚玉,却是谁? “现在知道飞燕怎么死的了么?”青离转向叶如眉。 “之前我还不信这样能保她必死,七爷果然神机妙算。”楚玉一脸谄媚。 “君不闻‘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者’?君不闻仲达论孔明‘食少事繁,岂能久乎’?况飞燕本羸弱女子,因那楚玉作出深爱楚腰之状,为博周郎一顾,连日绝粒,腰肢渐小,心痛频频,能撑过今朝,挺不过明日,挨过明日,岂能保三月乎?”青离眼中流露出半分得意,却又有几处悲凉。 “你到底是什么人?”如眉发疯一样冲上前,抓住楚玉的衣领吼道。 “他?是三省外梨雨院的‘玉兔’儿,我挑了三日挑中,花了二千两才租出来这些时日,命他在你们面前演戏。”青离浅浅笑道,又转向楚玉,目光陡然变得冷峻如阎罗,“若走了半点风声,仔细你项上人头。”唬得那楚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鸡啄米般叩头,口称“不敢”。 “‘玉兔儿’,怪不得好个风流人物,原来是个‘玉兔儿’……”如眉跌坐在地,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只喃喃个不停。 青离嘴角微微扯动了下,打起帘子,转身向外去了,转瞬就被蜂拥而上的暗夜淹没。 春城,何处,不飞花 飞燕的葬礼,如眉出人意料地出现了。 她轻吟了四句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年葬我,知道是谁?而后扑地恸哭。 据熟悉她的人说,似乎是真的从来没见她这样伤心过…… (二章 楚王 解迷篇 完) ———————————————————————————————— ps:“玉兔”的说法取自《红楼》,在古代,多是提供同性服务的美少年 ——————————————————————— 再ps,有读者提出青离为什么不杀掉楚玉和不离开飞花楼的问题,这个……青离的心态是复杂的……在后面会逐渐交待,可参看红粉化灰夜夜哭与却望并州是故乡两节 初见 三章 命运的相逢·推理秀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清]纳兰性德 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自在杨花漫漫,招摇酒旗飘飘,乐颠颠提鱼行走的老叟,闹哄哄引车卖浆的小贩,一同画出了一幅熙熙攘攘的市井众生图。 这景象让柳青离也不同寻常地感到了一丝闲适与欢快,她把马系在门外,走入酒肆,趁上菜的空当悠然环顾起四周来。 左边的男子十指蓝黑,大概这左近有间染坊;后座的老叟清癯长须,满口之乎者也,八成是位私塾先生;酒肆掌柜趁人不注意塞了一个铜板入袖,想来老板娘是个厉害的主……门口那个穿蓝布袍子挂一块“孔明再世”的自然是个相士——不,等等,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相士。 柳青离的目光不由在那相士打扮的人身上多逗留了一会,脸面沧桑、眼珠贼亮、眼神游移、笑容神秘、口若悬河这些常见的相士特征在这里都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十分有神的丹凤眼,配上高直的鼻梁与棱角分明的嘴唇,好生俊朗的一张脸庞。 不过她才懒得为此困惑,只把眼神越过那家伙,投到门口系着的白马上。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她不知怎的吐出声来。 是王维的句子。 谁能想到,是“诗佛”王维的句子。 那样轻狂的,好胜的,绚烂的,不设防的少年情怀,美到让“诗佛”也动了凡心。 “然而,现在,若有人突然邀我饮酒,我只会担心是色狼吧?”青离暗想道,苦笑着摇摇头。 没错,就是这样。 “小娘子,来陪大爷喝一杯!”一个粗重而带几分醉意的声音在她头上炸响。 青离回眼细看这声音的主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穿件破毡衣,脸上一道深疤,双手红肿,乜斜着眼,三分酒意,七分却是借醉胡言。 青离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心中已有杀机闪过:这家伙看来没什么油水,不过既然活得不耐烦,割了**晒干混作鹿鞭卖也是好的。 没想到,未等她开言,身后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这位大哥,你这印堂青黑,面带煞气,恐怕有灾厄缠身那!” 青离定睛看时,这说话的却是方才门口那个不伦不类的相士,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这牛鼻子说甚?”醉汉一把抓起相士的蓝布袍领,恶狠狠道。 “莫动气,莫动气,你可是从北边来?”相士不紧不慢地说。 醉汉没说话,但手上明显松了。相士趁势滑下来,往醉汉身上嗅了嗅。 “你这身上,有金戈之气,还有血腥味,而且,现在还有人在找你。” 醉汉的脸色变得惨白,酒似乎也醒了,往自己身上闻去,但显然他只闻到酒气。 “哎呀!”相士惊呼一声,“原来现在已经午时了,天道人道,午时阳气最盛,小鬼还不敢来缠你,若你无知无觉地等到阳气衰败,只怕有性命之忧啊。” “神仙救俺!”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大汉一下像泄了气的皮球般蔫了,扑倒在相士面前。 “还好你今日遇到我,贫道助你一场,也算是个功德。”相士笑曰,从袖中摸张纸片,鬼画了几笔,道:“把这个捏在手中,口念‘唵嘛呢叭咪吽’,一直向东去,不得回头,出了城门,便可以解厄了。” 那大汉如得了宝贝一般,千恩万谢去了。 相士看他远去,长出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却见青离止不住地晒笑:“好一个教人念‘唵嘛呢叭咪吽’的道士!” 相士无言,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满街春衫,穿毡衣者,八成是从寒处而来,不曾备得;面有伤疤,多半饱经干戈;手上红肿,乃是冻伤,常因值戍时双手曝露所致,加上身体强壮,说话粗鲁,这几条总起来看,此人十有八九是漠北军士,而此时瓦剌犯边,激战正酣,军士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那就只有一个结论,他是逃兵,按《大明律》当斩。”柳青离呷了口酒,幽幽说道,“不知小女子说的,对也不对,活神仙?” 相士大惊失色,显出一种被人看透的窘迫,嘴张了几张,大概既想表达对强者的敬意,又有些许不甘心。 “而且你不是什么相士。”柳青离拿过他的一只手来看,那掌丘处有厚厚一层茧,“你也是个使家伙(兵刃)的,又有如此识人功力,是个捕快无疑了,听你口音藏不住一点京腔,恐怕还是从六扇门直接过来的名捕呢。” “神了,当真神了!”相士拍案道,“姑娘现在要我不住念着‘沈云舒,彘也’走出东门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的!” “沈云舒,彘也”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沈云舒是猪”,青离不防他会这样讲,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笑罢道:“你叫沈云舒?‘闲看云卷云舒’的‘云舒’?” “正是,不过我哥可不叫沈云卷。” 青离再次莞尔,如果在平日,她才不会与陌生人闲扯这么多,可今天,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心情放松,她又问道:“那你看,我像什么人?” “如果说错,还请姑娘万万要恕在下冒犯。”沈云舒道,“因为这世上有机会受教育,能听到‘闲看云卷云舒’这句诗的女子,大概只有出身于显贵之家或烟花之所两种选择,而官宦小姐居于深闺,心地单纯,毫无阅历,又怎么说得出你刚刚那番话呢?所以在下猜测,姑娘出身于青楼。” 柳青离的笑容霎时僵硬在脸上,整个人像给雷劈中,他猜中了事实,令她无以反驳的事实,可在19年的生涯中,她从来没有因这个事实像现在这样屈辱和难堪过,像从云端跌下来那样难堪。他说话的表情很诚恳,只是公事公办的分析,可这更让她感到想要流泪和发狂。 云舒瞬时间也明白了,这是事实,可是,有时候,真的不需要拿事实去伤害一个人的。他看着青离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补救,气氛一时僵在那里。 平地一声雷,这时,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大喊,“不恕杀人啦!天下第一刺客不恕来我们镇上啦!”原本集市上南来北往的人群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一般刷拉拉地都改了一个方向,下饺子样都朝声音来源处奔去。 沈云舒一把丢掉“孔明再世”的番子,喊声“失陪”就也跑过去。不过实际上并没有“失陪”,因为对此事最讶异的还当说是柳青离本人了,所以比谁都还跑得更快,要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谁冒用自己的名号。 (三章 初见 完) 初见 四章 不在场杀人事件(上) 易求无价宝 难得有情郎 ——[唐]鱼玄机 《赠邻女》 ———————————————————————————— “我是京城六扇门的捕快沈云舒,手上有几个不恕的案子正在查,让我进去一下!”沈云舒边晃着手上的金牌边大喊,才得以从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圈中“杀开一条血路”,看到凶案现场。 柳青离闻言心中陡然一震,原来这人竟是为自己而来,不过老到的她自然不动声色,只跟着云舒前进。 “居然是六扇门总捕头的二公子驾到,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钱塘县吴县令忙不迭呵斥开观众,上来扶住沈云舒,满是皱纹的脸面笑得像朵盛开的雏菊花。 云舒摆摆手止住他,自己走上前来。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间临街的小院,三间土房,正中是厅,两边偏房是卧室,厨房挤在犄角里,小得就能容下一个人。屋子灰扑扑的,一副颓废的模样。县衙的衙役站在这院外封锁住现场,不让外人进去。衙役身旁,站了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妇人,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 “那报案的民妇曹氏,六扇门名捕沈大人在此,有甚冤情,还不快快诉来!”吴县令立起眼睛道。 “小妇人命苦啊……昨晚回了趟娘家,今早来就看家夫,家夫他倒在地上啊……那个天杀的,还拿走了我家的宝贝……大人你可要为民妇做主啊!” 沈云舒好容易才从这语无伦次的哭诉和众人七嘴八舌的补充中理出头绪,明白事情的原委:这曹氏是这家的女主人,丈夫白甲祖上本是高楼广厦良田百顷的大户,当初曹氏嫁到他家也是贪图彩礼给的足,结果人算不如天算,这白甲人如其名,是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不折不扣的败家子,老人蹬腿闭眼没多久,家势就日渐败落,现在祖屋也被典了出去,夫妻二人蜗居在临街的一进小院里,苦涯年月。 说是穷了,可也不全是,传言,白家有一祖传的飞凤蓝田玉镯,当初白甲的太爷爷路上丢了盘缠,七八天水米没沾牙,一进家门就晕地上了,可一摸怀里还紧紧捂着这玉镯,没舍得典当或贱卖换口饭吃,可见价值连城。如今白家势败,觊觎这宝贝的大有人在,可白甲硬是不吐口,对外宣称没这回事。可结果今儿早上,曹氏从娘家一回来,就见白甲躺在地上,身体冰凉,早已没了气息,家中被翻得乱七八糟,现在她还嚷着丢了玉镯,可见,不仅这宝贝是存在的,而且还真招来贼了。 沈云舒示意门口的衙役让开,便踏入小院去。 白甲倒在左边主卧房里,身旁一只瓷碗打得粉碎,隐约可见已干了大半的水迹,一些黑色小虫的尸体顺着水痕沾了一圈。死者面色发青,嘴唇发乌,龇牙咧嘴地拧着劲躺着,脑袋和脸被地上破碎的瓷片划破,流出些许黑血,脖子上被掐的青紫瘀痕清晰可见。手边有黑血写成的歪歪扭扭的“不恕”二字,想来就是引起恐慌的原因。据仵作所验,死亡时间约是昨夜子时,死因中毒和被掐兼而有之,所中之毒是砒霜,由于最近闹老鼠,这东西家家户户多半都会有一些。 沈云舒抬眼再看屋里整体陈设:卧房中,正对着门,是一排柜子,上好的檀木,就是老旧得不成样子。北边靠墙是一张大床,四周垂着粉红的纱帘,依稀有些香艳的味道。地上散开摊着几个大木头箱子,里面都翻得乱七八糟,一个楠木匣子摆在箱内的一堆杂物上面,展示着空空的肚子。床边有桌脚留下来的灰痕印子,不过一个小巧的圆木桌却摆在窗前,桌旁横躺着两边椅子,似乎是被人撞倒的,旁边地上有极小一块碎银。厨房中他也查看了,锅碗瓢盆都收在碗柜里,米缸是满的,水缸却空空如也。 “沈大人,如何?”吴县令跟上来问道,“一个人哪能死两回?依我看,是那天下第一刺客先用毒药逼供,问出那宝贝所在,再行凶将人掐死的。” 沈云舒眉头一皱,没有答话,而是转向报案人:“白家娘子,你说昨日回娘家,是何原因?为何今早又赶回来了?” “实在让大人见笑了。家夫不肖,天天回来就是满身酒气睡死在地上,我一个妇道人家,背也背不动,抬也抬不动,还要收拾那些呕吐污秽,这越想是越委屈,昨儿下午就赌气回了娘家,结果父母责怪小妇人这是不守妇道,逼着小妇人今早就赶了回来,谁知……”,曹氏说着,又落下泪来。 “大人可别被那小蹄子骗了,这些日子她正与那赖大勾三搭四,亲夫不死,那得钱贴补野汉子?只怕是自个作出这事来,推在什么天下第一刺客头上!”人群中一个老鸹嗓子突然响起,看时,却是本县的铁嘴刘媒婆。 “你个半截入土的老王八,不怕烂了舌头!你问问我父母街坊,昨日可不见我在娘家?倒是你家汉子,上次被我男人打破头,我还怀疑他咧!”听闻有人挑衅,曹氏的眼泪突然也不知哪里去了,嗓门倒是大了一倍不止。 “白家娘子不可血口喷人那,念汝是女流之辈,吾不与汝计较,然而吾诗礼传家之人,岂会做出此等龌龊之事?依吾看,倒是那珠宝行的牛掌柜,觊觎贵府宝物多时,何诸君有所不察乎?”柳青离看时,这是酒肆中那私塾先生开口,近乎戏曲的念白腔配上文绉绉的词句,在两个女人的对骂中显得格外滑稽。 不过这一嚷倒嚷出了不少线索,吴县令遂传所涉的几人到现场来。 刘媒婆口中的赖大是县里一个泼皮破落户,人高马大,脑袋上一块青皮,被传时正在与人耍钱,到场时衣如飞鹑,腰间别个酒葫芦,右手用白布包了,只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你就是赖大?昨夜子时在何处?”云舒问道。 “没,没去啥地方,就在家呆,呆着。” “手上的伤怎么来的?” “叫家,家里刀划了——哎,我的酒!” 众人看时,柳青离不知何时已抄了那葫芦,倒些酒出来,只见异常清冽,醇香扑鼻,沈云舒不由心中一动。 “刘媒婆说你与曹氏有奸情,是否是实?” “大人,说句实话,那小娘子鲜花般个人儿,哪里瞧得上俺。”赖大叩头道,“这街坊都知道,刘媒婆男人是私塾汪先生,好听人家墙根,上次叫白甲打了,所以她栽赃俺哩。” 围观的众人哄堂大笑。刘媒婆气得脸红脖子粗,嚷道:“老娘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你一厥屁股就知道你拉什么屎,昨儿那浪蹄子在门口跟你比了一个‘三’,别当老娘没看到!” “我出门倒个水,他正好过去,哪里比了什么手势与他!”曹氏也顿足哭道。 沈云舒忙整理开乱成一团的现场,继续传唤另外二人,汪先生就在现场,尽管极力辩解,但众人的笑声已经证实了刚才赖大的话。他也拿不出昨夜的不在场证明,不过有路人说又在一对新婚夫妇的墙根底下看见过他。 牛掌柜来到时穿件不甚合体的缎面褂子,肥胖的五短身材上一颗大头,一言不发,满面笑容,一对奸诈小眼却止不住滴溜溜地转。 “酒楼的伙计说,昨日看见你请白甲吃花酒?” “白家是我的故交了,如今败落了,咱也不能人走茶凉,落井下石不是,接济几顿饭还是可以地。”牛掌柜笑道。 “听说你曾屡次劝说白甲将玉镯让渡与你?” “玉镯?什么玉镯?我从来没听过嘛。” “你昨夜在何处?可有证明?” “我在家清理帐目,人证虽然没有,但做出的账本骗不了人啊。”牛掌柜答道。 吴县令把目光投向沈云舒,这位“名捕”到底行不行?到现在只是问话,一句判断的词都没有?而沈云舒也感受到了这种压力,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曹氏——气苦丈夫败家——有不在场证明;赖大——可能见财起意或奸情杀人——没有不在场证明;汪先生——被白甲打过——有不在场证明;牛掌柜——觊觎白家宝物——不在场证明不完全成立……尽管他心中还有许多疑点没解开,但也准备开始陈述了。 (四章 无价 事件篇 完) 初见 五章 不在场杀人事件(下)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唐]鱼玄机 《赠邻女》 —————————————————————————— “我追踪‘不恕’案件多时,我首先敢说,这不是‘不恕’犯下的案子,是凶手一时情急,想胡乱推给抓不到的人。”沈云舒清清喉咙,沉声道。 人群中有些许惊叹声,也有许多“看吧,我就说不是”之类的事后诸葛的声音。 “第一,不恕从来只杀人,不越货,若是丢了镯子,断不是其所为;退一万步讲,即使真如县令所推测,不恕先用毒药逼供出宝贝所在,再扼杀白甲,要找到镯子,一定都要掌灯,而留在地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笔画相叠,怎么看都是仓促与昏暗间写成,未免太过矛盾。”沈云舒说着,将目光投向赖大,后者则目光畏缩,迅速低下头去。 “呔!大胆赖大!还不速速从实招来!!”吴县令随手抓块木头权作惊堂木一拍,大喝道。分析案情没什么能力,察言观色他自是有一套,看见如此情形,先狐假虎威喝他一声再说。 “俺是实不知,要招,招什么呀?”赖大强自发扬他姓氏的精神。 “你穿着破落成这样,却哪里得钱买那一斗十千的清酒喝?”沈云舒用白布捏起刚才地上所见那极小一块碎银,笑道,“想必是这个了,原来白家窗边的圆桌上放着些散碎银两,你见财起意,一股脑刮了去,只是因为夜晚昏暗,掉在地上这一块。因白甲过来纠缠,你慌乱下与他扭打,扼住过他的脖子,手上的伤也是那时被磁片划的。不想,一会儿发现他竟断气了,你一时慌乱,急中生计,在地上写下‘不恕’二字,让世人以为是那个魔头所为。我说的,可对也不对?若你还抵赖,我们就来比对你的手指与那掐痕,如何?” 云舒这一番话虽语气平和,但句句切中要害,那赖大听得汗如雨下,匍匐于地。 “小人招,全招……跟大人说的,那是一摸一样啊,俺进了堂屋,乌七么黑的没人,突然看见银子,满心眼里就全是银子,不提防那个死鬼猛地捉住俺的脚,把俺吓得魂都飞了,也,也不知怎么地,回过神来,他就死了。俺,俺没拿镯子,毒也不是俺下的呀!” “人家院落,你怎得想进就进去?必是你与那曹氏勾搭成奸,合伙谋害了白甲!”吴县令再次把胖脸伸出来,用高八度的声音来抢镜头。 “俺,俺真的不知道,俺是一直稀罕曹小娘子,但她从没给俺好脸色看过,昨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她好像跟俺比了个‘三’还冲俺笑,俺以为是让俺三更时去,结果这,这,她根本不在家,俺现在还寻思着是不是当时看错了,不敢骗大人那!”赖大赌咒发誓地说。 “大胆刁民!还敢抵赖,带回去大刑伺候!” “慢着!”沈云舒一声阻喝,“知县大人想放过真正的凶手吗?” “真正的凶手?”县令迟疑地问。 “刚才大人所问,其实都还说得过去,白甲酒醉之人,自己回到房中不记得锁外边院门,而曹氏若是与赖大勾结,又怎会失约跑回娘家去呢?所以赖大在此未必说谎。而诚如大人所言,一个人不能死两回,若非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对一个身中剧毒之人再行掐死呢?” “沈大人是说,下毒的另有其人?” “正是。而且此人还拿走了玉镯。”沈云舒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昨晚可没在呦!”“我老公昨晚可没在呦!”曹氏与刘媒婆齐齐喊道,发现言语撞车,二人又互相死瞪了一眼。 “不错,那剩下的人就只有牛掌柜。账本这东西,是可以提前做好的,作为不在场证明并不充分。”沈云舒道,“况且,牛掌柜是珠宝行老板,也不用逼供,只要翻出宝贝自然识货。” “小民冤枉啊!”牛掌柜一听此言,大声嚷道。 沈云舒摆摆手,示意让他把话说完,遂继续说,“昨日下午,牛掌柜听说曹氏回了娘家,便请白甲去吃花酒,特意将其灌醉,趁夜尾随入他家门,用瓷碗灌下毒药,翻出宝物拿走。为嫁祸他人,他在小桌上面放了些散碎银两,把本来在床边的小桌移至窗边月光下,月光一照,从外边都能看见白花花的银子,自然有见财起意之徒会自投罗网,今早为他挡下罪名。诸位若是觉得鄙人这个假设说得通,便可到疑犯家中搜寻,若能找到赃物,就铁证如山了。” 众人看到桌脚移动过的痕迹,听了这番解释,皆有恍然大悟状,有人甚至带头鼓起掌来,一干衙役亦面露喜色,唯有那牛掌柜跳脚呼天喊地叫屈,一时乱成一团。 正乱间,沈云舒背后传出三声冷笑,音质虽如碎玉,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凛冽,好似那秋风梳骨,令人陡生寒意——先被言中出身,后被冒名,柳青离此时整个人都在无名怒火中焚烧着,一只柔弱的兔子愤怒中尚且咬人,何况愤怒的是最善于设计完美谋杀的天下第一刺客! 云舒看时,是那酒肆中相逢,刚才夺了赖大葫芦倒酒的的姑娘,便问:“姑娘笑什么?” “我笑有人枉称名捕,却正想放过真正的凶手。” “什么?!”沈云舒不由瞪圆了眼睛。 “小女子想请问沈大人三个问题。”柳青离收起笑意,道。 “姑娘请讲。” “沈大人可有宿醉经历?感觉如何?” “曾有,醒时头痛眼涩,口干如火。” “炊饭人家,米缸盈满,水缸却无一滴水,沈大人可见过?” “这,这,是怪了一点,但也只是疏忽了吧。” “那白甲连祖上房产都不眨眼典卖出去,却舍不得一个玉镯,这可合理?” 云舒不能答。 “这沈大人的分析,入情入理,丝丝入扣,入木三分,你这小女子罗罗嗦嗦讲什么呀?讲了这半天,你想说谁是凶手?”县令不耐烦地插嘴,他对一个人换一张脸的功夫令人叹为观止。 “凶手就是死者的妻子——白曹氏!”青离猛地转身,纤指飞扬,落定在那美少妇身上。” “胡说,刚才传唤过曹家的街坊,已经证实曹氏昨夜确实在娘家了。”那曹氏一脸惊惶未曾答言,县令先呵斥道。 “小女子未尝否认过她在娘家,不过,也未尝说过不在场就不能杀人了。”青离冷笑。 此言一出,只听沈云舒“哎呀”一声,一拳砸在自己另一掌上,“这样水缸无水就说得通了!” 白甲的生活习惯,作为妻子的曹氏自然了如指掌。酒醉之人,半夜醒来渴神索命,满屋只有那一个瓷碗中有水,哪里管得了味道是不是有点怪(下了砒霜之故),必定咕嘟咕嘟喝个见底。所以即使她人不在场,也能确保丈夫喝下毒水。这点想通了其实很容易理解,但关键是大家都陷入了凶手将毒药强灌下去的思维窠臼,才想不到。而刚才移桌置银的推理,对曹氏也完全适用,她更可以假做给赖大一点暗示,不怕他不来。至于玉镯本身,作为家中女主人,要拿走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她只要布置好现场,回娘家去就可以了。有沈云舒这一拍巴掌,围观的人也多明白了这个道理,还有几个愚钝的,身边就近的人跟他们解释,也就都想通了。 “沈大人,我当你是个名捕,你怎能这么冤枉好人!?就算水缸里没水,也不能说我就是有意的呀,你方才说牛掌柜那些,都不算数了?”曹氏凤眼一瞪,上来急急抓住云舒胳膊,厉声道。 “这事断不是牛掌柜做的。他就算见到那个镯子,也不会拿走。”冷笑声再次响起,青离三白目中放出寒光。 “为什么?” “因为那个镯子根本不值钱。” 这云淡风清的一句话,引起了惊涛骇浪般的哗然,甚至比刚才听说赖大和曹氏行凶时,议论还要大得多了。 “我当什么,原来是这满口喷粪!”曹氏面露得色,恶狠狠道,“不值钱,牛掌柜为啥眼红恁久?不值钱,那死鬼为啥紧紧捂着?” “刚才说了,你家相公祖屋田产都卖了,为何独不舍这个镯子?”青离淡淡道,“正是因为白甲他知道这个镯子本没有什么价值,若是卖了,不知够不够一壶酒钱,而只要永远不吐口,就永远有一张底牌,想乘人之危低价收购的,例如牛掌柜之流 ,就永远会请他喝花酒。” 曹氏脸色渐渐发青,笑不出来,强自道,“不可能,白老太爷的事我可是里里外外听了不下二十遍了,肯定是真的,若不是无价之物,他怎会如此看重?” 青离咯咯笑起来,“所谓无价,可说是无法用价值估算,也可说是无有价值。而世间之物,往往对某些人来说是前者,对某些人来说是后者。” “什,什么意思?” “我敢问一句,那玉镯上是否镌有女子名字?” 那曹氏一下子面如金纸,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身形晃了两晃,便倒下去 ***** 之后,曹氏招供,自幼也是如花似玉的人儿,一心飞上高枝,没想到嫁了这么一个败家子,家产能典的几乎都典了,苦日子熬不到头,谁不委屈?最近,牛掌柜频频与白甲接触,她心中害怕这最后的希望也被典卖出去,于是心一横,觉得还不如结果了白甲,偷走宝贝,再找一房老实人嫁了,于是做出这个事来。她与赖大皆被收监,等待着制裁。 在曹氏娘家,果然搜到一只古旧飞凤玉镯,牛掌柜只在手上掂了一掂,便摇摇头,叹口气,丢下了。 刺眼的晚春阳光射在镯上,显出内侧有极细的“秀云”二字。 县上一耄耋老叟说,隐约记得,“秀云”,是白家太奶奶未出阁时的闺名。 只可怜,那枉送的数条性命…… ***** 沈云舒这一现身,弄得妇孺皆知,在酒肆门口扮相士打探“不恕”消息的地下工作自然也进行不下去,好在他接到大约还较为可靠的线报,天下第一刺客已经离开钱塘北上,那他应该也要跟上去了。 还有一件令他很郁闷的事情是,他把那酒肆邂逅、帮他找出真凶的姑娘弄丢了。或者说,其实是她不辞而别。 他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还不知道姑娘姓名?” “青离。柳青离……” (五章 无价 解迷篇 完) 初见 六章 罗带·宁我负人 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曹孟德原话 ——————————————————————————  夜凉似水,残月如丝,荒山漫漫,冷露沾衣。 这暮春的夜,往北来,还真有几分寒意。 柳青离双手抱住肩膊,银牙紧紧咬住下唇,站在山路上张望着。旁边是一匹卧在地上,不停发出悲呜的黄骠马。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马一脚踏在石缝中,看伤势是跑不得了。 会一点功夫的人,也依然是人。 在全世界神乎其神的谣言声里,柳青离此刻,只是一个没勇气半夜在深山里四处徒步找路,盼望着出现一个能带她下山的人的弱女子而已。 那些上山砍柴的樵夫、捕猎的猎户、采药的药农、抢劫的山贼——啊不,这个还是算了,你们谁来一个吧,我愿意以颈上珍珠重酬。 忽然,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青离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她想到的那前几个都不是骑马的,不会真是山贼吧,但转念一想,又不对,山贼势众,断不可能单人独马的。 正想间,蹄声已到了耳边,看来还是匹良驹。 月在那人背后,青离看不清脸面,只见得一个乘马人形疾驰而来,那分明的剪影,倒有几分神似说书里形容的“赵子龙”、“锦马超”等英武将领。 “青离,怎么是你!”倒是那人一声惊呼,翻身下马,迎上前来。 柳青离细看那人面目,却是那日在钱塘遇到的捕快,沈云舒,心中不由一时百感交集:又谢他当时挺身相助,又气他毫不留情言中自己出身,又喜他此时出现总算有马下山,又忧他可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躲还躲不及,怎么又在此遇见。 “柳姑娘,请上我的马。”云舒看到卧在地上的黄骠马,青离不说什么他也明白了。 青离犹疑一下,默默地依言做了。 她坐在沈云舒的后面,而且尽量往后靠,但这已经是让她感觉很不舒服的一个距离了,一个太过亲密的距离,一个容易伤害的距离。她双手紧紧抓着马鞍,双腿紧夹马腹,努力保持身体不随着白马的跑动而前仰后合。 这个姿态实在传达出很多东西,跑了没几步,沈云舒喝令马儿停下,转头来拿她的衣带。 “你干什么!?” “你再往后挪,只怕都要掉下去了。我把衣带与你的系在一起,你可不用死死磕着马鞍,也不用担心马快的时候必须要楼我的腰。” 青离沉吟半晌,低声道:“你不是猜我出身青楼么,何必如此敬重?” “我也不知道。”云舒笑道,“可能只为了自己的心罢。” “对了,还不知姑娘你去哪里?”他又道。 “幽州。”青离没有说出来的,是那边有单“生意”要做。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自然,柳青离会隐瞒很多事情。她的青丝一缕缕挽留着夜风,心中荡漾起一种无端惆怅的情绪。 即便现在靠得这样近,我爱你,或恨你,想把头靠在你肩上,或是从背后捅你一刀,你都一点也不知道啊。 好了,打住吧!青离突然察觉心中的一点苗头,警觉起来,暗暗对自己说道,是这月亮,是这危机,不然,她怎么会生出些许豌豆枝蔓般柔软的依恋?她,应当是铁板一块的,也只有是一块铁板,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一声唿哨如那二踢脚钻天样拔地而起,炸开四面无数的火把与乌云般的马蹄声。 是山贼,这下真的是山贼!! “弟兄们,公的宰了,雌儿带回去!”为首一个头戴玄巾面目狰狞的大汉喊道,满天飞蝗般一群人,催马的,徒步的,便都压过来。 “快逃!”柳青离狂喝道,好虎难挡群狼,就算是天下第一刺客,想在打斗中以一敌百,也只有被撕碎的份儿。 而实际上不用她说,沈云舒也是这样做的,雪花马四蹄生风,开始疾驰。 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一点是,纵使是匹良马,载了两个人,速度上怎样也吃亏,那贼众眼看着只越来越近。 “快!丢东西!”柳青离抓住颈上的珍珠项链,只一扯,一片离人泪珠儿便晶莹飞散,在朦胧的月光下划出道道银白色的弧线。 沈云舒跟着扯开包袱,抛撒散碎的银子,青离能想到的办法,他也都能想到,永远稍欠一点的,是那份破釜沉舟的果断与决绝。 这珠玉的效果像血腥刺激了野兽的神经,群贼开始哄抢那些珍珠与碎银,任那贼首用马鞭在背上留下血红的印记,也先抢得一块再说,后面抢不到的,宁可践踏着前边人的身体,也要红着眼地冲过来,仿佛二人能眼流金汁口喷银块一样。 尽管如此,由于哄抢,贼众的整体速度毕竟减慢了,只要青离与云舒保持着丢东西下去,就可以与这群匪徒拉开距离。 - 什么?悬崖? 雪花马一声长嘶,在悬崖边骤停下来,云舒青离的骑术若是差一点,都会被甩飞出去。 动物有着它原始的本能,它知道,这个宽度,载着二人,它跳不过去。 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况,折回去,断没有可能,往前冲,就算的卢在世,只怕也只能载动一人飞跃。 柳青离眼看着乌泱泱的人群越来越近,视线却在火光中模糊起来,一幅幼时的景象不知怎么飞入她的脑海。 - 她,和姐姐紫迷,还有一群孩子在学马上武艺,手里拿着真刀真剑,新鲜非常,而父母们在一旁观看,谈笑风生。 然而,不知哪里突然飞来一挂噼啪着的鞭炮,一时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变了人喊马嘶。“抓紧缰绳!”“夹住马肚!”“不要掉下来!!”即使在父母们这样惊恐的喊声中,孩子们还是陆续被甩下来。运气好的皮开肉绽,点子背的甚至肚破肠流。 “青离!紫迷!实在抓不住就抱头跳下来!不要受伤!!”母亲大声哭喊道。 紫迷照着做了,但一落地就被所骑之马踩踏了一下,发出一声惨叫。 最后只剩青离一个小孩还在马上,剑衔在口中,拼命往后拉的双手虎口都已经开裂,染红了缰绳,眼中满是惊恐。然而,那马依然惊魂未定,一会人立起来,一会大尥蹶子。 我不行了,我真的骑不住了…… 所以为了不让自己受伤,只能这样做! 剑光闪处,硕大一个马头飞起,那喷血的腔子犹自往前奔驰了数步才倒下。 喷射的鲜血溅了青离一脸一身,但她已经完全不顾,只死死抓住马的鬃毛,让自己不被倒下去的马体压到。 见过那场面的人都说,那一刻,说满脸血污的青离是地狱里出来的罗刹恶鬼,没人会怀疑。然而,不能忽略的事实也是,青离,是所有孩子中受伤最轻的一个。 - “为了保护自己不惜伤害他人——”,火光闪回现实,青离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 “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随着这声长啸,她一把将沈云舒生生推下马去…… ******* ******* 但是,你没有忘记,他们的衣带是绾在一起的吧? 初见 七章 身无半文去贺寿,没搞错吧? 庭前多蚁阵先排 ——声律启蒙 ———————————————————— 败也绾带,成也绾带。 这是柳青离发现自己和云舒二人被两只水桶一样缠挂在断崖上横生出的一根大木枝丫上的第一个想法。 然后她看到沈云舒的眼睛,旋即感到脸上火烧火燎地烫。 羞愧难当,既为愚蠢,也为恩将仇报。 她就这样默默用余光看着沈云舒由惊恐转回正常,去细细解开那绳结,并往树下移动,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也没脸再同他说话。 直到他从下面伸手说:“小心下树。” 这人是吓掉魂了,撞到头了,还是本来就有病? “是我推你下来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记性哪里那么差。” “你不恨我?” “挺恨的。” “…………” “不过算了,其实有一瞬间我也这样想过,扯平了。” “你只是想想。” “说明我没你果断。” 青离失笑。 沈云舒扶她落地站稳,目光落向茫茫而幽暗的远方,长长叹了口气,“你可知道于少保?” “于少保无罪有功,心如日月,世人谁不知?” “那你可宽宥下令杀他之人?” “不打算。” “好大胆子的小姑娘。”沈云舒怆然笑道,“可不宽宥,你又打算如何做呢?” 青离无语,如果让她现在站在当今圣上,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明英宗面前,只有两个人面对面,并无其他挂碍,只为那大清算中罹难的父母,她手中的利刃,会饱饮鲜血吗? 身后能谥“英宗”的皇帝并不多,史载,朱祁镇复辟后,任贤能,废殉葬,“无甚稗政(坏政策)”,同时,也算有情义之人,对为他担忧哭泣而变得病残丑陋的钱皇后不离不弃。 柳青离此时自然不可能知道后世评价,但她心中未尝不清楚,北地蒙尘、南宫幽闭的八年不是白过的,目前的皇上可说勤政爱民,若换一个,还不知世道是什么样子。 那从天上跌落尘埃的八年中,他的心情又是如何?如果他不处理当初拥立景泰帝的人,这重生般的机会,又是否会被打碎? 不是没有可能。 即使九五至尊,有的时候,想要好好活下去,都那么身不由己。 一声叹息…… - 二人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在都没受什么大伤,夜观北斗、日看树荫,细辨方向,终于在第二个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刻,眼前出现了巍峨的城门。 他们翻过的是秦岭东部余脉,今在河南省境内伏牛山麓一带,所到之城正是洛阳。 洛阳乃是十三朝古都,青石的官道中正平直,路两旁大小铺面林林总总,有些身份的人家往往还栽种牡丹,这时节正抓住春风的尾巴怒放,虽因时间还太早路上行人不多,却有白马寺中隐约传来的悠扬晨钟,缭绕在那些雄浑高楼的画角飞檐,令整个城市格外雍容安详。 不过青离云舒此刻无暇顾及身边风光,因为二人凡珠宝、碎银、簪环,甚至衣物等值一点钱的东西全扔下去喂了山贼,境况实在落魄。 “你不是有个牌子么,拿着去找府尹,只说扮成这样是来查案,求些支援可好?”青离轻声道。 “扔下去了。” “少来,你们六扇门的看那个比半条命还重,不比金银珠玉,怎么会扔?” “我拿出来看了一眼,刚想揣回去,叫你一把抓去扔了。” “啊?……” 柳青离突然想起,好像当时是有什么闪着金光的东西被她一把夺了丢掉后,云舒大喊大叫“不能扔啊”的,没想到居然是那枚金牌。不由一下子红了脸,垂了头立在那里,用足尖不住地在尘土上打圈圈。 也许是物以稀为贵,如此强悍的女子示弱,格外显得可怜可爱,沈云舒本来颇没好气,见她那小绵羊似的样子,竟半分也横硬不起来,反过来安慰她道:“牌子可以再弄,人没事就好。” 青离不语,半晌,道:“这个便也罢了,可这样说来,我们现在岂不是……” 二人对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给出了正确答案:“身无长物!?” - 这的确是糟糕的一件事,就算想扮相士骗点钱,都要先有个蓝布袍子以及一块破“孔明再世”幡的资本,这会儿,分文没有,又人生地不熟,上哪弄去? 二人冥思苦想,转瞬已是日上三竿,仍一筹莫展,唯有加速消化了在山中吃那两个青小树果,此时腹中轰鸣,快赶上现在轮船汽笛了。 很久之后,提起这事,二人还不忘互相嘲笑一番,心境却正如“却话巴山夜雨时”了。 正难间,忽见一群乞丐,个个拖着黑油油一根竹节棒,捧着破兮兮一个粗瓷碗,大人扯着孩子,孩子抱着婴儿,北雁南飞般,呼隆隆往一个方向跑去了。 “敢问大哥,他们这是去哪?”云舒不由好奇,问身后一个小贩。 “嗨,客官你从外地来吧?这城里第一号怜老惜贫的,便是那恭顺伯家史老太君,今日是她八十大寿,在府院里那是摆开了十个大缸,专门施粥,这城中乞丐,真是好福气,我表弟前日从陕西来,说那边今年大旱,贫困人家……” 小贩一边低头摆放他的货物,一边絮絮说道。 “哎,人呢?”等他抬起头来,眼前却已没了人影。 -- 恭顺伯沈云舒没见过,不过毕竟听父兄说起,多少了解一些。对这人的大致印象是不比一般人更高尚,也不比一般人更卑劣,唯有一点颇有口碑,就是十分孝顺,而且幸运地有个仁厚贤德的母亲。 二人跟着乞丐跑了一阵,恭顺伯的府邸已经到了,只见偌大一个宅院,热闹非凡,左边十个大缸一字排开,浓稠的白米粥冒着腾腾热气,诸多贫弱之士便欢欣鼓舞地挤在那里,等待饱餐,而右边是送拜帖贺礼的队伍,喜气洋洋而秩序井然,恭顺伯在朝中并无什么实权,因此来送礼的并不多趋炎附势之徒,还是因敬重老太君为人,发自真心的居多。 沈云舒到了门口,却迟疑住了,不往左走也不往右走,在中间开始晃悠。青离心中发笑,知他怕是有生以来第一遭,哪里放得下面子,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在飞花楼作小丫头时,端茶送水也做过,端屎倒尿也做过,人的高贵与卑贱,不是在于这些的。 云舒这一徘徊,可踌躇了旁边接引小童:这二人想要往左还是往右?衣裳虽有些地方划破了,可细看都是上好的绸缎面料,面上虽风尘仆仆,掩不住气质卓然,老太君常说的一句话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什么来着?”听说这世上有些佯狂的名士,倒常故意做些奇怪的事情出来。想到这里,小童便决定迎上前来,笑岑岑道:“二位大人这边请。” 云舒与青离同时一愣,随即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大窘。 “我们,我们……”青离脸涨得通红,即便她不算很在乎面子的人,这个状况下,要她说出“我们其实是来讨饭的”也太难了吧。 正难间,只见沈云舒跨前一步,拱手笑道:“小生姓云,名舒,这是舍妹,我们打钱塘而来,早闻贵府老太君之盛德,没想到,路经宝地时,竟恰赶上如此盛事,真是三生有幸,故略备薄贺,愿与诸君共庆老太君千秋。这里有劳小哥通报了。” 人都是喜欢被尊重的,那小童一介小厮,平日被呼来喝去,这时受如此礼待,竟比得了几个铜板的打赏还高兴,眉开眼笑地在前走着,引他们往二门里去。 “想死啊你,我们哪有贺礼?”青离趁小童不注意,狠狠捏了云舒一把,发急道。 “安啦,我跟柳不恕的案子那么久,也不是白跟的。” 青离一下子收声不敢多问,怕哪句话不当露了马脚,心里却嘀咕着“关我什么事?” “这里便是登记的礼单了,敢问两位大人有何惠赠?”小童拿过一匹满是新墨的红帛,道。 “以何为贺,在下曾细细想过,金珠何其俗鄙,宝器贵府不缺,字画又不曾备得,后来倒想出一件奇物,定能令老太君欢欣喜悦。”云舒道,“今日厨房必要做许多甜食,还多多有劳小哥,帮忙找一桶废弃的蜜糖水来,另要一把扫院子的扫把。” 小童面带疑惑,但反正这些极易得的,见云舒说得诚挚,便依言而行,须臾备齐。 “约半个时辰后,你来那边看。”沈云舒指着一块疏有草色的平整土地,对小童笑道。 小童继续忙去了。云舒略一运气,巨“笔”如椽,饱蘸浓“墨”,几个腾挪,地上已现龙蛇飞舞、铁画银钩的八个大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字虽好,可作为贺礼,是否薄了些?又为何不讨笔墨,写在纸上?”青离此时已猜知就里,不由心中震动,却也暗暗佩服他的急中生智,但外表就更要装作懵懂,只缠着问云舒。 “待会你便知道了。”云舒一笑,还要卖个关子。 (七章 灵机 完) 初见 八章 众目睽睽 谁拿走了琉璃鹦鹉?(上) 蚂蚁从四面八方涌来,贪婪地吸吮它们最爱的蜜糖,人类的欲望虚荣、恐惧迷茫都可笑地担在这些事不关己的生物身上。恭顺伯府的“祥瑞”之兆只怕第二天一定会传遍洛阳的大街小巷,这倒不是沈云舒装神弄鬼不肯说出这“祥瑞”是由废糖水和破扫把炮制得来,而是因为八卦的传播者们本身要的只是娱乐,不是真相。 这也是柳不恕当年在某案子后留下蚂蚁组成的“不恕”二字的谜底,云舒当时想了几天终于猜破,于是更坚定柳不恕是普通人而非鬼神的信心。 虽然云舒据实以告,但看着黑绒绒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大字,以及围观人群的惊叹称奇,老太君脸上还是乐开了花,下来扶住二人肩头细看,连连道:“难为两个孩子,又齐整,又知礼,还这么有心思,老身倒想见见你们爹娘,问问是哪辈子修来的福。” 这府上,老太太便是天子,见老太太这么高兴,众人皆顺势抬举二人,最后竟把这初见的二人看了座,扶上亲朋的寿席,连那接引小童都面上有光。 青离落座,放眼四顾。那主桌上首坐得是老太君与恭顺伯母子,老太君满头银发,身体富态,慈眉善目,喜气盈盈;恭顺伯中等身量,蟒袍玉带,华冠云靴,颇多佩饰,虽年纪约四五十,却有些浮夸不稳之感。再旁边坐的是一女子,看位次应是夫人,三四十岁左右,保养姣好,皮肤白皙,朱唇贝齿,举止亲切,年轻时也当是位美人。四周还有些府中直系儿孙及媳妇,不一一表了。按规矩,青离估计自己这桌上是稍远一些的亲朋,例如夫人、媳妇家的亲戚,便也环顾一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自己这桌上,竟另有一个夫人! 那轮廓眉眼、嘴唇鼻子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过,细看一下,这女子虽然与上首的夫人长得一模一样,衣着也算新鲜得体,但眉头微蹙,面色枯黄,比较相看,感觉是上首的夫人站在太阳光下,而这个女子头上一团乌云。女子身旁是个半秃的男子,颧骨突起,目有红丝,想必是她丈夫了,配在一起,格外显得潦倒。 “敢问大姐,那女子与府上夫人可是姐妹?”云舒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出于好奇,低声问身边一位实际更应该叫“大婶”的女眷。 “可不是嘛!要么怎么说,‘时乖黄金失色,运来顽铁生辉’,这万柔桃与万娇杏本是一奶同胞的双生姐妹,当初啊,还是姐姐柔桃先嫁了个日进斗金的顾大户做妻,虽说是商贾人家,那吃穿用度,也是寻常人做梦都不敢想的;这妹妹娇杏,虽是嫁到伯府,却是做小,一年也见不得伯爷两次,那时节,整日里偷偷抹泪的。谁知这后来,大户家竟败落了,倒是娇杏肚子争气,生了个大胖小子,赶上正室亡故了,便扶了正,现在成了凤冠霞帔的浩命夫人。唉,这人生际遇,各有分定,半点不由人哪。”大婶边说边摇头道。 云舒还想问什么,却被一阵锣鼓梆子打断了。老太君爱热闹,这是请来的杂耍艺人、戏班子还有说书的先儿。 看时,有男女先儿各一名,穿青布攒钱褂,手中拿着短板家伙;戏班子约有十几人,虽脸上画了油彩,还能看出大多是小孩子,其中一个唱黑脸的不小心跌了颇重的一跤,又不敢哭,憋得脸上的张飞也愁苦不堪;而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杂耍艺人,有的翻着筋斗进来,有的手上轮着三只果子丢、有的脸上画了黑白小丑边走边插科打诨,为首的是个穿红衣的小厮,一双笑眼,神情动作中透着一种狡黠与干练。 “菱官,来个把戏!”有熟识这帮伶人的人喊。 那红衣小厮闻言,也不说话,只躬下身到席间一便服男子——众人认得这男子,是公门中人,名唤李彤的——面前,一手摊开,笑笑地盯着他腰间玉佩看。这李彤便解了玉佩与他,没忘在那俊俏如女子的脸蛋上捏一把,引来一阵哄笑。 菱官收了玉佩,在手中向左右众人展示一遍,遂拿条丝帕裹了,又转几圈后,放在另一个伶人递上的首饰盒中。待做足了势,却猛地将盒子往地上一摔。 “啊!?”刚才还一直沉得住气的李彤不由大喊道。 菱官依然笑着,当着大家之面打开首饰盒,解开丝帕,里面却赫然空无一物。 “好小子,还我的九龙佩来。”李彤上前不依不饶道。 “却不在这里了?”菱官一拍他腰间,众人看时,果然不知何时那玉佩又挂回去了,于是拍手惊叹,一片笑闹,老太太更是被逗得合不拢嘴。 这是市井中常见的戏法,全凭杂耍者手快,在一瞬间已经把道具藏在袖中,然后何时何地取出自由发挥,自然难不倒云舒,不过戏法这东西本来是图个开心,便也跟着傻笑一番,青离本来觉得无趣,见他笑了,不知怎的也跟着微笑起来。 接着男女先儿说了两段才子佳人故事,戏班子也唱了几出热闹戏文,一时酒过三巡,气氛空前高涨。 “听说圣上赐了只琉璃鹦鹉给伯爷?何不拿出来让小人们开开眼?”有人嚷道。 “去,拿匣子来。”恭顺伯本身是有些虚荣的主,此时酒酣,更没遮拦,闻言,便吩咐身旁赵老仆道。 柳青离注意到,夫人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似乎是责怪夫君爱炫富的毛病,不过大庭广众,也不好说什么。 俄顷,赵老仆双手端出一只小匣,那匣体用白玉,口衔金锁,镂有鸳鸯戏水与合欢花盛开图案,巧夺天工。夫人万氏小心接过来,贴身摸出一把翡翠小钥匙开了,顿时响起一片惊叹。 匣中是一只琉璃鹦鹉。琉璃是一种烧制出来的工艺品,晶莹通透,色彩奇幻,而且与钧瓷一样,投入烈焰时,都是同样心血,出来时却只有看运气了,废品率高达一半,能出现没有气泡、色调多变的,便是制作者的造化。 而目前这只鹦鹉,无疑是精品中的精品,金头翠翅,色彩斑驳,腹上甚至出现了极难烧出的一抹幽蓝,颜色过渡水乳交融,亦真亦幻,加上琉璃是皇室用品,一般只赐给状元和显贵,民间很少见到,无怪众人惊哗。 不过柳青离的傻眼,却全不为这异宝,而是为那匣子——凡一门功夫做到极致,总会有强烈的个人风格留在上面,曾经有一个类似的匣子对青离的人生有重大意义(见本文引子),她一眼就判断这个匣子也是京城锁王万莫开的作品,并由是,眉间心上,许多往事一起袭来。 正想着,那玉匣连着鹦鹉已经传到她面前,她抬眼看见夫人虽不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但神色紧张关切,一直盯着那匣子,生怕出什么闪失。有道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为避嫌,青离也就随便点个头,让那宝贝往下传阅了。 约一炷香功夫,那宝贝传完一遍,夫人收过来细看了一下,见五彩斑斓的鹦鹉依然在匣中振翅欲飞,仿佛长长舒了一口气,遂锁了匣子,令赵老仆送回去。 宝物虽去,遗留在众人口中的议论却达到高潮,恭顺伯在此起彼伏的赞叹唏嘘声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捻着疏须,频频颔首。 谈笑间,突然一声“不好了”炸起,举座皆惊,看时,却是赵老仆跑将回来,手中捧着那个匣子。 “一惊一乍,成何体统!有什么事,慢慢讲来。”夫人心中一震,仍故作镇静道,并伸手去接玉匣。 当她拿到匣子的一刹那,不用老仆说,也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装东西的容器,跟没装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老奴,老奴把宝贝放回去,正要给柜门上锁,突然外面不知哪个大喊一声‘走水了,快来人那!’,老奴一慌张,忙出门看,却半个鬼影子也没,就回头给柜子上了锁,过来复命。可走到二门,左想右想不对,忍不住回去查看,结,结果,这一打开柜门,就掂着匣子轻了……”赵老仆气喘吁吁地说道。 万夫人哪里还听得他说完,早摸出钥匙去开那锁,抱着一线重量是错觉的希望。谁知万事欲速则不达,只听“咔”的一声,翡翠钥匙竟断在锁孔里。 青离看着这一切,在脑中迅速搜索和组织着:鹦鹉放在玉匣中,钥匙一直在万夫人手里;玉匣放在暗柜中,柜门钥匙恭顺伯拿着,不过刚才给了赵老仆。听老仆形容,盒子有可能被人调包,但也应不可能,从没人见过万莫开有两件相同作品,何况图案都是手工所镂,想做到一模一样不被发现极难,去哪里找调包用的匣子?那难道是老仆说谎? “幸好今日这宴我在。”众人看时,说这话的是刚才拿玉佩给菱官作把戏的公差李彤,“伯爷,看来此时只好撬开这匣,确认是否失盗了。” “李捕头,只怕不行。”万氏道。 “这匣子精巧,我也心疼,但此时并无他法了,还望夫人海涵。” “妾身并非舍不得,只是这匣子是家父所制,匣子虽小,却有机关,若硬劈硬撬,会有百根飞针射出,恐伤及大人。” 李彤也知道她父亲是万莫开,不由变得慎重许多,想了想,说,“那只有裹得严实些撬了,玉制之物,总开得的。” 万夫人沉吟半晌,终于叹道,“也罢。大人小心。” 于是就有此一幕:李彤身披重铠,面覆皮革,只露出眼睛处两条细缝(好在就算平日,他眼睛也不太好找,被射中的几率基本为零),手忙脚乱地去对付那小小玉匣。不过,这滑稽的一幕此时毫无“笑”果,众人皆站得远远的,却又屏气凝神伸长脖子观望。 约个把时辰,突然清越一声,接着便金石之声不绝于耳,如雨打玉盘,须臾,一切复归寂静。 “娘的,若不是这铠,当真作了刺猬。”李彤扯下面罩,擦一把汗,悻悻道。 不过万夫人可没有这等庆幸的心情,只见她身形一软,往后便倒。 匣子里面,果然是空的…… (八章 胠箧 事件篇 完) 初见 九章 众目睽睽 谁拿走了琉璃鹦鹉?(下)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鐍之不固也。 ——庄子 ———————————————————————————— “宝贝原来可是在这里收着?”李彤问。此时公门中已来了多名衙役,锁起现场,百十名客人,与二三十名助兴的百戏,都不得脱。 “正是。” 云舒细看,这里是恭顺伯书房,地上织毯质地精良,花纹考究,却并无半个人物走兽,想是波斯国的货物,墙上挂了王祥卧冰求鲤、王裒闻雷泣墓等数幅图画,皆出名家之手。那卧冰求鲤图后面原有一个暗柜,琉璃鹦鹉连玉匣原本就放在里面,而除了这件稀世奇珍,柜中也还有许多金银宝货。 “都怪我老糊涂没想到啊!”赵老仆在那里絮絮自责,“我还奇怪,哪个缺德的这大喜日子叫喊‘走水’,见匣子好好的,也没多想,锁了柜子回来。结果走到二门觉得不对,再回去掂量一下,这宝贝,宝贝就丢了。” “呔!当时大家俱在席上,只有你独个拿了钥匙过来,必是你个老头儿弄鬼!”李彤喝道。 “老奴在这府上半辈子了,绝不敢作此欺心之事啊。”赵老仆急得跺脚。 “李大人息怒。”夫人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柔声道,“人有三急,也不能说所有人都在席上,而老仆一向诚实,他说有人喊‘走水’,我看倒可能是真的。若他弄鬼,单那宝贝传阅完一遍,是我看真了亲手锁起来的,老仆他只有柜子钥匙,没有匣子钥匙,却如何拿走鹦鹉呢?” 这一问几乎难住了所有人,方才那匣子被硬撬开时的数百飞针,是假不了的(况且盒子本身也损坏了),而翡翠小钥匙一直是夫人贴身带着,不管谁是犯人,怎么可能在不打开盒子的情况下拿走鹦鹉呢? 正困惑间,突听李彤大笑三声:“我知道是谁干的啦!” 众人忙屏息凝神,听他述说 “那耍把戏的小厮菱官,还不快快招认!” 云舒闻言一时迷茫,宝物只在席间传阅,台上耍戏的诸人近都未尝近前,按常理最难得手,看这李公差自信满满,难道他有何高见? “草民冤枉!”那菱官玉容失色,奔前叩首道,“小奴未曾近那宝贝,也未曾见那钥匙,大人如此说,可不屈杀小奴了。” “你何须用钥匙,你可是会那‘隔板取物’之术的,窃去宝贝易如反掌!!”李彤高声道。 只听“噗”地一声,沈云舒一口热茶,全喷在前面一人身上…… - 菱官才要辩解,却见一人走出,朗声道,“戏法戏法,都是假的,全凭练熟了手快而已。” 这人正是云舒,他跨前一步,捻了席间一个坚果,比划两下,随便用个碗覆了,道,“大人请看,我虽手脚不及伶人麻利,但勉勉强强,也能‘隔板取物’哦。”说着再打开碗,里面却是空的,摊开另一只手,坚果只在手心。 李彤努力瞪大那双“单缝眼”,看了许久,突然爆发大喝:“原来是你!!这里数百号人,只有你来历不明!进来就操控那些蚂蚁,我看你就不像好人!现在又会隔板取物,快快招来,把宝物藏在何处了!?” “笨蛋……”柳青离在后面掩面叹息。 “可不是么,身为公门中人,居然满脑子只有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实是笨蛋。”云舒脸涨得通红,气道。 “我说的是你。” “哎?……” - 青离真的是为云舒抓狂了:也不想想自身什么处境,还要为别人强出头。她本不想引人注目,但此时看来云舒还没看破犯人伎俩,她不出来说话,恐怕真要被抓起来了。 正要发话,却听一个和缓但威严的声音响起,“老身活了这一辈子,不敢自夸,也算走过些桥,经过些路,从未见世上真有‘隔空取物’之事。”看时,竟是一直没开腔的史老太君,于是众人一时静寂,只听她说。 “那孩子虽是来路不明,老身却看他是个坦诚率真之人,不然何以为第一次见的戏子出头?而想出蚂蚁祝寿的点子,足见聪颖灵秀,依老身愚见,倒不如听他说说道理,有见地也说不定。” 云舒一时惶恐,因为他也未十分想透,但情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对众作了一揖,道:“人为财死,此案的动机每个人都可能有,所以在下只能抛开每个人的秉性关系,单从可能性上分析。钥匙只有一把,夫人贴身带着,那能顺利开匣子的只有夫人一人而已。” “一派胡言!”恭顺伯大怒,“夫人温良恭俭,为贤妻之标榜,节妇之楷模,怎可能做出监守自盗的事来!” “伯爷息怒。”倒是万夫人拉住了夫君,“人家说了,只从可能性分析,且听他把话说完。” “从可能性上分析,也有问题,夫人贵为主母,众目所归,何曾离席跑去书房?”说话的是李彤,这会儿他脑袋倒清楚了。 “可别忘了,这席间还有一位‘万夫人’,因在寒门,不受瞩目,即使中途离席一会,恐怕也不会被人发现。” 众人闻言一怔,接着争先恐后地将目光投向角落中的万柔桃——恭顺伯夫人的孪生姐姐身上。 “二位万夫人若趁人一个不注意,调换下身份,拿着钥匙的人就可以单独跑去书房了。” 静…… 然后,一个乡老用带有浓重洛阳乡音的语言打破了沉默。 “娃子,只怕她们那衣服不中吧?” ………… 宾果!万娇杏头戴金鸾,身着霓裳,耳中明月,腕上玉环,而万柔桃只是穿光鲜些的布衣(明代商贾不得衣锦)罢了,长相虽然一样,那打扮却如何瞬间换得? 云舒不由汗如雨下,这硬逼出来的推理,果然漏洞百出啊。 正为难,忽然身后香风一动,却是青离眼神如魅,伏上来咬住耳朵,“你可读过庄子?” 火大! 都什么时候了,还掉书袋! 不,不对…… 仿佛一根银针飞入云舒的脑海,射破所有魇魔幻像,清越一声,万籁俱寂。 “你还有何话说!跟我到衙门走一趟吧。”李彤道。 “等等,在下说能开匣子的只有夫人,可并没有说那匣子被开过。”云舒脑筋一动,转圜倒也快。 “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开了匣子,那鹦鹉却是飞出去的?” “不打开盒子,就无法拿到鹦鹉,犯人正是要我们这么想啊。”云舒脸上终于盛开了姗姗来迟的笑意 “??” “《庄子》中有则故事,为防备小偷而加固箱子的锁牢,可大盗来了,连箱子一起背走,唯恐锁牢加得不坚固。”云舒嘴角上扬,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这个案子,道理也是一样,贼人是尾随老仆到书房,在柜子上锁前大喊一声,趁老仆出门察看,飞速入内连匣子一起换过,再跑回来入席。只等回家有空慢慢取出那宝贝。如果没被发现,自然最好,如果被老仆发现盒子轻了,也能使大家陷入现在这等的困惑。” “云公子所言于理虽通,但家父一生招牌,就是在世上不做两把同样的锁,贼人却拿什么去换了我的玉匣而不被发现呢?”万娇杏不由站起身来,问道。 “鸳鸯合欢,皆为婚姻美满之兆,那玉匣可是夫人嫁妆?” “是,这有何干?”夫人面上微红。 “这就是了,令尊做的每一把锁,世上都独一无二,所以夫人的钥匙插进去才断了,可是,令尊未尝说过,不做同样的匣子吧?” 此言如一声惊雷,炸响在所有人头上。凡已做父母,尤其家中有不止一个子女的,皆心有戚戚。 作家长的,岂不希望儿女都能一样美满和顺、幸福平安呢,别说是双胞胎,就是普通姐妹,做嫁妆时,也都会尽力求一碗水端平,若有所不同,只怕不使姐妹生隙,也会暗怨父母偏心,于是万莫开花十二分功夫,冒着被误会作了相同的两把锁的风险,将两个匣子镂得千肖万似,肉眼难分。 这里,没有天下锁王,有的只是天下父母心而已…… 万娇杏拿过那已经破坏的匣子细看,果然底部找不到极细微的一道划痕——当初家中孩子因此还挨了好顿打,“姐姐,你……”,她话未说完,却已哽咽起来,说不下去。 “娇杏,我,我并不曾……”万柔桃一时亦发急,落下泪来。 “恐怕却也不是她。”云舒道,“在下记得,方才是起哄伯爷要拿鹦鹉出来看的是个男声。” 众人一阵喧嚣,有嘴快的嚷出来,“对了!是顾大户喊的!” 百十人的目光遂转过去,将那个已经面色青白,缩在妻子身后的矮小男人钉得不能动弹,一只白玉金锁小匣,不知怎的从他袍袖中掉将出来,在地上弹了一下后停稳,并无伤损…… 后来,没人追问云舒青离真正身份,他们便也没说,固辞了伯爷作谢的百两黄金,只留了一匹瘦马并几两碎银做盘缠,继续往北去了。 这次,青离坐在前面。 行至城门,却有一人挡在马前,定睛一看,却是那宴上红衣小厮菱官,此时他身上只薄薄一件春衫,挽着个青布包裹,愈显星目流波,丰神俊美。 “小奴并不问公子出身家世,只求天涯海角,鞍前马后,与公子相随。” 云舒傻眼了一下,不过旋即明白,有明一朝,显贵阶层男风大盛,虽然绝大多数都只是玩玩,但也有少数爱侣深情痴缠,那俊俏文弱些的一方,可说是心理上的女子,有时竟比那真女子还忠贞不移。眼下,他怕不是碰见这样一个了…… “我,我……”云舒看他眼中噙泪,楚楚可怜,一句“我实在没有那方面的爱好”死活说不出口,生怕伤了他心。 突然长毛瘦马一声长嘶,纵蹄人立,开始狂奔,绝尘而去,生的风险些把菱官带倒。 “柳青离!扎马屁股也要先说一声,我差点掉下去耶!” “……” (九章 胠箧 解迷篇 完) 初见 十章 擂台 (上) 一声蝉鸣,愈显林中幽静,触动两下心思。 “居然有蝉了,今日什么日子?” “六月初九吧?” “唉……” “唉……” “沈公子为何叹气?” “想起一个不幸身故的朋友,光阴可真是不留情面,再有一月,便是伊人两周年忌日了。”云舒苦笑一下。 “伊人?叫什么名字?” “轻梦,秦轻梦。” “好名字,自在飞花轻似梦……” “柳姑娘又为何叹息?” “我啊,也想起一个不幸身故的人,再有一日,便是他的忌日了。”青离扁着眼睛道。 “是吗,那还真巧。” 各位看官,这两句听起来差不多的话,你可明白其中不同含义? 不错,云舒所念之人,是他深怀感情的一个女子,青离所说之人,是她此次“生意”的目标…… 青离这张单子,是三月初十接下的,也就是说,在六月初十之前,信封里写着的人一定要从世上消失。青离虽然嘴上说马上就是他的死期,心中此时着实焦虑:她之所以犯案后每每冒着留下线索的危险也要留下“不恕”二字,用现代的话说,是为了快速树立“品牌”,而只要一单违约,将大大损害该品牌美誉度,可不幸的是,这次路上多灾多难,目前虽紧赶慢赶已经到了京城附近,按说就是目标对象的活动范围了,但只剩一日,能不能找到目标都难说,更别提摸清目标的习性乃至设计一个谋杀陷阱。 “对了,我们这几经折腾,只怕柳不恕早已经犯过案子走了。”云舒道,“那我可真就是劳而无功了。” “听说那柳鹞子神出鬼没,沈公子怎么知道她的行踪?”青离不动声色。 “呵呵,雁过留声,既然他/她总要接单子和人打交道,便有人会知道她/他去的大概方位,例如最新这消息,据说是京城一个小官儿子遭恶霸打死了,放话要找天下第一刺客来寻仇,我便猜度柳鹞子会往幽州来。” “下次这种委托人可以杀掉么-_-”, 青离心想,嘴上问道:“这事为何不找官府?缉拿一个恶霸多大点事。” “具体不清楚,我在钱塘接到的传书,语焉不详。” 言谈之间,那树林渐渐稀疏、道路渐渐宽阔起来,约又行了半日,二人拂去清幽佛意,再入俗世红尘。卖茶汤、豆腐脑、烤白薯的挑贩,箍桶箍碗的修理匠,担着水粉花样卖的婆子都在两旁栽有碧沉沉杨柳的青石官道上穿梭着,各色吆喝混成一片,远远地可以看见红墙黄瓦的鼓楼与灰墙绿瓦的钟楼,正是京师无疑。 回到阔别三月的家乡,云舒藏不住地眉开眼笑,左顾右盼,指指点点那京城风物给青离看。 “怪也,银锭桥一带向来人头攒动,今儿街面却为何如此冷清?” “无怪。你看那里。” 云舒依青离目光看去,只见碗口粗大木高高儿搭起的一个擂台,上挂着红绸花团,被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便催马过去看看。 前面挤不进去,云舒索性站在马背上眺望,那擂台之上已立有二人,一人身长丈余,虎背熊腰,青面裸衣,隔着这么远,都能看见胸前大簇的黑毛,感觉有点恶心;另一人高约八尺,均匀雄健,头戴武松帽,脚踏功夫鞋,看装扮是个卖艺或者走镖的武师。俄顷,那大汉略抱一抱拳,算是行过武者见面礼,便出手相交,台下锣鼓也顿时忙活起来,打得喧天价响。 “马二哥,你这身好肉,如何不去试试?若得了那三千两银,下半辈子也不愁吃喝。”云舒旁边,一个提着一篮梨的路人与另一人搭话道。 “嗨,我倒是想,一个穷箍桶的,连上台那三两银也拿不出来。” “卖梨的官儿,你休在这鬼迷心窍的胡话,潘虎那厮手下已经几条人命,给你三两银,你去不去?”又一人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青离听了“潘虎”二字,耳朵一下竖起来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可有云舒在旁边,怎么才能不露形迹地做掉这次的目标呢? 正想着,突然“嘿嘿嘿”几声干笑刺入耳膜,低头看时,是个小个子,仰着张善于交际的脸孔。 “看公子骑马仗剑,气宇不凡,必是那身负绝学行走江湖的大侠吧,怎么样,要不要上台试试?你看你看,这点小东西,赢了的话,可就变成精晃晃的雪花银三千两啊。”小个子口沫横飞,肢体语言更是丰富,先是捻了三两碎银,然后又比了极大一个姿势,以凸现三千两之多。 “你们看这公子,要说他神仙似的人品,视钱财如粪土,那我是一百个信。”小个子继续拍着胸脯,也不知是向旁边路人说,还是给云舒听,“可这人间,也有人间的好处,有三千两银子,那鸿福楼最好的熊掌鲍鱼,可以吃它个三天三夜,那碧春堂最美的姑娘……” “怎样?”青离面无表情,道。 “……也,也没姑娘您美啊……”那小个子自谓识人也不少了,却从未见过这等人肉暴风雪,只听那声音,便如坠万丈冰川,顿时打个冷战,舌头也短了半截,只硬生生把原来的话咽了下去,倒亏得脑袋灵活,竟能接上这样一句。 云舒倒被他这转圜逗笑了,“你不过是要替主人家挣这三两银子,可真够卖力的,也罢,就听你说说,这上台打擂,除了要交三两银子,还有什么规矩没有?” “打擂那些俗成规矩,公子这见多识广的还能不知道?”小个子忙道,“就是劳烦公子要签一下这个。”说着脸上媚笑愈炽,自怀中摸出一张纸来。 云舒将那纸从头看了一遍,其中要求二人单打独斗,衣服鞋袜没有限定,但不能用淬毒和暗器等等这些条目似乎都普通而合理,正要签下,见结尾处一行小字,却不由大惊失色:“打死无怨!? 这是张生死状?!” 小个子嘴唇开合,却没人听得清他说什么,因为人群中起了极大一个声浪,看时,只见台上那武师满脸是血,往擂台边退去,继而伏地求饶了,然而那裸衣大汉却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带着狞笑奔来,两只巨手抓住两脚一撕,于是随着一声惨叫,天降血雨…… 这一切只在瞬间发生,一时静得一根针落地也听得见,而当挤得靠前的观众摸到脸上的腥热,骇人的尖叫突然爆发,那原本看似坚如磐石的包围圈一下子像水上的泡沫般消散不见,只剩下稀稀疏疏几个人。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行凶杀人!意欲何为!?”云舒半天才从发蒙的状态中恢复回来,上前指着那大汉怒吼道。有几个胆大没跑的观众也应和他。 “你们这帮村汉,看潘虎打擂,就是要看他杀人,三个月前,这里也有此一场,不知道么?”另一个没跑的观众转过头来,僵尸般的脸色上呈现出莫名的兴奋,道。 “如此行径,官府……”云舒话没说完,突然想到了那张生死状,签了这东西,等于死了也算意外事故,连官府也没办法制裁杀人凶手。 “小子!别在那满嘴喷粪,有种上来跟大爷见个真章!”那大汉杀得兴起,用台边锦缎随便抹一把脸上猩红,青筋暴突地用食指指着云舒淫笑道,“那三两银大爷也不要你的,只要你身后那小妞X一夜就成。” “XXXXXX!!” 青离略吃了一惊,因为她第一次听云舒骂这种辱人先人的脏话,再看时,云舒已飞身上去,与那大汉缠斗一处,地上丢下三两碎银和一张鬼画了两笔的纸。 她不知怎的,心一下子像叫什么拽到了喉咙口,大气也不敢出,只死盯着打斗的两人。 那大汉使一根一头削尖、茶杯粗细的乌木长棍,怪里怪气,不在十八般兵器之列,却兼有棍与枪的优势,棍法只能算中上水平,但毕竟身长体壮、蛮力无穷,每一棍下来都如同排山倒海,令人不敢硬接。云舒称手的兵器却是剑,沈家独门的“暮雨洒江天”剑法,用纯正扎实的武功使出,36式环环相扣,层层相生,轻灵处胜流风回雪,威势时似波浪兼天,一板一眼,每每恰到好处地把大汉的攻势化为无形。 二人约斗了六七十合,正统的吞吐调节之法开始显出威力,云舒面色无改、呼吸均匀(当然是相对而言的),渐渐有了占上风之象,而大汉猛力不能如前,脚下也有些紊乱了。 不过青离的心可一点不敢放下来,若是潘虎只有这些斤两,何以到现在三千两没人拿得去? 正想着,台上云舒抓住大汉一个破绽,连出三剑,剑剑生莲,大汉慌乱间避过,却又正中了云舒圈套,只一剑往他脚上削来。 云舒劈下这一剑时,心中也有半分犹豫:毕竟没了脚掌,人也就终生残废了,不过电光火石间,哪里容得想那么多,于是还是径直下去了。 没想到的是,那宝剑与人类肢体接触时,竟一声金石,火花四射…… 事出意外,云舒下意识地一怔,然而高手过招,步步性命攸关,只此一下大棍已到了胸前,一声闷响,人便横飞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大汉步如流星,已赶上来,手中长棍高高扬起,明晃晃的尖头朝下刺来。 我命休矣……云舒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十章 擂台 上 完) 初见 十一章 擂台 (下) 青影一闪,裂帛一声…… 是幻觉么? 云舒小心翼翼地把眼睛掀开一条小缝,涌进来许多粗大的手指指点点,口沫横飞地议论纷纷。 似乎,还在人间呢。 当他意识基本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在擂台下的地上,此时台下人又见多了,在那里叽叽喳喳看着他议论。 然后他的眼睛陡然睁大——台上,是一个纤细而熟悉的背影。 - 柳青离将云舒斜着掠下去之后,自己也因惯性在台面上连打几个滚,被边上的红绸拦了一下才停住,站起来整整衣衫,发现撕裂了半尺长一条口子,不由咂舌暗道:好险。 “打擂的规矩,不能要人援手,你懂不懂啊?”青离看时,是之前缠着云舒的那个小个子,吭哧憋肚爬上台来,嘴脸与方才却是天壤之别。 “他现在落于台下,已是输了。你还想怎的?” “那就好,认输就好。”谄媚的笑容突然在小个子脸上大地回春,“打擂还有一个规矩,姑娘可知道?” “上了台子的人,就不能随便下去了,是么?” “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小个子咯咯阴笑,“这漂亮脸蛋儿,我也不舍得打坏了,你只把三两银子交来,认个输,我们便放你下去。” “是么?不巧小女子也惦记着那三千两银子呢。”青离亦笑道。 以现在的复杂情况来说,她似乎突然被推到一个非常意外然而又不能更好的位置上了:云舒虽然有时需要她的帮忙,但推理能力也不容小觑,如果下来再设计陷阱杀今天必须死的潘虎,且不说时间来不来得及,若是事后被抓住蛛丝马迹,也是毁去一世英名。而眼前,就摆着这样一条道路,如果在擂台上当众杀死潘虎,不仅一张生死状会保她完全无罪,而且由于这貌似被逼无奈的情况,便再借云舒十个玲珑心窍,也怀疑不到她身上来。 “看不出来,姑娘真是‘艺高人胆大’。”小个子嘴上这样说着,脸上却是一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表情,递上状子,“那么在这儿按个手印吧。” “不要按!那厮鞋中有铁,铁器——”一个怪异的声音突然划破空气,继而传来一阵狂咳。 青离心中不由一痛,看来云舒实是伤得不轻,本来神清气朗的男声一时竟破作太监的公鸭嗓一般,喘息间甚至能听到血沫在喉咙里反复的声音。 听到这真相,台下群人不禁哗然。几个性急的,跳着脚要小个子给个说法。青离也一下子明白,潘虎对已经求饶的人也不放过,不只是生性残虐,也是怕此事泄底。 “列位看官静一静!”倒是小个子瞬间收起一闪而过的慌乱,笑道,“‘衣服鞋袜、拳脚兵刃都没限定,只是不能用淬毒和暗器’,这里不是这样写的?就穿了铁鞋又如何?有本事你让皇帝赐你件金袍银铠上来,我们也不拦你!” 众人激愤,议论纷纷,明知这是诡辩,却也无法。 小个子从大汉身边走过,表情有些悻悻地,可又有半分得意,“要不,今儿就收了吧?” 然后他的头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看时,居然是块精湛湛的银子。 柳青离扯过那张生死状,将左手往鲜血里一蘸,整个儿覆在纸上,揉成猩红一团,狠狠丢与他:这手印可够了么? 这样,就没有能不能赢的问题,只有一定要赢。 电光火石般一错身,青离与潘虎便交起手来,青离也使剑,不过剑身较一般宝剑轻灵,柄上饰有墨玉,反射出泠泠寒光。初时,潘虎并不把青离放在眼里,七招之后,却绝不敢再看轻她:那武功不知出自何门何派,轻身如燕,步步迷迭,游剑如蛇,招招狠辣,若一个不小心,只怕被她割去鼻子甚至切断喉管。 不过青离这边亦自有苦处:实际战斗中,力量无疑总是巨大的优势,她的剑去,大汉可以格挡,他的棍来,她却一下都不敢硬接,何况武功之中,青离最擅长的也不是剑术,而是暗器毒物。而暗器毒物别说这里不让用,就算让用,青离这些日子一直与云舒同行,怕露了马脚,也不敢随便带在身上,所以此时只有硬打。 斗了约三四十合,青离心中有些焦躁起来,她的功夫与云舒的相反,追求刁毒邪异,瞬击瞬杀,不重那呼吸吐纳调节元神的心法,因为拖得越久,越是不利。 她不后悔签了状子硬要打着一场——做都做了,后悔干P?但她一定得想个法子扭转乾坤,死在这里,未免也太不值了。 云舒在下面看得也是心惊肉跳,惊的是未曾意料青离有此等功夫,怕的自然还是见青离渐露败象,险象环生。 “不好!”他见青离一招倒卷白衣,从下往上劈刺,知是虚晃,可这虚晃也太急了些,必定被那潘虎识破,却不被将计就计了?心中大叫,却发不出声来。 果不其然,青离这招才发便收住了,改一招灵蛇吐信直刺大汉面门,可那潘虎亦早有防备,大棍压根不曾下沉,反照着青离上身便扫。 青离慌忙闪避,虽人身勉勉强强没受伤,衣襟却被棍头挂住,沿着那棍势,整个人风筝一样朝上飞起。 “完了!!”云舒还有围观众人心中只聚集了这一个念头。 青离往下落着,襟袖裙袂全被风舞得舒展飘零,背后是刺眼的初夏阳光,而这世所罕见的美丽,大约只能持续到落地的一瞬,因为潘虎脸上带着狰狞的笑意,手中长棍向上的尖头正守株待兔。 饶是青离轻功了得,她也不可能在空中像鸟儿一样腾挪;方才云舒遇险,还有她去救,此时云舒也伤成这样,不可能去帮她。 于是,云舒眼睁睁地看着长棍的尖头像穿肉串一样,从青离身前插入,后心穿出,鲜血桃花般地盛开,火焰般地升腾。 (十一章 擂台 下 完) 初见 十二章 这就是……传说中地,狼窝? 云舒眼睁睁地看着长棍的尖头,从青离身前插入,并穿出后心二三尺长,鲜血桃花般地盛开,火焰般地升腾。 整个世界,仿佛都忽然没有了声音。 然后, 他似乎看见,青离的嘴角一丝诡异的挑动。 她在笑? 剑虹耀眼处,一个面如獬豸的硕大头颅,就像刚才的她一样飞上了天空。 - 这是一招绝佳的诱捕。 山中捕猴子时,常在瓶口刚刚容得猴爪进去的大肚瓶中装上橄榄,若握着橄榄,猴爪便抽不出来,然而这时猴子往往不肯放弃到手的美食,带着个瓶子上不得树,便极容易被捉住了。 现在青离的计策也是同样。 腾挪有限,她无论如何不可能不被刺中,棍长剑短,她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在未被刺中之前伤及潘虎,那么,就让它刺穿过去,带领自己滑向它的主人吧! 在最近的距离里,敌人会暴露最要害的喉咙。 她的右手中,不止有削铁如泥的利剑,更有最重要的武器:自由。 而潘虎此时的双手,像握紧橄榄的猴爪,或者说,他的头脑,像不知放弃的猴子,完全没有想到要松开武器。 所以它,飞上天空了…… 而她虽然不能完全避开伤损,却也让刺入点往上移了两寸。 左肩的血洞,虽然痛苦,却一时半会还不会要她的命…… -- 青离靠穿过身体的长棍勉强支撑着站住,看着呼隆隆跑上来的一群拿刀拿枪的家丁,只直着眼睛说了一句话:“我还能杀一个人喔”,便没有人敢率先上来。 她很想笑,身体不允许,就在心里肆无忌惮地笑。 台下的人群似乎很激愤,不过应该是站在自己这边吧。 突然感到身后有一个人,她顿时觉得没有力气了,眼前一黑,晕倒在云舒怀里。 人不是喜欢要坚强的,坚强是因为不得不…… -- --- 恍恍惚惚间,青离好像作了一个梦。 梦中看见刑部衙门门口的狰狞的石狮与鸣冤的大鼓,穿过悬有“正大光明”匾额的大堂,左右的衙役正在高喊“威——乌——”,听见铁尺铁链丁丁当当地作响,满屋都是朱红的官靴与捕快的皂衣飘动…… 难道自己被识破抓起来了? 还好,当她张开眼睛,面前出现的是让她安心的身影。 “你可醒了。”眼前的人疲惫的脸上绽开笑意,声音依然有些嘶哑,又旋即向外喊道,“再叫郎中来看一下。” 一阵厚底鞋响,似乎有人应声出去了。 “我这是在哪?” “我家。” “你家?”青离想到,也对,云舒家就在京城,把受了重伤的自己抬到家里也是正常的。 可是,云舒家里,好像是……那自己…… 正想着,一名医官打扮的人进来,后面跟着数个官靴皂衣,手持铁链的捕快。 青离的嘴角微微地抽动着,陷入无语状态。 她现在可以严谨地补完刚刚那句话: 那自己,自己岂不是……掉在狼窝里了? - 接下来的几天比晕过去的几天还像是做梦。 先是云舒的爹娘跑过来感谢救了他们不争气的小儿子一命。 云舒的爹,如果换个说法,听起来就比较吓人了:六扇门总捕头沈烈风。老头子大概四五十岁,中等身量,黝黑壮健,话不多,脸孔沧桑中透出一股坚毅,不算丑,但也让人想不到能生出云舒这样漂亮儿子来。云舒的娘姓张,看起来与丈夫恰恰相反,平易近人,爱唠叨,好在开口就笑,也不太烦人。不过青离被她拍头摸手的,心里一阵阵发寒:这老太太拿我当儿子的恩人还是当儿媳妇呢? 然后是那王姓小官夫妇(就是此次生意的委托人啦)登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他们儿子年轻气盛去打擂台,被潘虎踢死的往事,然后感谢她为他们报了仇。他们当然不会提到还去拜托了柳鹞子一事,不过青离从语言中能听出以为那五千两银子白花了的浓浓郁闷,唉,也难怪,谁会把住在天下第一捕头家中的人与天下第一刺客联想起来呢。 后来陆续来人探望,有的也是受潘虎残害过的人家属,有的是沈家的亲戚,有的甚至是单纯好奇这个能杀掉丈二大汉的小女子何等模样。弄到后来,云舒怕青离整天受人打扰伤不得好,干脆一律谢绝了。 这样又大约过了二十多天,倒也平安无事,青离虽心里还是觉得这个世道TMD也太荒唐了,但已经比较清醒地接受了自己住在这里的事实。 也罢,只要这段时间小心别露什么马脚,等伤好了,找个理由赶紧回飞花楼就是了,这刀尖上舔血的生意也不知还能做几年,这样一个月两个月的荒着,真是极大的浪费。 想到此,一阵伤感突然夜幕一样笼罩她的全身,是啊,这刀尖上舔血的生意也不知还能做几年,自己这本应盛开的年华,也随着他人的血花,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默默凋零。 这些年,妈妈从我身上赚得也有几万两了吧,妈妈爱财,但也有几分青楼女子身上极为罕见的侠气,不知她肯不肯高抬贵手,放我和紫迷出来。 可是,就算她放了我们,我们又将如何寻找生路?除了制造陷阱,谋算人心,我还会什么?温柔善良的姐姐,我还不担心她找到一个好归宿,可我呢?这沾满鲜血的冰冷的手,还配得上抓住幸福么? 开门的声音打断了青离的思绪,她有些嗔怪地皱了下眉:这个云舒,什么时候学会不敲门就进来了? “妹妹伤好得如何了?” “好了六七分了。”青离答道,心中有些诧异,一般时候,云舒都一本正经地叫她“柳姑娘”,急了的时候也叫过名字,这“妹妹”一称却是哪里来的? “那就好,妹妹快躺下歇着。”云舒厮近过来,一手扳住她的肩头,把本来坐着的她按成平躺。 这过分亲狎的动作让青离感到十分不悦,觉得好似不像平时的云舒,可赤炎炎的高烛映着,那高挺的鼻梁、英气的眉眼,除了云舒还会是谁呢? 那么他喝酒了?磕药了?犯病了? 然后云舒突然翻上床来,整个儿压在她身上…… 青离眼睛一下子红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傻,还在为这男人找理由。 他又不曾把心掏出来给自己看过,谁又曾向她保证过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是他的家里,自然可以露出真面目了。 能够被背叛的,从来不是承诺,而是信任…… 他,真的伤到她了。 而她,是那么好惹的么? 先是极其清脆的一声,然后是桌子椅子被撞倒的闷响,夹杂着茶壶被打翻的丁丁当当。 被甩到墙角的男人捂着脸颊,眼神刀子一样死盯着青离,那种凶光好像要把她吃下去。 青离也不示弱,用一向冷洌的三白眼瞪回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时,门外传来急切的一声“青离,怎么了?”继而连跌带扑地进来一个人。 当看到来人的脸面时,青离一下子,蒙了…… (十二章 狼窝 完) 双子 十三章 完全不同的双子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唐]李白 《上李邕》 —————————————————————————————— 看着面前一模一样的两名男子,青离怔了一下,突然想起初见时云舒一句笑话:“不过我哥可不叫沈云卷哦”——而且这一个月来沈家言谈中也透露云舒有个哥哥。 青离没想到的,只是,居然是孪生哥哥…… 心中突然有一点高兴,果然不是云舒。 “哈哈哈哈。”被打的男子突然站起身来,长声大笑,好似随手拉块纱幔一般轻松覆去刚才的凶相,“玩笑玩笑,我就是想看看,你们同行一路,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唐突了姑娘,死罪死罪。”说着上前深深一揖。 云舒不清楚刚才的情形,知道哥哥有些轻浮,青离脾气也大,只道是小误会,便也笑道:“我这个哥哥刚刚从儋州(今海南)回来。他这个人从小促狭,若相处长了,自然知道,方才若有得罪之处,云舒在这儿一同赔个不是了。” 想到刚才男子眸子里的光,青离可不认为那恶意是促狭二字所能涵盖的。不过以正常人的思维来说,似乎他也不会真的在云舒就在门外的情况下做什么事,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这里是他的家,他是云舒的哥哥,于是青离也缓和脸色,还了一揖,道,“小女子脾气暴躁,失德之处,亦望沈公子海涵。” 男子笑笑,“这里却有两个沈公子了,在下沈天翔,姑娘以后不妨直呼贱名,也好辨别。” 青离心中一动:好么,叫你名字,叫他公子,这远近亲疏,一句话间竟倒过来了,可又可气云舒怎么不会抢先说这句话。于是笑道:“小女子本来粗鄙,就斗胆不敬都直呼二位尊名了。”又道,“天翔这名字,可是从‘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化来?” “正是,姑娘慧质,真不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天翔击掌大笑,转指着云舒曰,“这傻小子,自小什么都不行,倒是眼光真的不错。” “也不是什么都不行,只是不如你罢了。”云舒颇显底气不足地辩驳道。 青离没有专注听二人谈话,因为心中在想别的事情: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两句诗的意境实在……背道而驰……好筏? 居然被化成名字用在一对双胞胎的身上,真是…… - 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刚才起,左肩就十分疼痛。 然后云舒惊呼起来。 纯白的衣物,左肩下面,渐渐有殷红渗出。 医官很快过来了。诊断结果:动作过大加急怒攻心,伤口迸裂。 青离瘫倒在梨木雕花架子床上,心中哀号道:狼窝生涯又得多一个月!…… ------------------- ------------------- 差不多交八月时候,青离能下床走动了,于是被叫去跟一家子一起吃饭。 饭厅是宽敞的四方形,中间一张水黄杨彩漆八仙桌,上首坐着沈烈风夫妇,天翔、云舒与青离分列两旁,旁边几个丫头仆妇垂手侍立。 这排场至多算个殷实人家罢了,而且青离听说,其实沈烈风实在没什么钱的,还是因为张夫人出身侯门,当初拼死拼活地要嫁一个小捕快,家里拗不过只得由她,毕竟如果女儿过的太寒酸了,侯爵脸上也挂不住,所以帮村着撑撑门面。 也因为如此,大名鼎鼎的铁汉六扇门总捕头沈烈风,据说人后是怕老婆的…… 当云舒偷偷把这件事告诉青离时,她头埋在枕头里笑得差点断气。 这扯远了,回到饭桌上来,沈家的饭桌一向颇热闹的,老太太(虽然其实也没多老)有八两口儿的爱好,几个男人也都有的没的顺着她说几句。 “听说这八月十五,定国公要弄一个品酒大会。”张夫人照例开头。 “定国公不是都中风人事不省好几年了?”沈烈风疑惑道。 “啊啐,少说两个字你都转不过弯来!我说的是他老婆,定国公夫人姚红翠!” 老头子蔫巴不吭声了,老太太于是接着说,“听说,请了好几府的夫人过去呢。” “娘,你怎么没事老提她?”云舒站起来,给老妈夹块糕到碗里。 “我怎么不能提了?打小一处长大的,人家嫁了个‘公’,我嫁了个什么?念叨两句还不行了?” “你嫁了没中风没傻能满地走一老头呗。”总捕头咕哝道,后面又用蚊子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当初还是死活要嫁的。” “好了好了,娘,你听人家街上说书的,那熊瞎子精偷了唐三藏的袈裟,还要办个‘佛衣大会’ (注),人家姚红翠怎么就不能办个‘品酒大会’了?”这说话的是天翔,此言一出,下面丫头皆掩口而笑,老夫人也被逗得转气为喜,笑着叱道,“人家好端端个人,你拿来跟熊瞎子作比,把你给会说话的!” 正闹间,门外一个小厮求见,说是定国府来的。 “看看,我说这姚红翠还不至于把我这姊妹忘了不是?”张夫人喜滋滋地忙传他进来,小厮手上一张红底金边的请柬,果然有定国府的章样。 待她开了那请柬,脸色却突然变了。 “这帖子,写错了吧?你家夫人见过天翔吗?何况请的都是女眷,他去算怎么回事?” “回夫人的话,不曾错。”那小厮答道,“沈大公子屡破奇案,名声在外,我家夫人虽未见面,也久仰慕。此次却是有事要求沈公子帮忙的。” “求我?”天翔跨前一步,好奇道,只要一说话,他脸上总带着笑的。 “不瞒沈公子说,前日夫人检查放了许久的一套夜光杯,竟有被动过的痕迹,夫人担心有人谋害,特来请公子于中秋那天做个把关。” “承蒙错爱,待下官与家严家慈商量,必尽速答复贵上。”天翔拱手道,脸上还是那万年不变的笑容。 张夫人心中虽不悦,但外人面前总要有个大体,于是中规中矩回应了请柬,天翔该去则去不提。 (十三章 天翔 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西游记成书之前,书中一些故事已经在民间以话本形式流传,故引。 双子 十四章 豪门中秋毒杀事件(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唐]杜甫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 青离没想到沈天翔会提出带她来定国府。 大约沈云舒那猪头不合把路上两个案子里她的表现说得神乎其神的?或者一会儿天翔不方便到全是女眷的席上去? 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她懒得去猜,尤其沈天翔似乎不是个那么容易猜透的男人。[奇 书 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 那件事之后,他倒再没有出格的行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举止亲切适当,甚至可以说得上讨人喜欢。一家子似乎都很喜欢听他开口说话,别说他随着娘,张口就带笑,单是回来一月,在饭桌上讲一路见闻,竟没有重样的。 应该说,他是个光芒四射的人。 反观云舒,叫这么一比,就黯然失色了,尤其天翔海阔天空时候,他特别比平日里寡言得多,常常一顿饭下来都在碗里埋头苦干,没什么话。当然青离也理解这种现象的成因:她亲见一次,云舒叫旁边的丫头盛碗饭,结果那时天翔一个笑话正说到好处,大家都聚精会神的,云舒叫了三四次,没人听见,于是自己去厨房盛了,回来张夫人居然问:你几时出去的? - 这些扯远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现在在这里了,梳两个总角,一身丫环打扮,站在沈天翔身后,看他用银纸挨个探测那些酒杯。 酒杯大大小小约有三四百个,最下一等是梨木雕花的,以上有椰子雕的、青铜的、金银的、玉石的、琥珀的,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不过天翔的任务主要是检查高级品,那些用于赐给下等丫头酒喝以示仁义恩德的木杯是否有毒并不重要。 这里最上等的是一套“四时名花夜光杯”,据说是夫人六年前改嫁过来时带的,青离细看,这杯通体晶莹沉碧,一套四件,分别雕有春兰吐幽、夏荷听雨、秋菊怒放以及冬梅傲雪四幅图景,图上又配了诗,是“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并“故作小桃红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四句,十分精致,雅趣无穷。 还没看够,一个婆子带着四个丫头来催了。四个丫头皆是一色青衣罗裙,身量也相仿,从背后看倒像四胞胎,不过当面看着,其中一个年龄似乎有十八九岁,在丫鬟中算是大的,行止也较另三个老到些。 “沈大人可看好了?”婆子施了一礼,道。 “好了好了,夫人节名在外,宽仁恤下,想也不会有人心生恶念,谋害夫人哪。”天翔笑答。 “那老身就收去了。”婆子转身吩咐那几个丫头,“珍珠,你搬木杯铜杯,春兰拿金银杯,秋菊拿玉石杯,夏荷,仔细着四时夜光杯。” “嬷嬷,珍珠前儿才改叫冬梅,您别老叫混了。”说话的是被称为夏荷的丫头,也是青离看起来年龄稍长的那个。 “可不是,我这老糊涂脑袋,总不记得。”婆子笑道,她对这夏荷似乎比对其他丫头客气些。 片刻,婆子和四个丫头收拾停当,复命去了。 “节名在外,宽仁恤下?”青离看着远去的几条背影,眯起眼睛笑道,问身边的人,“你不也是第一次来么?节名在外算你耳闻,宽仁恤下却如何知道?” “难道柳姑娘以为,定国夫人不宽仁恤下?”天翔亦笑起来,不答反问。 “我是为你想,若有个马虎,只怕惹祸上身。” “谢姑娘关心,我自有分寸,都仔细验过了。”天翔笑道,“一会你在席间仔细看顾着点,过了今晚,再有什么也不关我们的事了。” - - 鸡人报过亥初(当于现代晚9时),一轮明月已稳稳坐在中天。月华如练,越过雕梁画栋、云宇飞檐,均匀平等地流溢在贵贱悬殊的人们身上。 月下,四条长桌并成极大一个“回”型,墨绿的天鹅绒布覆在上面,并瀑布般泻到地上,定国夫人,也就是这府上主人姚红翠,与振国公夫人余氏、武泰侯夫人朱氏以及隆昌侯夫人黄氏分别居于正方形四边的中央,余者按身份各从这四位两边依次排过去。花红柳绿的丫鬟各司其职,有的掌烛台,有的递漱盂,有的穿梭上菜,在席间蜂往蝶行,青离也按天翔吩咐乔装成丫鬟立在夫人身后,至于天翔本人不便上席,却在旁边二楼找了一视野宽阔的栏杆之处,纵观全局。 青离细看那定国夫人姚红翠,依理与张夫人年纪相若,不过看起来可不止年轻有十岁。身材窈窕,皮肤白皙,嘴角不含半丝笑意,举止却有十分优雅,一袭藻文蜀锦袍,一看就是苏州最上等的绣工,削葱般的十指上,六个都带了纯金的尖尖指套,上面金丝缠雕着蝶舞牡丹,花叶上根根叶脉都纤毫毕现,整个人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精致。 少倾,菜已过半,不饥馁,不饱腹,正是品酒最好时候,随着姚红翠击掌三声,本次宴会的“主角”粉墨登场。 这“主角”出场便十分气势,在穿花长廊时,由个汉子抱着,入到庭院,一个阉官接了去,放在描金朱漆盘上恭恭敬敬地端来,但他依然不能上桌,在席前两个丫头合力接了那盘,祖宗牌位一样小心着捧上席间。 青离细看,这几步路间数易其手的东西是个牛骨小坛,坛身浮雕着胡姬烈马,最上面是红泥封了,刻着几个粗粝的胡字,看来不是中原风物。 果然,姚红翠笑道,“太白诗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平生也没别的喜好,单独钟情这杯中之物。本朝宣德六年,西域风调雨顺,出的葡萄是汁丰味美,酿出酒来,口味醇厚,余甘绕舌——这还是我当年喝的,如今手上这坛,却又难得百倍——酿自那一年,藏至如今,有二十余载,真真是可遇不可求之物。这一路从哈密卫(今新疆)运来,天气暑热,每隔二个时辰便要换一次冰镇着,方得不会坏了口味,今日诸君可算是有口福了。” 席上诸人真的假的也要配合着唏嘘惊叹几声,姚红翠遂心满意足,令夏荷来开了那坛。 青离很仔细地看着夏荷的动作,只见她用一小金槌小心敲碎红泥,拨开泥下一层形状稍显不规则的蜡封,再用力撬出酒塞,整套动作谨慎而熟练。 塞子一开,酒香顿时满溢席间,两边的奏乐也不知何时由琴瑟丝竹换成了琵琶胡韵,一时真有些西域边关,秋月长城之感。 姚红翠又笑道,“自古‘葡萄美酒夜光杯’,这葡萄美酒,自然要承在夜光杯中,方是佳境。”话音方落,青离先前所见那四个青衣罗裙丫头一起上来,将一套四时名花夜光杯在席间展示。 众人皆啧啧赞叹其精巧,却也心照不宣,这杯只有四件,无疑是给定国夫人自己、振国夫人、武泰夫人以及隆昌夫人用的,几位夫人虚与委蛇推让一番,以振国夫人一句“我爱那‘雨声滴碎荷声’”领了夏荷杯开头,武泰夫人与隆昌夫人随意挑了冬梅杯与春兰杯,姚红翠自己谦让拿了剩下的秋菊杯。四个丫头也各追随着自己同名的杯子,前去伺候不提。 “品葡萄美酒,有‘醒’、‘观’、‘饮’三步。‘醒’而香驰弥野,‘观’而心动神摇,‘饮’而忘忧忘乐……”姚红翠絮絮说道,不疾不徐的语气显示着她一贯的精致与完美。 青离想起以前混进番王府时得来的知识:“醒酒”顾名思义,是“唤醒”一坛好酒,佳酿沉睡多年,初开时恐有异味,所以要倒到一个大口容器里,“醒”个一刻钟(作者按:用现代的知识解释,是让红酒充分氧化),才能让酒的浓郁香醇达到极致。方才众人传看杯子时,已经有一个叫红儿的丫头将那酒倒入一檀木四羊尊,大概就是这一步骤了。 此时时间已足,酒香尽情妖娆出来,姚红翠道声“观酒”,身后秋菊便左手铺上白罗酒帕在她面前,右手持五凤银壶,细细儿斟得浅浅,约在那半透明的夜光杯三分之一处。因她姿势优雅,这套示范动作每每是她来做。 “斟酒时以酒杯横置,酒不溢出为本。”姚红翠将酒杯横躺在面前的白罗酒帕上,立时呈现一种在月下分外撩人心弦的玫红,“这便是观酒了,众位且看这酒的边缘,可有层次?是何颜色?” “层次均匀,有琥珀淡棕之色。”一人答道。 “这便是了,层次均匀,斯是陈酒,琥珀之色,斯为佳酿。”夫人笑曰,“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日后有得了好酒的,可依此观断。” “下面第三步,就该饮酒了。”姚红翠先在酒杯里深深嗅一下,满脸迷醉地将香露送入樱唇…… 众人都准备洗耳恭听这次她又有什么高雅论调,没想到的迎来的却是下面一幅景象: “这酒,这酒……不对……”,姚红翠一时脸色大变,失张失智地一把抓过酒帕捂着嘴,将口中残酒吐出。 “夫人,你怎么了?”身后秋菊慌忙上前扶就,夫人回答她的,是一声倒地的闷响。 ‘饮’这一步,果然忘忧忘乐…… (十四章 朱门 上) --- (条件尚未给全,本案还有一个“中”篇) (经授权同意,本案件有借鉴于网友贪贪作品) 双子 十五章 豪门中秋毒杀事件(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唐]杜甫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 姚红翠死了,面目抽搐,嘴角还有一道黑血地死了,不过若她还活着,也必定被这种与优雅背道而驰的死相气死。 白罗酒帕上,盛开着点点嫣红,不知是酒,还是血。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在酒香中若隐若现。 现场被保护起来后,沈天翔再拿银针来把酒器分类来验,结论是酒坛、醒酒尊、四把酒壶、其他人的酒杯和酒、所有酒帕全都无毒。有毒的是死者手中秋菊杯的外侧、边缘以及滴落在地上的被吐出的残酒。 “你怎么看着的!”他转过来,怒向青离。 “我?” “验杯时明明全没有毒。还不是你在席间没看仔细,让凶手伺机下毒!?” “沈公子要偏要这么说,青离倒是怀疑,是公子验毒不察之故。”青离回过神来,呵呵冷笑。 青离这一硬气倒使天翔略微冷静下来,不错,如果他质疑青离,她也会质疑回他。而他是名动京师的捕头,青离是什么?利害得失,岂不一目了然?好在他的优点是能迅速判断对自己有利的行为并迅速靠拢,不像青离这样倔得难以转弯,于是他放软态度道,“不是沈某信不过姑娘,可验杯时候姑娘也看到了,我自打会验毒以来,还没出错过呢。” “还没出错过”几个字让柳青离颇有些生气,因为没错过,所以不准自己出错,一旦有错,就要马上推给别人吗?云舒大概不会这样没头没脑地凶她——不过似乎也难怪,那家伙自己都是个笨蛋,哪有立场说别人。 “哎?”天翔又叫了她一声,青离才反应过来自己想到乱七八糟的去了,脸上不由飞红,赶紧回过来说这案子,“我在席间也算看得仔细了,退一步说,现在我们查案的,担心是哪一眼没看到,可换你做凶手的立场想想,那杯子是夺目奇珍,众‘望’所归,在席上往里面下毒,难道不怕万一(何况这概率还远远大过万一)就被哪一眼看到了吗?” “姑娘所言有理。”天翔又退到那亲切的微笑后面去,“依姑娘所见却是如何?” “虽无明确头绪,我觉得此事还是下人所为。” “何以见得?” “姚红翠是六年前改嫁到此,那杯子既是陪嫁,又有四个同名的丫头,一听之下十有八九是陪房了,陪房年纪多在十三四岁,按此算来,也只有那个夏荷看起来足龄。我本还有些奇怪,听到‘冬梅’是改名,却不全清楚了?” “原来另外三个,想必都死了,是按了杯名,找身量差不多的丫头,改掉本名,一直补齐四个。”天翔笑道,“青离你果然厉害,窥一斑而知全豹。” 青离诡异地一笑,“奉承话还是省着点吧。你自己不是也看出来了么?人在不经意时,会拿正好相反的东西掩盖自己的本意,你说那句‘宽仁恤下’,只怕也是猜到夫人残忍吧?” 天翔脸色为之一变,不过迅速恢复了,笑着把这话题绕过去,“这么说,那个叫夏荷的丫头是凶手了?杯子不在我们视野里的唯一一段时间,就是那婆子来收之后,我记得,当时拿夜光杯的正是夏荷。” “以可行性看,最大的就是她了。可我又有几分不解。”青离道。 “你想说,杯子是四位贵夫人随意挑的,如何保证毒到定国夫人,对否?” 青离赞许地点点头,她得承认,这家伙比云舒灵透一些,沟通更容易。 她沉吟片刻,又道,“我听说不少案子,难倒不难,只是令人想不到。不如席间的事先放一放,他处去找些材料,有所突破也不一定。” “一言为定,我查人证,你查物证。”天翔与她一击掌,大笑道, - - “果然不出所料,春夏秋冬四个丫头是随杯陪嫁的,这六年中另三个换了几茬了,只有夏荷一直还是原来的夏荷,其实有次她也险些被夫人打死,草席都裹上了,没想到竟又活转来。”约半个时辰后,天翔回来,与青离通气。 “这另外几个,也都不太平,现在这个‘冬梅’本名叫珍珠,补上来也就刚前两天的事,听说她娘老子死时,夫人死活不放她回去看一眼,怕沾了晦气;而前两天死了的‘冬梅’本名叫小玉,正是现在这个‘春兰’的妹妹。”他继续说道。 “这夫人也真是,怎么把这样仇隙的人放在身边?”青离道,心想这不是找死么。 “这府上想找个跟她没仇隙的也难。”天翔放低声笑道,“她汉子不是瘫了么,听说这婆娘整日嫉妒我无人有,方才的‘醒酒’丫头红儿,让她拿烙铁烙过奶子,就连领着丫头前来那个孟婆子,都让她用针扎过下面。这样多的故事,只怕她自己都记不清楚。” 青离听他说得粗鄙,不由皱了皱眉,想了想,问,“那个秋菊如何?” “对了,难得找个仇隙不大的。”天翔一拍手,道,“倒还真没打听到这秋菊有何怨言。听说这丫头难得的伶俐乖巧,将一个刁钻主子伺候得妥帖,人人佩服。她是这里家生女儿,爹和哥哥是府里车夫,本分老实,左右不过挨过两顿打,在这里真不算什么大仇了。” 青离低头沉吟,这谁都有动机比谁都没动机还难查。 “对了,你那边怎样?”天翔问。 “有一处奇怪。” “什么?” “夏荷开酒时,我曾注意,红泥之下有一层蜡封形状不规则,后仔细去查,那蜡果然有些向下延淌之势,此酒从不离冰,怎会如此?” “这倒也怪——还有其他的么?” “与你验的一致,除了姚红翠的杯与酒,其他任何物件都无毒……” 青离突然顿住了。 “怎么了?往下说……” 天翔突然也顿住了。 因为,答案已经像一道闪电那样,打断了他们其它的思绪啊。 (十五章 朱门 中) ------------------------------------ (条件已齐,可以推凶手了) 双子 十六章 豪门中秋毒杀事件(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唐]杜甫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 天翔把所有人召集过来,月光冷笑着映在那些凤冠霞帔的贵妇人背后,呈现蝼蚁般乌糟糟地一片。 “众位夫人迂尊降贵,愿闻下官浅见,不胜惶恐之至。在下无能,致使夫人惨死,唯有多方查证,苦思冥想,找出凶手,以慰夫人在天英灵。” 天翔一客套,青离就想笑。 “且容在下问众位三个问题。”天翔脸上挂起笑容,道。 看到他的笑脸,青离发现了一件事:这孙子真TMD奸诈,月光真TMD神奇,打在他脸上真TMD英俊——别人可都是屁股对着月亮的。 此为闲话,按下不表。天翔只问道,“第一,死者手中秋菊杯,为何外侧会有毒呢?” “定是她吐出的残酒弄污了。”下面有人答。 “且看这个。”天翔并不评价,拿过另一件东西,正是方才酒坛的蜡封残片,问,“众位请看,这个蜡是不是有延淌痕迹?” 众人翘首伸颈,交头接耳,后纷纷点头称是。 “第三,这毒是何时下的?” “这还用说?夫人惊叫酒不对时,必是发现中毒了。” 天翔眯起眼睛来,笑得越发蛊惑。道,“这三道迷,就由下官为大家揭开。” “第一,酒杯外侧毒量很大,若说是夫人吐出的残酒弄污了,怕是不太可能;第二,蜡有流淌痕迹,说明坛子曾经很热,结合夫人提过,佳酿是从西域远路运来,一路酷暑,想必是车夫有所疏失,曾经忘记了换冰,才令蜡融化了。” “沈大人别卖关子了,凶手到底是谁?”底下一个性急不禁喊出来。 “都说到这份上,还不知道么?”天翔冷笑,“那车夫的女儿和妹妹秋菊,还不认罪!?” 众人哗然,纷纷后退一步,被指证的女子身边陡然多出一大片空地来。 “沈,沈大人,您说笑吧?”秋菊很不自然地笑起来,“蜡融了与下毒何关?纵然是我司掌的秋菊杯,但席上人人盯着那杯子看,换做是您,难道敢乱动手脚?” “所以这毒不是席上下的。” “不是席上下的,却是何时?从您那里收酒杯时,拿着这套杯的可是夏荷,而在那之前,可是大人您刚刚亲手验毒啊。” “这便是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了,夫人惊叫酒不对时,其实并未中毒。”天翔笑道。 “啊?”人群中掠过一片惊叹,许多疑惑的目光盯着天翔。难得他不慌不忙,继续说道,“一瓶好酒被烈日暴晒,会产生何种效果?夫人精致的味觉尝到,又会作出何等反应?” “没错,就是被酒的怪味吓到,只好仓皇吐出来。”天翔自问自答,“所以夫人说酒不对,是味道不对,不见得是有毒。” 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天翔又说,“可依夫人的精雅,难道会把酒喷在桌上么?大家可记得她当时的动作?” “是用酒帕捂嘴吐的!”一边春兰想起来了,大声叫道。 “无错!”天翔振声道,“毒,就是那时被吃进肚里的。酒杯外侧的毒,是观酒时于酒帕上沾得,而吐出来的残酒,也是因为经由了酒帕后滴下才变得有毒,我们以为杯中酒中有毒的想法,压根本末倒置了!” 秋菊剧烈地颤抖起来,仍强自道:“这些不过是沈大人推理而已,可有证据?” “证据自然有,不然怎敢在众位面前献丑?”天翔笑道,“除了杯中和残酒有毒,其他所有物件俱无毒,就是证据。” “沈大人糊涂了,无毒怎会反……” 秋菊也像刚才的天翔和青离一样顿住了。 - 夫人吐了毒酒在上面的东西,怎么会无毒呢? - “你怕这酒帕上被检出毒性,精心想出的计划会被拆穿,就趁天下大乱时换了一条事先准备好的,有酒迹但无毒的上去,白罗酒帕样子都差不多,大家的注意力又都在死者和酒杯上,不可不说十拿九稳。只是你机关算尽,却弄巧成拙,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来,从案发起现场被封锁,现在那条毒帕一定还藏在你身上!你若还抵赖,别以为我不敢叫衙役扒光你的衣服搜查!”天翔冷笑道。 “大人,大人!酒是俺弄坏的,主意都是俺出的,求您老高抬贵手大慈大悲饶了俺妹子!”一个黝黑圆脸的男子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扑地抱住天翔的脚号哭。众人不知他何时混过来的,有胆小的吓得尖叫起来。 “哥,你这是何苦。”后面传来柔柔的声音,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气 不知为什么,秋菊此时反而不抖了,满月光辉下,独自立在众人退开半尺的空白中,倒像主角立在浑然天成的舞台,一任青衫罗裙缥缈飞动。 “为了不耽误这中秋酒宴,爹和哥哥没日没夜地往回赶,一个实在不行了,就到车蓬中去合下眼,换另一个驾车。没想到,这千小心万小心,还是出了一个大漏子——快到京师时,爹心里松了,把车靠在路边歇会,让哥哥一刻钟后叫他。结果两人都睡着了,醒来时,连冰块化的水都给晒没了。他们没敢说,但知道酒宴上早晚会露馅,两个大男人,就在家里抱头痛哭,说要准备后事了。” 秋菊深吸口气,接着说道,“我听说世上有个柳鹞子,杀一个人要五千两,她/他一定不知道,世上还有人的命,贱得不如一口酒的味道吧?” “我的命贱,能救爹跟哥哥,能拉一个这么‘贵’的垫背,足够了。”秋菊缓缓说着。 她吐出这句话,脸色突然变了,嘴角溢出黑血,双眼睁得大大的,就那么倒了下去。她口中,原有个预备不得已时咬破的毒囊。 “秋菊——” 圆脸的男人扑上去,抱着他逐渐变冷的妹妹嚎啕。边上众人唏嘘不已,也有的掩面涕泣。 只有这中秋的月光,不应有恨,也没有爱,依旧清冷冷地洒满一地…… -- 回来的一路上,青离没有一句话,连天翔也难得的沉默。 一个“冬梅”死了,另一个就被改作这个名字顶上,青离叹息,一尊小小的细足窄身的酒觞,要吸干多少年轻鲜活的生命才满意? 你问我知道不知道有人的命比一口酒的味道还贱,我自然是知道的,可,又怎样呢? (十六章 朱门 完) 双子 十七章 跟我走的理由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宋]秦观《浣溪沙》 ———————————————— 二人回来后,听天翔详述了此次事件情况,张夫人也不胜唏嘘,在饭桌上掉下几滴泪来,直说,“这是死有余辜了”,可又道,“那姚红翠小时,却也不是这样的人”。 “娘,你说那时才16吧?这过了二三十年,哪还能跟以前一样?”天翔忙上前宽慰。 “也是,先嫁了一个死了,后嫁了一个又瘫了,也难怪她性情大变。”夫人收收眼泪,经意不经意地看了旁边的总捕头一眼。 沈烈风腾出一只粗大的手来拍拍妻子的后背,并没吭声,但却又像在说“有我在,安心吧”之类的话。 青离的鼻子突然有点酸,白头偕老,那是遥远得多么可怕的一个词啊。 ------ ------ 八月十七,月亮稍微瘦了一点,可依然金黄明亮。 这是大夫说可以打开纱布的日子了,青离看看自己左肩下面,真是留了很丑的一个疤,凹凹凸凸失去纹理的皮肤纠结成一个圆坑,像一只狰狞的眼,即使她从小不少受伤,这个疤也算严重的。 不过谢天谢地,伤总算是好了,她也可以离开这里,结束这一段提心吊胆的生活。 其实即使有所掩饰,青离总是相当与众不同的一个人,从一开始来沈家人就有很多地方觉得奇怪。但由于云舒给家里透露过第一次见面时对她出身的猜测,张夫人当即拍板,“青楼怎么了?当年保下这北京城的功臣,现在老婆女儿不是一半在教司坊里?我看是个好姑娘,就别揪着人家那点过往了。”所以后来青离说话有语焉不详处,大家心存厚道,并不究根寻底。 不过纸包不住火,青离没指望能瞒一辈子也不希望需要瞒一辈子,她现在想要回飞花楼去。 至于沈云舒…… 叹息。 她不自觉地摇摇头,仿佛要把这人从脑中赶走。 也许她要过一段这种一想起他就摇头叹息的日子了。 但那伤也跟这伤一样,迟早会好的。 真要留一个一辈子都这么显眼的疤痕,也毫无办法。 每个人,都不可能像刚出生,甚至不能像16岁,那样纯白无伤。 所以,去辞行吧。 - 云舒的房门开了一条小缝,她敲了敲,没得到回应,便往里张望一下。 屋子里乱七八糟的,似乎正在收拾行李。青离想起来,好像中午听谁说了一嘴他们有公事要出行。 云舒半蹲在一个摊开的箱子旁边,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一动不动地出神,以至于被青离在肩上拍了一下时,几乎唬了一跌。 这下青离看清了,云舒手上东西,居然是个灵牌。 木牌下半部分有“秦轻梦”三个魏碑小字,上半部分,也就是通常写“先父”、“亡妻”等字样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你路上提过她,是么?” 云舒站起来,有些局促地点点头。 “姓秦的话,难道是秦尚书家的小姐?” 云舒又点点头。 “怎么牌子上半没有字呢?” “写什么?小时的玩伴?”云舒终于开口说话,却是一脸苦笑。 “秦尚书家与你家是故交,你们又是一起长大,按常理说,不会是定亲了么?”青离心里想着:别说死了,就是活着,已经成亲了,孩子都满地跑了,又关自己何事?可毕竟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一句。 “本来是说定给我的。”云舒把箱子合起来,坐在盖子上,两手有些用力抓紧的样子,道,“后来他们说要定给哥哥,然后不知怎么,又还是给我,再后来人就走了。” “你们两家父母也是,当自己儿女是货品啊?”青离听这换来换去,不由气道。 “所以啊,轻梦一条白绫自缢了。”云舒依然苦笑,眼底却有水光浮动。 “自杀的?”青离不由大惊,她以为不过是病亡。 “嗯。跟我说的是轻梦气她父母翻来覆去,语无定准,一时想不开,半夜悬了梁。”云舒说着,低了头,半晌又道,“可我心里觉着,可能另有缘故……” “另有缘由?” “打15岁起,哥哥就连抓了几个朝廷钦犯,还破了两起大案,扬名京城了。”云舒说得很慢,似乎这样才能压抑自己的情绪,“所以轻梦要是喜欢他,我一点也不奇怪。我猜,应该是轻梦跟父母提要改定天翔,秦尚书暂时拗不过她,就答应了,但后来又觉得应当言而有信,所以又还给我。轻梦她嫁不到自己喜欢的人,才走了绝路。……” 青离脑中开始转圈了,她似乎觉得,这两个解释都不够合理。 如果说秦轻梦是因为觉得父母反复无常,气不过自尽的,未免把人命看得轻贱了些,对死亡的恐惧看得低了些。 而如果是她因嫁不到想嫁的人,不管怎么看,云舒也没有烂到让人选择自杀的程度吧?再说这是可以沟通的事情,不是突发的刺激,也应并不至于令人走上绝路。 退一步说,这拗来拗去,倒可能像云舒所想,多半是姑娘与父母意见相左,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姑娘若到了以死相逼的份上,应该还是会随了她的心意,难道宁可看着她自裁,也不让她嫁天翔不成?于道理上也说不通。 所以轻梦这死,有些蹊跷。 - “青离。” 云舒一声轻唤,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然后她发现他在盯着自己的眼睛,觉得不太喜欢,便不自然地耸了耸肩。 “青离,你知不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毫不客气地戳穿我的推理,毫不领情地拂去我的好意,我心里是什么感觉?” 青离没想到他突然说起这个,一时觉得有些局促不安,那时的她,不在乎别人的恶意,也不领受别人的好意,如同披着坚硬的铠甲,不怕锋利的刀枪来刺,却也感受不到拥抱的温暖、爱抚的温柔。至于别人的感受,那更是与她无关。 “我那时觉得自己很多余,你根本不需要我。虽然也许举国的人,你全都不需要。” 青离听着,心里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裂开。 是痛吗? 她能感觉到痛了? 而且,她似乎一下子也能感到,云舒那时,一定挺痛的。 然后,她还干了什么?把人家从悬崖上推下去了。 换作是她,一定天涯海角地也要寻仇,可他只笑着说了一句“因为我没你果断”(后面想接“不然我就先下手为强”吗?鬼才信!)。 像这样被她一次次伤害,还微笑着站在她身后的傻瓜,世界上一定不会有第二个了…… - “青离。”云舒继续说道,“你又知道吗,小的时候,秦尚书还不是尚书,轻梦我们许多大院里的孩子玩在一起,那时我常常跟欺负轻梦的孩子打架,因为我个头高,一般都会赢,然后她就从后面跑出来给我擦汗擦血。” 青离耸耸肩,先说自己伤害他的地方,再说轻梦的好处,原来他到底还是想指责自己吗? 轻梦,多缥缈梦幻的名字!像秦少游词中飞出般温柔迷离。 青离,多凛冽凌厉的名字!似李长吉笔下肆虐的鬼气森森。 总之,男人就是这种有“我见犹怜”情结的生物么? 不过算了,反正自己就要离开,让他说去吧。 - “青离。”云舒又拿她的名字开头。 有完没完,烦不烦哪?她心中竟起了一股无名火气。 “后来她死了,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这次不能保护她。可直到遇见你,我才明白。” 青离眼睛骤然睁大。 “这早已不是那个单凭个子高就可以保护别人的世界,遇到你,我才知道,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孩子多么可爱。” “如果有一天,你在乎了哪个人,那个人比我幸运,因为无论面对什么,我相信你,不会让他有机会半夜对着灵牌落泪。” 青离一下子有不行了的感觉。 如果她没有及时仰起头望着天,并且死死咬着嘴唇的话,也许两行眼泪就要飞下来。 静。 仿佛恒久地静。 - - 然后被一声不合时宜的喊叫打破了…… “云舒,你收拾好了没?!” 格子拉门从左边飞滑右边,人还没到,笑声就先进来了,不是天翔,还能是哪个。 “这都吃辣了么?怎么一个个眼睛跟兔子似的?” 青离背过脸去的速度不可说不快了,但还是被他瞟到一眼,遂打趣道。 “对了,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青离擦下眼睛,方想回今天来辞行的本意,结果说了一半,又被天翔打断了: “青离,你要不要跟我们去?却是个好玩的差事哩。” “就是,听说四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刺客’樊七巧的墓被发现了,结果就安排我们去查。”云舒补充道。 四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刺客”?青离一怔,而就在这一怔间,天翔又噼里啪啦塞进来很多话。 “跟我们去吧。”好容易等天翔口干歇歇,云舒赶紧插上这句。 “为什么我要跟你们去啊?”青离瞪了眼道, 她想,不管云舒说出什么理由,她总是可以反驳的,说到最后,既然说不通她去,自然也是辞行的最好时机。 云舒想了想,给了一个理由,令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的理由。 这个理由只有四个字: 我 需 要 你。 (十七章 轻梦 完) 双子 十八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一)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锦瑟》 —————————————————————— 残唐五代,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年月之一,乱世浮生中,忠贞与道义早被一个个篡位者挥剑斩于马下,成王败寇的紧箍咒里,所有人都两眼发红。暗杀,这种卑鄙但有效的方式,也就毫不奇怪地风靡天下。 在并不会被记载的历史中,传说北汉与契丹的交界,有一所朱红的绣楼,在连年的兵火中,却只愈发地娇艳,像原野上那些人血灌溉出的花朵一样娇艳。 这楼的主人,叫做樊七巧,大约是七夕出生的吧。 老天也真是讽刺,一生残忍孤独的人,偏要给她个那么浪漫的日子出生。 青离知道这个人,因为,柳明凤打主意把她往刺客方面培养,据说便是受了此传说的启发。 其实,樊七巧所做,如果传说属实,应该比飞花楼那点小打小闹规模大多了,听说她表面经营绣楼,实际上手下有九队刺客,被他们盯上的人,大多会浓成几滴墨汁,滴在史书上语焉不详的两个字“暴毙”。 没人知道樊七巧赚了多少,不过大家见过几个富可敌国的棺材铺老板后,大多会进行合理推测。 然而,樊七巧没有爱人,更没有孩子,传说中她用财宝的一半修建了一座陵墓,然后带着另一半入住。后来上百年里,一直有人想找到她的墓,但没有一个成功。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传说也渐渐湮没在红尘中。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想到这过了将近五百年,前些日子天降大雨,北通州附近的一座唤作月山的山中,峭壁上竟莫名出现了一个幽深的石缝,有个胆大的挖药人下去看看,上来说仿佛是个厅堂模样,这事传到京城,引起了一位史官的兴趣,查了许多资料,疑是那樊七巧的墓葬。可这样一来便犯愁了:如果随便上奏,上面下令大张旗鼓地去挖,不但可能传得满城风雨,招来盗贼之类,而且万一不如所料,不仅劳民伤财,更有混淆视听之罪。 正好这史官跟沈家私交不错,因为提起这个事情作难,沈烈风便主动提出让兄弟俩先私下帮着调查一下,如果真的有宝藏,再上奏天听不迟。 从个人能力、保密性等方面来说,这都是个不错的提议。 不过,如果总捕头能未卜先知这想法差点让自己绝后,也许他不会这么提了。 他能未卜先知吗?不能。 所以天翔和云舒,还有本来不关什么事的青离,踏上了这条险些不归的路程。 尤其是青离,一路上心里痛骂着自己,人还是颠颠地跟来了。 一个堂堂天下第一刺客,在遇到某人之后,是多么的倒霉啊…… - 月山不十分高,却也陡峭,周围人烟稀少,只有一些挖草药的偶尔前来。三人循着暴雨冲出的新泥痕迹,大概在某一天的正午时分找到了传闻中的石缝。开口约在离崖顶两人多高处,缝隙不宽,若不仔细看怕是找不到的,三人遂陆续用绳索缒下去,又分几次递了行李,进入洞中。 一入岩缝,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与阴冷潮湿无比的气味扑面袭来,青离咳了几声,心中赞叹发现这里的药农居然还能坚持探索,以至于发现里面有个厅堂模样。 爬了约半刻钟,周遭渐渐宽敞起来,打头的天翔遂用火镰点了火,腾出一只手来擎着。 这一举火,青离的感觉好了些,环顾四周,果然别有洞天,一块大石构成天然的穹顶,气势磅礴地笼罩下来,粗朴的石壁上,则有大刀阔斧的痕迹。 天翔沿四周一路照过去,最后停在了一道“门”前面。 这一块漆黑的石板,表面十分光滑,甚至棱角都是圆角的,在这个粗犷的石厅里显得格格不入,与之相符的,是同样精细的门框,门关起来时严丝合缝。 天翔用火把照着,四处检查了一下,没发现任何机关,便小心用白布衬了手,推开那门。 石门虽然沉重,可由于光滑,还是比较容易推开,可这时它倚靠的地势愈发显得奇怪:石板的一半,是隐藏在两边的石壁中的,但两边的石壁却并非平行,而是像一个钩子加长的汉字里的横折钩形状,窄处紧紧夹了石板的中轴,里面却小有宽余,容那门略微转动。简言之,这门有点像现代常见的旋转门,但能旋转的角度很小,只能往里推动出一个人侧身通过的距离。(作者按:不知说清楚没,图传不上来) 青离觉得怪异,进了门还频频回望,但黑黝黝的石板坚定地矗在那里,被推开的缝隙中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天翔手中的火光,似乎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 走不一会,面前出现了四条岔路。 大家商量一下,因为无论怎样总有一条路是探不到的,再一个安全起见,还是三人先同行一路,若没收获,再折回来。 于是三人捡左首第一条路走了,行了约有个把时辰,却见三个路口依次归附过来。 “这樊七巧玩什么把戏?”青离忍不住念叨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忽然掩在她嘴上,接着把整个人拉到一块石头后面去了。 她有些愠怒地看着天翔,却发现云舒也在那跟她挤眼睛。 前方,竟也有点点火光…… - “他娘了个X!四条道是往一处的?!”一个粗重的男声骂道。 “大哥消消气,消消气。”这是一个尖细的男声。 - 青离长出一口气,不管怎样,好在似乎是人。 正想着,那边又听见一个沙哑的男声开口道:“媚姑,秀才呢?不是跟你走一条路的?” “他啊,怕是来不了了。”一个极娇媚的声音响起,女子咯咯笑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凭着手上两张破图,想要三成半,不是活腻味了么。” “可没那两张图,我们……”这是尖细男。 “侯二哥放心,结果他时,小妹自然从他身上搜出来了。” 看沙哑男与尖细男脸色微变,为首那粗重男出来圆场:“这也不是媚姑心毒,那秀才半路入伙,怎比我们出生入死自家兄弟!?弄死他,也是为各位兄弟多拿些。” “不过各位也晓得,这图不全,我们脚下走的都没画到,在这里先交给大哥保管,等用上时,再一起看可好?”女子道。 - “是摸金校尉。”云舒咬青离的耳朵道。 所谓摸金校尉,说白了就是盗墓的,这个青离知道。 “X的,比我们还快。”天翔在边上骂了一句。 “可是……” “可是什么,青离?” “我们进来时候,门是从紧紧关着的吧?” 一盆冰水浇在了三个人脑袋上…… - 三人火速原路返回查看。 果然如同最坏的预料,那块漆黑光滑的石板,转回了它原来的位置,与两边的石壁严丝合缝。向外由于石壁阻隔推不动,向里拉又因石板光滑,与门框结合紧密,以至于完全无从下手,有力无处使。 三人折腾了半日,最后不得不放弃。 “难道外边来过人?”云舒靠着冰凉的石门,喘着气说。 “不是!外边跟里边一样,没拉没把的。”青离恨恨地踢了一脚脚旁的石子,“想开这门,只能从外往内推,想关这门,也只能是从里往外推,必定是那摸金校尉里的人所为。” “里面的人为何要锁这门?” “鬼知道为什么!”天翔没好气道,“但我知道如果找不到另外的出口,我们得给僵尸陪葬了!——云舒,有几天的口粮?” “大约七天……” 天翔刚想再说什么,一阵人声远远传来,三人忙又藏起。想来是因为一路洞穴狭窄阴冷,怪石嶙峋,实在难以休息,而且摸金这行第一天也大多只是探探深浅,于是几个校尉打算回大厅安营扎寨,明日再奋发图强。 “龙手四盗!”此时离得比方才近,云舒在大石之后看见四人脸面,不禁低声惊呼。 龙手四盗也是官府图影上排得上号的人物,四人之首是初时青离所听那粗重男声的主人,名唤龙大,诨名“彻地龙”,此人身长丈二,光头猿臂,一顿饭能吃小半只牛下去,倒是天生神力,能举八百斤之鼎,也不算亏负如此食肠。 声音尖细被称为侯二哥的男子本名侯五尺,倒是人如姓名,生得尖嘴猴腮,矮小猥琐——不过他的绝活也得益于这身材,会那传说中的缩骨之术,能钻过三尺小童才过得去的缝隙孔洞。此外行窃功力也非常人可及。 沙哑嗓音的男子姓李,单名一个“破”字,看脸面年纪不过二三十,却是少白头,一头白发看着有些惊心,体形偏瘦,手里无聊时便拿个解连环玩着。破解机关暗道正是他在这四人中立足之处,并由是得来绰号“圣手翁”。 最后一个是那被称为媚姑的女子,全名阮媚姑,年纪双十上下,桃子脸面,丰乳细腰,常有意无意地撸下衣袖、敞下衣襟,露半截玉臂、一抹酥胸,惹人遐想。在这四人中擅使毒——除此之外,大约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功能存在。 - 不过此时,就算摸金行当里的翘楚龙手四盗,也对那关闭的石门一筹莫展,青离等人默默全程观赏了一遍跟自己刚才一样的全套折腾。 这也不怪人想不到,这帮校尉进过这么多墓,还没让人给锁在里头过,除了墓主人,谁会故意把盗墓的锁在墓里? “媚姑,你当真做了那秀才么?”龙大粗眉紧锁,语气威严,问那女子。 青离脑中飞转,似乎明白了为何有此一问: 那门好歹有些分量,不是说什么风能吹上的,所以恐怕是有人来推闭的。 推闭了这门的人,如果没有把自己活活饿死的特殊爱好,必定知道这洞穴另有出口。 但他对洞内构造的熟悉大概又不足以找到宝藏,不然也不会招龙手四盗来。 合起来看,这人需要别人帮忙才能找到宝藏,又想事后把所有人困死里面,自己独吞财宝。 似乎那个所谓的秀才是最佳嫌疑人了。 如果媚姑跟他商量好,将计就计,等把其他几个困死了,再平均分赃,是不是够聪明呢? “还有怎的不成?一刀下去就断气了,不信让老二老三拖出尸体来看!”媚姑气忿忿地道。 龙大努努嘴,那侯五尺与李破依言而去,不久,真的拖了一具尸首回来。 火光之下,青离看清,那尸首一身青衫,书生打扮,斯文瘦弱,胸前一把尖刀,面上甚至没来得及呈现痛苦的表情,看来媚姑所言倒是不假。 哦?自己想错了?青离不由睁大眼睛。 也许,在开始时,信任还是比较坚固的吧。 可若不是秀才,会是谁呢? 这说起来可就复杂了, 他们五人探了四条道,除了秀才与媚姑同行,余下人是每个人单独走了一条路的,也就是说,全部人都有嫌疑? 可也不对吧,看他们几个,是差不多时间到,如果有人折回头关门,怎么能及时归队呢? 青离想得头晕,不过目前的问题,似乎不是对过去的猜测,而是对未来的把握吧。 天翔在她耳边,低声而坚定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跟着他们,相机而动! (十八章 锦瑟 一 完) 双子 十九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二)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锦瑟》 ——————————————————————— 青离等人连着跟着三天,不远不近地恰落下百步的距离,这洞处在鸟不生蛋的地界,加上洞中光线昏暗、迷影重叠,三人本又是追踪的高手,是以一路丝毫没有被发现,倒像雇了四个专业的开路,过了相当安稳的三天。 不过,第三天夜里,他们被惨叫声惊醒了。 火光之中,龙大双手捂着眼睛,惊怒而惨痛地嚎叫着,一个硕大的身躯狼奔豕突,带着身上喷血的伤口,在原本不宽的洞穴中乱撞,铁拳时而擂在突起的怪石上,扑簌簌落下岩屑。 三个凶手站得远远,却聚精会神看着那个曾被他们称为大哥的人的悲愤挣扎,最后大汉倒在地上只能抽搐了,小矮子递把剑到少白头手中,道:“就你没亲自动手了,捅两下。” 这不是谋杀,是屠杀。 背叛的理由简单到好笑,却也残酷到必然。 两个字:食量。 这三天来,探索墓穴的情况不能说没有进展,但也远未到成功在望。四盗随身携带的食物,倒有大半进了一顿饭能吃小半头牛的胃肠。 其实也不能完全责怪三盗无情无义,只是信任这东西就像处女,没有机会撕裂第二次,龙大能指使媚姑杀了秀才,难道不能杀了我吗?人同此心而已。 “这图怎么办?”侯五尺从龙大尸首上搜出那断简残篇的地图,惺惺笑着问。 “既然大哥身故,自然是二哥您拿着。”媚姑笑道。 李破点了下头,算是同意。 - “他们还会死人吧?”青离尽量放淡语气,可在这幽暗的墓穴中,还是透出一丝悲怆。 “肯定的。只剩一囊水了。”在黑暗中天翔和云舒的声音很难区别,不过听内容,应该是天翔。 “那个……我们还有四天的份儿,要不要……”云舒的声音微不可闻地传来,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收收你那一文钱十石的良心吧,南无观世音菩萨!”天翔笑起来。 “傻瓜,你现在出现,去跟他们说我们什么都没干,他们会不会信?”青离也补充道。 “可……难道……就这么看着他们杀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天翔摸索着拍拍弟弟的肩,道。 云舒不作声了。 青离没说话,心里想着,云舒这人的想法啊,尽是以内心的“该”与“不该”作为标准的,幼稚,真他娘的幼稚,在这世上算是稀有动物,难怪老大不小了,连个女人都混不到(天翔也没有?那是没有固定的……)。 可是,如果真是一文钱十石,那我出五千两银子,买它无数,从天下往下播撒,可以么? 傻瓜,真的,跟傻瓜在一起久了,自己也变傻了。 “青离,你看,哪只羊儿会先挨宰?” 青离一惊,发现天翔是低声跟她说话,遂随口答道:“侯矮子。” “我看是那骚娘们。” “随你。” “这样便没意思了。”天翔纠缠过来,笑道,“你不问问理由?” “那就问问。” “阮媚姑的特长是用毒,这在目前最是无用,对其他人却又最为危险。” “好理由。” “那你仍然认为侯五尺么?” “仍然。” 黑暗中看不到天翔的表情,不过他的回应确实迟滞了一下:“为何?” “我听说,李破与媚姑是两小无猜,后来媚姑作了一富户第十七房小妾,富户死后被送往青楼,还是他五百两银赎她出来。” “你以为那种女人会念旧情?在这里头,只怕她跟哪个都有一手。”天翔道。 “人生在世,不过权衡二字而已。比起铜铁,我爱金银,比起金银,我爱珠玉。”青离亦笑道,“所谓猜得人心,不过是把握他/她为了什么可以放弃什么罢了。若你是李破,信媚姑还是信矮子?” 天翔不语良久,道,“我就猜是媚姑先死,要不要赌一把。” 青离被这么一说,也犯了倔劲,呵呵冷笑道,“赌什么?” “若你输了,就做我的女人!” 旁边有喝水呛着了的声音…… “哥,咳咳,我跟你赌……咳……一年的俸禄如何?” “边去,没你事。”青离在呛水的人背后拍拍止咳,又跟另一个说道,“若你输了怎样?” “我输?公平起见,自然是做你男人了。”天翔得意地笑道。 “去你娘的!”青离忍不住骂出口来。 “青离……咳咳……我娘哪里得罪你了?”这是呛着那个。 “我,我没说你娘。” “可是一个呀……” 乱了,全乱了…… - 最后这赌还是没打起来,天翔用一贯的玩笑口吻抹去所有痕迹,没事人一样。倒是青离——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喜欢天翔——心跳加速还持续了好久。 不过若她打赌,至少不会输了。 侯五尺睡下后再也没有起来。 李破醒来时,叫他叫不应,点了火查看,发现他指甲青、嘴唇紫、双目凸地躺在自己的铺盖里,胸前还紧紧抱着地图书册,人已经冷了。 外行人都能看出这是中毒,李破冷冷的目光投向了媚姑花瓣般的脸上:“妹子,想不到你连我都瞒。” “三哥,不是我,我真不知道!”女子有些张皇地辩白,“昨个你见我最早睡下,二哥后来还就着火看那地图,吃了半个馒头喝点水,我近都没近前的!” “不是你,难道是我?” “你看这尸首指甲青中带白不带黑,面色发黄不发赤,四肢有浮肿,这是金钱草的毒,小妹身上不曾带得这种啊!” “我又不懂毒,还不是随你信口胡诌。”少白头嘴上这么说,眼神毕竟有些放软了。 “三郎,世上竟连你也不信我么?”媚姑上前一步,拉了李破一只手贴在雪白的胸前,流着泪望他。 一声三郎,仿佛把时光带回那村舍孩提,李破沉默许久,抽了手回来,自死者手中取出地图,递给女子,沙着嗓子道,“我信就是了,走吧。” 他们是用正常声音说话,青离耳朵又灵,基本听得清楚,这一出倒把她看得有些蒙,看来李破与媚姑不是联手算计的矮子,那是他们两个哪一个呢?没人规定圣手翁不能用毒,也没人保证阮媚姑说的是实话吧。 (十九章 锦瑟 二 完) 双子 二十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锦瑟》 ——————————————————————— 然后又过了三日(虽无法准确判断,姑且以此为单位吧)。 这是那劳什子地图和“圣手翁”的圣手充分发挥用处的三天:地图上所画的一个布满机关的迷宫终于在现实中出现了,全靠媚姑耐心细堪路线,李破精妙拆解一个个机关,青离几人紧随其后,才走得出去。 迷宫并不算大,但破解机关耗费时间较多,等走出这迷宫时,李破与媚姑已经全无半点食粮,只剩水囊中两三口水。 走出迷宫,按地图来看,前方一个大厅,就是此墓的最深处了,媚姑长出口气,合上图册,自腰上解了已经如瘪茄子般的水袋,递给李破。 “妹子喝吧。”李破的脸色骤然变得与头发一样白。 “三哥何时这等见外?我们一路行来既无差错,里面必然有能出去的路,差这一点,妹子挺挺就过去了。”媚姑似乎并没发现他的异样,笑意妩媚如同初夏阳光。 “……”李破低了头,白发在火光下显得愈发惊心,不知嘀咕了句什么。 “三哥说什么?”媚姑没听清楚,笑着去问。 李破没应声,拉过女子来,腾一只粗糙的左手,用手指轻轻梳拢她有些蓬乱的头发,眼中却不由落下泪来。 “三哥你这是……” 女子的话断在口中,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曾经熟悉的男人,倒了下去。 李破将女子慢慢放平,用衣袖擦擦眼睛,站起身来。 他惊愕地发现,面前有三个陌生人。 原来云舒看见他右手在身后攥着匕首,大叫一声“不好”便从藏身处跳了出来,往前奔去,青离天翔一时不察,拦他不住,只好也快步跟上,好在对方只剩一人,不似先前危险了。 “你们是谁!”李破退后大喝,手中两条钢制九连环铿锵作响。 “是这个。”天翔掏出六扇门牌子,扔给他看,道,“我们是追踪你们入墓,不意跟你们一样,被关在里头,不知如何出去。我们官家,不随便扯谎,更不杀人,你可以信得我们。” 李破反复看了那牌子,脸上呈现扭曲的神情,这本是平日最怕的东西,现在却成了一张信誉的金牌,的确,如果是捕头的话,虽然会拿他归案,至少不会在这里杀了他。 那边云舒察看媚姑情况,发现一刀入心,已经无力回天,不由怒道:“便有金山银山,你还不是吃一顿的米,睡七尺的地!?况且这些见还没见个影儿,你何苦就杀了她!?” 李破一怔,悲声道,“我并不是忌惮分利于她,实是她有谋害之心,为求自保,只好先下手为强……” 云舒看看那仅剩个底儿的水袋,倒也突然明白这李破的担心——青离一开始不是推测关闭石门的人的条件么:知道墓穴另有出口,想独吞财宝却又无力独自找到财宝,所以想要困死或杀死众人在里面。现在媚姑死活不认毒杀侯五尺,可矮子死掉是事实,这样说来,她确实最有可能是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的那个人,在机关已经完全破解,李破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递上最后的毒水,完成她的计划。 人心,就是这样森寒么? 云舒想到这里,这墓穴的阴冷,似乎又重了几分。 “媚姑身上刚我看了,的确没有金钱草。”一边青离上来,打断他的思路。 “奥。”他有口无心地应着,余光瞟上青离手中拿起的地图。 这地图不是平摊起来一大张,而是第一页一张略图,后面每页精描一小部分,指点一个机关什么的,订成一个需要翻阅的书册,前面都是图画,后面似乎还有些文字章节。纸张很旧了,但还大多平整,唯独每页右下角处凹凸褶皱,使整本书平放时自然形成一角高翘的局面。 “那侯五尺可是中的金钱草之毒?”天翔接上话道。 “我没细查尸首,不过人若中金钱草毒,状况倒确如媚姑所述。”青离答道,目光却只管埋在书册上,边翻边嘀咕,“这什么恶心的习惯啊……” “李破,事已至此,不管怎样,先出去再说别的,我们还余一点食水,你跟我们走吧。”云舒对一旁愣着的李破道。 少白头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想些什么,但终于还是木讷地挪动脚步,跟了上来。 - “这,这是?” 青离小小惊呼了一声,在潮湿阴冷崎岖难行的洞穴里爬了这么久,一时发现自己处在金碧辉煌的厅堂里,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 这厅大约五六丈见方,除有一门进来,全无出口,厅中最前方摆着三件物事:一幅画轴、一把古剑与一副锦瑟,四角则各有一铜雀烛台,上面四根红烛有男子手腕粗细,此时已都被天翔点燃,映得满堂焰色。 厅堂天花板上,悬一块菱花宝镜,四周衍出许多汉画风格的云水纹来,四人一路劳顿藏掖,也有头脸脏的,也有衣衫破的,那份褴褛憔悴,映在镜里,不堪而又好笑。 最奇特的还是那四壁,用鎏金方瓦铺就,每片上浮雕出一个小篆(抱歉只会打简体,请自行想象)汉字,密密麻麻排下来,给本来没有窗户的空间平添几分压抑。 青离细看那些字,有的似有关联,有的却又似无关,例如“琵”、“琶”、“琴”、“瑟”连在一起的四个,旁边接的是“恨”、“怜”、“惘”、“怅”四个,下面又是“霜”、“雪”、“雨”、“露”四个,可若说是部首相近,又有“侠”、“ 义”,“争”、“斗”,“长”、“短”,“甘”、“苦”等因意义相连而在一起的字样,另外还有“一”、“二”、“三”……“十”、“百”、“千”、“万”等数字,与“黑”、“白”、“金”、“银”、“朱”……等形容颜色字样杂在其中。天翔云舒亦抬头遍观,不能识其中规律。 “这不是还没出路么?地图上怎么画的?”云舒有些焦急道。 “画到这里便没了。”青离恨不得能从图上抠出隐藏的几页来,可惜并没有,图画部分到此结束,后面是文字写的樊七巧的香艳野史,青离只看了开头跟一个叫什么金深然的落魄画家的描写,就觉得狗血淋头,也不知这种东西可信能有几分,放在这书册里又有何用。 “那些却是什么?”天翔突然指了前边放置的画轴等物道。 这一语点醒梦中人,画轴、宝剑、锦瑟三物原无关联,又齐刷刷摆在这厅中,是何用意? 青离于是上前展开那画轴,展到一半,面上已呈惊色,连道,“不可方物也!” 画中是个少女,手压金线,在绣一件嫁衣。少女荆钗布裙,蛾眉未扫,却目若秋水之波,鬓如雏鸦之色,仿佛出水芙蓉般清丽纯真,然而那纯真中又透出一丝幽怨,似乎随时准备抬起眸子,向观者诉说什么,却又欲语还休。 画下并无落款,只有三字“赠七巧”。 “这竟然是那个女魔头么?”云舒凑上来,赞叹了声,又道,“画师如此功力,竟不传名后世,五代之时,荣武贱文,可见一斑。” “未见如此。你细看这嫁衣细羽处,线条实在有些粗了,这在晚唐工笔,本是大忌,此画令人一见倾心,全在‘传神’这点,画师笔力,并未必佳。”青离道。 云舒细看,倒也点头称是,笑道,“不过这女子画得真好,像有了魂儿能走下来一般。” 这厢说着,那厢天翔、李破也拿分别过古剑和锦瑟来看。 古剑出鞘,色如青蛇,寒光潋滟,纹饰七星,天翔取一发于其上,吹而立断,不由连声赞叹,随手舞了几下。 再看李破手中那锦瑟,桐木清漆,五十弦柱,瑟身镌刻龙螭,错以明珠,拨之,因年代久远,音已不正,却仍甚为清越。 “圣手翁,依你经验,这里是不是还有机关?这些应是破解的提示吧?”云舒转向李破道。 李破却未答言,双手捧着那瑟,不知何故泪如泉涌,继而却又凄厉地大笑起来。 “喂,喂,你没事吧?” 他有事,他疯了…… (二十章 锦瑟 三 完) 双子 二十一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四)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锦瑟》 ——————————————————————— 洞中不知昼夜的时光里,只有饥饿和干渴的召唤代表着时间的过去,然而,现在,它们已经不是按时光顾,而是盘恒不走了。 被剪开来的原本装水的鹿皮袋子摊在地上,如同也是两片喊渴的嘴唇,青离看着躺在一旁的李破,心想说不定这样被打晕过去还好些。 天翔发现了重要的事情:每面墙上的鎏金方瓦都空了一块,四周的瓦片就可以被上下左右在墙上推动,这似乎说明,如果把墙上字排列成什么特定结构,便能触发机关。但在一阵热火朝天的干劲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消沉——按偏旁,按意义,按读音,无论怎么折腾这些方块,也都什么没有发生。 圣手翁在疯癫之前,曾经在瑟上看到了什么?云舒也拿着这瑟反复看了一百遍了,百思不得其解。 “媚姑水在否?”青离好像想起来什么,用最节省口水的语言问道。 “毒。”回答同样节约。 “与我。” 云舒很有些疑惑地找到先前媚姑递给李破的,还剩两三口水的皮囊,递给青离。青离接过来,若有所思地拔下头上银钗,慢慢探下去。 这根本是死马当活马医,天翔和云舒心想,先前推论已经全部通顺,媚姑就是那个一开始就有全盘计划的人,刺秀才,关洞门,杀龙大,谋矮子,最后也自然是要害死李破才能独吞财宝,就是被少白头识破水中有毒,才反受其祸的吧。 所以他们只漫不经心地对这边瞄一眼,却惊见青离唇边盛开了一朵笑意。 银钗缓缓提上来,色如冰雪。 水中无毒?! “媚姑是奉命刺秀才,跟风杀龙大,至于李破和侯五尺,她并没有一定要置于死地的意思。”青离将最后这点水分了,幽幽道。 “你说李破,还可能是她念旧情放一马,可侯五尺中毒,难道不是她?”云舒诧异。 “她身上并没带金钱草。” “这个你说过了,可你又未查验矮子尸身,怎知不是她信口胡诌?”天翔道。 “直觉。” 天翔吐血。 “哥,我信她。如果最后一点水愿意让他先喝的人,不会骗他。”云舒这句话充满指代不清,好在青离都听得明白。 “好啊。”天翔笑道,“你们都乐意信那娘们,却说说矮子是怎么死的吧?” “杀矮子的人,先前就已经死了。” “我当你要说什么。”天翔大乐,“还不如说这一干人都是樊七巧做祟弄死的呢。” “你细看这右下角是什么痕迹?”青离不直接答话,只把书册翻给他看。 “这,这倒像是……”云舒不太好意思地插话道,“我小时好蘸着吐沫翻书,被娘打了十余次,才板过来了,这倒像是那个。” “不错。”青离振声道,“毒就是下在书页上的,如果用湿手指翻阅再送入口中,自然会中毒身亡。那一开始就死掉的秀才,虽然利令智昏,与虎谋皮,但模模糊糊地担心自己会遭遇不测,大概见过侯五尺这个习惯,因此特意在书页上下毒,以为报复。这点虽然现在只是推理,出去后大约能找到证据。” “因此矮子之死当真不关媚姑事?” “应是不关。”青离叹道,“可惜李破并不信她。反因此以为她会谋害自己,就先下手为强了。” 云舒不禁也长叹一声,目光投向角落里昏睡的李破。 火光映在那张刚刚嚎啕过又大笑过的花脸上,丝丝白发垂下,呈现一种疲惫的安详。儿时的梦想,不就是带着世所罕见的宝藏,与她远走高飞么?改变太多的,是世事,还是你我?她的指尖分明就曾那么近,那么近,却始终够不到疏离的人心。 如果那个时候,信她一次,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多信她一次,该多好啊。 悔恨的哀哭,终于留不住曾经唾手可得的幸福,即使那是一个盗墓贼的幸福也好。 即使用后半生疯癫中追忆,总逃不过当时鲜血写就的惘然二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云舒黯然神伤中,不由吐出声来。 “你说什么!!?”青离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锦瑟!李义山之锦瑟诗!”天翔也突然双眼放光地跳起,继而看着墙上,道“三面壁上,一共三首,第一首是《贫女》,第二《宝剑篇》,第三就是这《锦瑟》。早怎么没想到!” - 新的灵感之下,三人精神重又抖擞。除了中间一首天翔稍有误差,是李太白的《侠客行》而非《宝剑篇》之外,这个路数基本是对的,当三首诗都被完整呈现在墙壁之上时,随着轰隆隆一声,送出一个让青离偏过头去,用肮脏的袖子挡住眼睛的光怪陆离世界。 打开的世界中,金灿旭日,银烂冰轮;繁星荧荧,明珠遍地;碧云扰扰,翡翠横陈;赤焰流霞,珊瑚与玛瑙争辉;清辉雪魄,月石共水晶一色。后梁之收藏,前蜀之经营,南汉之剽掠,共积一处,倚叠如山,至于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相形之下,人不甚惜。 三人站在这壮观事物的前方,完全呆掉。 半晌,青离说出一句流芳百世的话来:里边有个馒头多好啊…… (二十一章 锦瑟 四) 双子 二十二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五)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锦瑟》 ——————————————————————— 青离等人回过神来,端详这门内景象。这里又是一间房间了,可怜那五彩缤纷中,却独独缺了蓝色——平日里随意饱赏的天空的颜色,也就是说,他们依然没有出路。 云舒拼命咬着嘴唇,不肯说话,因为担心一开口会禁不住把濒临崩溃的情绪弥散开来。 然后他听见身后响起笑声。 天翔一手勾过青离肩膀,从后面抱着大笑道,“小美人,老天舍得你死我还舍不得呢,我说我们能好好儿出去,你跟不跟我赌?” “笨蛋,难道我赌出不去不成!”青离掰了几次才把他的手拨下去,红着脸回头骂了一句。 云舒何尝不知道天翔也是在死撑假笑,但此时这无疑就是最有用的才能,经这么一闹,三人身上又都有了气焰。 “你看这墙上,怕是还有机关,前面那个我们都破了,这个也不愁破不了。”天翔道。 青离看时,果然淡色的砖墙三面之上,各龙飞凤舞地题着一首诗文,正是刚才他们在外面拼出来的三首。 一曰: 贫女 蓬门未识绮罗香, 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 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 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 为他人作嫁衣裳 二曰: 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 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 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 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三曰: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青离用手去推,这些字不像刚才外面可以左右移动,却能够被向内推进,不过每按下一个,若不把全身力气都加在手上顶住,字块便会自己退回来,不知里面是弹簧还是什么机关。云舒天翔也在一旁帮忙试验,发现最多同时推入三块砖,便再也按不下去。 “是了,恐怕是取其中三个字作为密码。”青离擦擦汗,道。 “挨个来试不是办法。”云舒道,“我看还是与那三物有关。” “我也是此意。观之,又合那物,这诗文里又都有,必是‘画’、‘剑’、‘瑟’三字无疑!”青离说着,已经找到“不把双眉斗画长”中“画”字,用力推了下去。 天翔云舒忙也寻着“脱剑膝前横”一个“剑”字与“锦瑟无端五十弦”一个“瑟”字,加以配合。 ` 须臾,俄顷,即而,片刻……似乎有一只乌鸦默默飞过…… ` “原来不对么?”青离把手拿下来,陪笑着往角落里移动…… 她正尴尬话说得太满好丢脸,脚下突然绊上什么,低头一看,却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是一具骸骨,一具缠满金银的骸骨。 他们都不是没见过骸骨的人,但还是禁不住觉得眼前的景象十分诡异。 骷髅坐在那里,头微后仰,两个黑洞就那么空虚地死盯着上前方。头上金凤银钗,梳成一个百鸟朝凰髻,原来想必是一丝不乱,现今枯槁的发丝却已绾束不住,缕缕垂在已化白骨的肩上。往下看去,她身上并无衣物,而是被层层叠叠的金银珠翠缠绕,单只左臂,一只玉镯上压了金环,金环上绕了珠链,珠链从手腕挂到肩头,系满了琳琅的宝石。 青离辨认骨质,死者大约不到三十岁,心中不禁浮想联翩。 一个美丽女子全身赤裸地坐在那里,眼睛死死盯住本应是天空的地方,那么她的表情,是哭,还是笑呢?她的眼神,是嘲笑,还是向往呢? 一道纯金的链子压过白嫩的胸部,留下淡红的勒痕,再有一串碧绿的翡翠,缠住柔软的腰肢,令肌肤因冰冷而瑟缩,猫眼、绿松、萤石、水晶,都穿在长索上,一层层横斜地覆过来,尽情纠结。 也许在那时,这些名贵而冰冷的宝石还紧紧亲吻着她丰腴的玉体,而今,却只像残破的蛛网,空空荡荡地挂在枯骨之上,寒光的缝隙里,透出一段段白色的森然,更显奇诡骇人。 “这一定是樊七巧遗骸了。”天翔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他接着推道,“此处只有此一具骸骨,也并无挣扎痕迹,看来是樊七巧自知时日无多,自己前来此处,等那司命召唤。如今年深日久,皮肉尽腐,只留枯骨在此。” “哥哥所言有理,我只是不解,为何她要拿珠翠缠绕裸身?” “你们捕人的铁链,人人知道是枷锁樊篱。”天翔未及答言,倒是青离幽然笑道,“可纯金铸成的链子,就未必人人知道了;就算心里还明白,也锁在里面出不来。” 云舒默然。 - “其实我刚才一直在想。”还是天翔开腔,“门外三物之间有何关联?与樊七巧又是何关系?如今见了这骨骸,就更好奇,那图册后面不是还有搜集一些史料?青离你与我看看。” “小心有毒,看完好好擦手。”青离拿白布衬了递给他,又道,“里面似乎也没什么新鲜的,一个话本故事又疑是宋人的杜撰。” 天翔翻翻,关于樊七巧的生平出身,一概没有记述,多的是传说里杀了这个将军那个国主的事迹,早听得烂熟不说,又写得怪力乱神,不可采信。唯有一篇文中讳“匡”“胤”的话本故事,还算提些不曾听说的事情,可一看那题目“淫七巧纵欲亡身”,就先把这可信度去了一半。 往后再看,这文很名副其实,带详细过程描写的有七位男性,一个画师,两个贩夫,三个武官与一个男相公,外加家奴童仆买一送N若干。 刚才拿着这书册时青离已经被狗血荼毒过一遍,此时趁早边了去仔细研究墙上那三首诗。 看着看着,倒也看出点门道来。 “这三首诗,莫不是樊七巧自述生平?”青离回头望着两个男人,声音有些激动,“少小出身,正是‘贫女’,机缘巧合,成了那《侠客行》所咏之刺客?” “姐姐你才看出啊。”天翔头也不抬地说,“可就算如此又有何用?” 即使对方看不到,青离也愤怒地瞪回一眼,转回来继续合计去了。 如果是这样,锦瑟在此却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任何纪录樊七巧后来改行从事音乐吧。 这边没头绪,青离忍不住又拿了那三件道具看,首当其冲的便是无名氏之画。 真是漂亮……漂亮得邪性。 仿佛画者把生命融进去那种摄人心魄的感觉。 “刚才你说笔力平庸,却画出如此好画,我猜得是为什么了。” “什么?”青离看时,却是云舒不知何时凑过来的说话,遂问道。 “他并非用笔,而是用心——画这画的应当是个十分倾慕七巧的男子吧。” 青离愣住,那一瞬间竟觉物换星移,如庄周梦蝶,分不清自己是在明朝还是五代,这墓穴到底是客乡还是归宿,对面的人是沈云舒还是作画的无名氏。良久,才吐出一句,“那你觉得樊七巧喜欢他么?” 云舒重重地点头。 “为何?” “因为她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啊。” 青离几乎站立不稳,原来五百年前的故事,与五百年后,并无二致…… 锦瑟此诗,是墓主人的结局。 坐有倾城之富,四海声名,却无法牵起一个穷画家的手…… 也许,是不想一辈子欺骗心爱的人;也许,情永远难比金坚,她信不过他;也许…… 没人知道究竟为什么了。 只知道,她曾经在乎,但最终没有选择。 放手那一声,是蓝田玉碎,是鲛人夜哭,是一句幽幽的叹:惘然。 - 等等,画师!? 那话本故事上,好似提到一个画师? 樊七巧这种女人,在后世被人涂污抹秽,简直是一定的。可希望谣言制造者还能有那么一点点职业精神——起码存在过的人物要用真名啊! 于是青离急切问道。“天翔,那个故事上第一个,咳,就是那个画师,叫什么?” “哦,金深然。”天翔不经意地答道,“怎么问这个?” 所谓醍醐灌顶,就是这种感觉吧。 如果用现代的语言描述,就像是电影的蒙太奇镜头,飞速闪过三个画面:“苦恨年年压金线” 之 “金”;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之“深”;还有《锦瑟》最后一句的“然”。 --------- 猜,对了。 窗,开了…… (二十二章 锦瑟 五 完) 双子 二十三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六)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 《锦瑟》 ——————————————————————— 外面的世界,这时正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三个人就那么也不管什么嫌疑避讳,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手里扭着石缝里生出来的小草,面对蓝汪汪的天空,濒死的鱼般大口吞吐着墓穴外的空气。 “居然有这个?”云舒歇了许久,终于有力气坐起来说话,笑着扯过手边一丛开小白花的紫色浆果来。 青离看那浆果,一颗果实还没有小指甲大,却有四五个连成一串,未熟时就是青色,熟了变成深紫,如缩微的葡萄一般,不由也笑了,道,“这个我小时,都是叫做‘天天’。常常一群小孩子漫山遍野地去寻,只是大了,似乎就再未见过。” “人家好好长着,哪里不见?你再没那个心罢了。”云舒一边舔嘴咂舌,一边拉过那枝蔓来,分给天翔青离。 这无意一句,却听得青离愣愣的,半晌,她笑着站起,立在他们刚才爬上来的顶洞旁边,往下看去。 方才,当那三字被同时推进,整个墓穴晃了几晃,土石扑簌簌落下,墓顶吱呀呀分开,蓝天弥散开来,并最终定格成小小四方。 现在从这个窗口看去,正可以看到角落中樊七巧的骸骨,或者不如说,樊七巧死时,原本是选了这个角度,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窗。 她坐在幽暗的角落,把自己关进金锁樊笼,却又在仰望着自由么? 青离忍不住用一只脏兮兮的手拈一颗“天天”,另一手摆半个喇叭形在嘴边,冲着下面大喊,“不跟你换!就不跟你换!!” 云舒鬼鬼祟祟过来,笑道,“前些日哥哥回来讲的,昔日苏东坡被贬去儋州,有一戏作诗,序曰,‘余来儋耳,得吠狗’,你猜这狗叫什么?” “什么?” “乌嘴。” 理所当然的一顿暴捶……青离还乘势把满手乌紫汁浆抹了他一脸,弄做个同类。 闹了一会,被天翔笑着分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时我们还是速速找官厅上奏去为好。” “这些天在里面弄得我晕头转向,现在也不知上午下午,却往哪边走啊?”青离手搭凉棚眺望一下,道。 “我带了只罗盘,一路也没拿出来,没想到这会倒用上了。”云舒笑道,去行李中掏出一只指南针。 沈括《梦溪笔谈》中曾记载,“方家以磁石磨针锋,则能指南。焠常偏东,不全南也”, 可见即使更早的“司南”之说有争议,至迟在北宋,人们已经发现磁石这个性质。 月山在通州北郊,那么便是往南下山才对,三人遂将依然昏睡的李破也拉上来,掩藏了这个洞口,望城里去。 青离走着走着,顺着山形的弧度,看到来时入洞的石缝。 “你们说,这都想明白了,只是那门到底是谁推闭,终是不知。” “怕是上头有什么机关,我们毕竟未察。等官府人来,再一起去看看。”云舒道。 “想不透落我浑身不自在,你们在此稍候,我下去看看就来。”青离道,翻出行李中还有多的绳子,麻利地溜下去。 - 云舒天翔等了半天不见她上来,不由担心,也跟下去。 青离倒没什么事,就是发呆。 黑色的石门无论从里面还是外面看,依旧没有任何机关,就是粘了一把钢珠在上面。 磁石……天然磁石…… 这大块头自个,就趁大伙都不在眼前,与摩擦力做着斗争,慢慢儿地,转回了南北略偏东的走向,严丝合缝。 天翔抖了半天,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这婊子,恁地心毒…… 一进去,分成四岔的道路,殊途同归,聚拢一处,无法再聚拢的,却是人心。 就这么一点小手脚,把共同进退的四个人,割得七零八落,落得个三死一疯下场。 如果没有四盗,青离三个当时分开来走,会怎样呢? 青离冒汗,不敢想。 樊七巧,不愧是名震五百年的第一刺客。 良久,沈云舒满脸都是后怕,转过来道:“青离,多亏带了你来。” “何出此言?” “最后那三个字,在三面墙上,若少一个人,便按不住。” 青离惊愕一声,因为他们是三个,没注意这点,可如果不是,那就真的只有活活变干尸的份儿。 若想独吞宝藏,一人走到最后,面对如山财富,参破所有机关,会怎样呢? 会哀嚎吧? 樊七巧这家伙,想看笑话么? 可她毕竟留了这样一条生路…… 也许她正不信着,嘲笑着,可心里又期盼着能有三人不被她撕裂,一起走到最后。 人,多么微妙啊。 —— ---- 天翔因此事再次大大风光了一把,当然人们说的时候也会顺便捎上他的孪生弟弟。 不光要会做事,还要会造势,这是名利场上的真理。 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对云舒来说重要的是,当他们抵达官府,被安排饮食汤沐之后。从房里出来,却发现马槽上少了一匹良驹,尘土的地上有一趟细碎的马蹄…… 这是青离第二次跟他不辞而别。 她也不惜成追忆了。 (二十三章 锦瑟 六 完) 背叛 二十四章 却望并州是故乡 客舍并州已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 ——[唐]刘皂 《渡桑乾》(注) ———————————————————————— 十里秦淮,依然画船轻雾、灯火明楼。 河畔栉次鳞比的舞榭歌台中,依然有一所,格外显眼,那最高的飞檐,从对岸看去,恰能勾住最美的新月。 青离望着它,忽然一阵温暖袭上身来。 这是难得她不用特意把沈云舒抛出心外的时候,因为胸中全是涌上来的关于这里的一幅幅画面,欢乐的也好,痛苦的也好,都被时光,酿成留恋。 而最留恋的,自然是, 姐姐。 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相依为命长大的姐姐。 青离恨不得一步跨入紫迷房中,抱着她尽诉这数月的分离。 不过看看夜色,已经过了三更,紫迷怕是刚刚歇下。 姐姐是卖唱不卖身的清倌,日日弹奏也相当辛苦,让她安稳睡吧,半年都忍了,还忍不得这半天么。青离想到,便笑笑,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入楼,扭开一扇暗门,进入自己的房间,又在隔板上轻叩三下。 “七,七爷?!您回来了?”丫头小沐睡眼惺忪地爬出来,看到青离,却不由失声喊起。 “小沐长高了。”青离笑岑岑地拉过她来看看,又道,“也漂亮了,果然是女大十八变。” “七爷说哪里话。”小沐红了脸,又道,“倒是七爷伤势如何?听妈妈说得好生吓人。” “奥,不妨事,不妨事了。”青离笑笑,想起受伤时原是给妈妈写过书信汇报的,“对了,小沐去打些热水来,我乏死了。” 小沐依言去了。 青离遂委在绣床上,剥虾壳一样开始剥衣服。 内衣外衣,一件件扔得到处都是,一只靴子甚至从梁上飞过,落下来还乒乒乓乓砸了一个茶壶与四个茶碗。直到到脱得精光,四仰八叉地瘫在那里。 爽,爽呆了。 这才是她的家,她的生活,柳七爷,柳鹞子,为所欲为。 在狼窝里睡必和衣笑不露齿动辄编谎还要处处小心怕惹人起疑的日子怎么过的? - 然后小沐把水弄来了,沐浴。 泡着一半,柳明凤进来了。 毕竟这么多年了,她也算是青离一个重要的人。 “回来了?” “哦,妈妈,看您生意正好,想明日再去打招呼。”青离吐出口中几片花瓣,道。 柳明凤绕着木桶转了几圈,看得青离缩手缩脚,往水下直潜。 终于她停了脚步,眯缝着眼直刺青离,“妈妈常跟你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什么什么?”澡盆子里的人顾左右而言他。 “爱上一个男人……” “没好下场。”青离看装傻不下去,乖乖接上后面半句。 “你遇上男人了吧?” “满大街走一圈,哪天还不遇个千八百个。” 柳明凤手抱在胸前,因为水蛇腰的缘故,上身微往后仰,不作声只冷笑,满脸写了“死丫头看你嘴硬”几个字。 半晌,她又开口,却换了话题,伸手摸着青离左肩下的伤疤,问,“是这个伤?” “嗯。” “擂台上叫潘虎刺的?” “嗯。” “哟,这若往下三分,一条小命可不没了么?”柳明凤说着,一手突然跟着往下滑去。 “啊——!”青离敏感部位遭袭,尖叫着跳起来,桶里水一下泼了一地。 “还说没遇见男人,胸怎么大了?”柳明凤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你他妈胡说什么啊,我又没跟他那……” 话断了。 什么叫笨,什么叫糗,什么叫不打自招啊…… 看着这次写了“跟我斗你还嫩点”的粉脸,青离低了头,半晌道,“妈妈放心,小七会忘了他的。” 忘,是会忘的。可是要三年?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呢? 好在柳明凤不追穷寇,笑道,“那你先歇着,有什么话,明日再叙。” 老鸨子走到门口时,青离还是忍不住喊了她,问道,“妈妈你何以知道?” “你眼睛里的冰,化了。” 青离愣了半晌,看妈妈水蛇腰一扭一扭地走远,直到打了个喷嚏,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水淋淋地站着,已经起了鸡皮疙瘩,忙钻回桶子里去,咕哝一句,“姜果然是老的辣。” - 正想着,一阵环佩叮当,竟是柳明凤回来。 “丫头,路上没见到紫迷么?”她道。 “路上?” “不是有个人说你伤得厉害,带走紫迷说去看你么?” 水再度泼了一地…… -- 原来紫迷听说妹妹受伤后,日日惊恐担心,几个月下来,竟瘦得不成人形。结果就在三天前,有个长须老者上门,说知道青离在幽州养伤,要带紫迷去见。柳明凤当时自然也觉得奇怪,但因这人能说出青离长相,以及受伤过程,与信中所写相仿,她猜测着是青离在哪里住着,由于思念姐姐——甚至由于快不行了也不一定——便假捏了一个身份,让人来接姐姐去看一眼。再说,紫迷当时的样子,硬拦的话只怕要出人命,于是她让来人留了五百两银子做质押,带了紫迷上路。 柳明凤虽非善类,但也不信口开河,听完这番解释,青离如五雷轰顶。 这代表了两件事情,两件不能更坏的事情。 第一,姐姐很可能丢了。 第二,身份很可能露了。 - 这长须老者是谁? 她在幽州的行动,应该只有沈家人知道,可他们不可能找到飞花楼来吧? 如果是这边知道她身份的人,又怎么会了解她在狼窝里住着的情况? 不过,也都难说…… 说不定连沐浴更衣都有只眼睛盯着。 一个人活着,吃喝拉撒,穿衣说话,总是会留下痕迹,透露信息,想瞒一件事十年八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即使是在这个通讯不发达的时代。 这楼里清楚她身份的,除了妈妈、小沐、姐姐、死了的施飞燕,应该至少还有五个姑娘。 五个,就可能变成五十个。 就像那个被咬过一口的桃子的故事,人顺风顺水的时候,多少错误都会被忽略,变成“吃着味美才送我”这等理由,而势消运沉的时候,一个纰漏也能被无限放大,如同“给我剩嘴的东西”的怒气。 青离左思右想,想不到到底会是哪里出了岔子,只觉得连隔壁卖臭豆腐的大婶说不定都有嫌疑。 “小七啊,反正这些日子我回了几单了,听说外面也有传的,说柳不恕死了。要不索性你出去避一避,等风声静了再说?”鸨母道,“顺便你也可以打听打听紫迷的下落,我这要有消息也头一个告诉你。” 这话由柳明凤来说虽然有点自私,但实际上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建议了。青离沉默良久,起来穿了衣服,落下一句狠话,“妈妈你帮我透个口风给那些家伙,哪个卖了我的,叫我查出来,只怕他/她有命拿钱没命花!” - 迟迟钟鼓,耿耿星河。 天将破晓时,青离挽着匹全身漆黑的马,滞滞地行在青石的官道上,不时回望一下河畔的繁华。 她曾经痛恨这个地方,几次想要逃离,都被抓回来一顿好打。 可当她有能力逃时,不想逃了。 当她不想逃时,却呆不下去…… 恍然间,灯火已远若星,迷似梦,青离定定地张望一会,转过身来,终于不再回头。 ` 无端,无端,无端 更渡,更渡,更渡 桑干水 ` 却望 并州 是故乡…… (二十四章 桑乾 完) ————————————- 注:《渡桑乾〉又名《旅次朔方》,作者一说是贾岛,偶偏向是刘皂。 背叛 二十五章 小案子 大人物(上) 新月初升,薄暮轻临。 到了深秋,天黑得早,大约戌时,青离纵马走在山路之上,寒意森然的风吹拂着她的碎发,这个情形倒有些像之前的某一晚。 她可不想让那晚重演,所以远远儿看见山顶有几点灯光,便连忙过去。 是个道观,门脸倒还齐整,上嵌着一块石板,写着“云鹤观”三个大字。 于是她下马敲门,报了来意,兼捐了些香火,便取得了住宿权。 本来是想早点歇下的,不过这些日子,她一直严重失眠。 姐姐走得仓促,并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唯有几件厚衣服都不在了,推测是往北方来。 因此青离也一路北上,且行且探,皇天不负苦心人,一路上渡口客栈,竟也有几个伙计或清楚或模糊地有点印象,指引她追到这里。 但这会越来越难,因为开始追踪时,仅仅隔了三日,还打听得到,可如果时间一久,谁会记得半年前的客人?青离为此一筹莫展,黔驴技穷。 常常窜到脑子里烦她的还有那两个长得一样的家伙。 怎么除了长得一样什么都不一样呢? 连喝个粥,都是云舒最喜欢温温的,天翔非烫得要掉皮的不喝。 其实要是这两个打碎了搅和搅和倒好。 云舒的宽容淡泊,天翔的精彩生动,若在一个人身上,算是绝品。 可惜这不可能。 那个……不知相貌一样,个头也一样的话……身体是不是一样呢? 青离把涨红的脸埋到枕头里去,狠狠骂了自己几句,想着想着,怎么就下道儿了。 - 这时间,突然外头“锵啷”一声,继而稀里哗啦,鸡飞狗跳,小道士哭,老道士骂…… 青离将门开了条缝,向外窥去。 这一看却是好气又好笑。 一个黑胖行者,袒胸露乳,散发披头,面上金字,额上界箍儿,酒气熏天,醉不成步,左手葫芦,右手羊腿,跌跌撞撞,抢进院来。 那门口道童开始自是不让他进,奈何他力气雄壮,踹飞两个,掀倒一双,其余的都吓得转身撒腿,有个跑的慢的,被一把揪住,拿了葫芦灌酒,那吃醉的人手又不准,大半灌了鼻子里去。 正喷饭间,醉汉不知怎的看到她了,竟一下子扑过来。 这下把青离唬得不轻,忙侧身让过,倒劈了一掌下去。 也不知是这掌劈得结实,还是他原本就醉得稀烂,行者扑穿门扇,趴在地上,半天挣不起来,小道士们趁机一哄而上,将其五花大绑,又用扫帚脸盆,一阵乱打,可惜这泄愤的作用似乎不大,醉汉呜呜哦哦一会,竟打起鼾来。 “丢出去喂狼!”老道士看着身上被吐的秽物,十分火大。 “道长且慢!”青离叫出这一声,自己先不习惯一下,何时被传染上这管闲事的毛病?但话已出口,少不得笑着说下去,“道长何必与醉鬼一般见识,明日他酒醒,想必会给道长赔罪。可怜他也是个出家人,又不知从哪来的,现在吃了酒,单衣布褂还浑身是汗,若丢出去,这大冷天的,只怕出了人命,也不免是个事端。” 说着,她多掏了几两银子给观里做香火,老道脸色也就由阴转晴,连声答应了。 这院中一个天井,四面厢房,是专供外客用的,青离本来被安排住东厢房,这一下被醉鬼撞坏了门,只好搬到南厢房去,倒是没人爱看那醉鬼的一览无余,于是将其绑在青离原来房间的柱子上,裹了被子以防冻死。 方都安顿好了,观上又有人来投宿。 来者是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子二十上下,高挑身材,看去倒也斯文,穿一领长衫,带顶浆得硬硬的顶巾,另一个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孩子,大约十五六岁,圆脸小眼睛,谈不上英俊,不过以孩子的标准看,还蛮可爱,女子大概三十四五,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青离帮着处理完醉汉,本要回去睡了,没想到衣服还没脱,有人来敲门。 开门一看,是那孩子,甜甜道声:“姐姐,有好酒哦,来一起嘛!” 青离对这种的有点没抵抗力,而且反正睡不着心烦,还不如一醉忘忧,就出来跟各位都打了招呼,一同坐在天井饮酒叙话。 互相通过姓名,青离知道男孩子姓朱,单名一个“深”字,三十多岁的女子姓万,年轻男子则自称姓苏名辰。另外,三个人并非同路,是万氏与男孩一起,与苏公子偶遇,正好要找投宿之处,才一起上来的。 青离揣度三人身份,苏姓男子大约出身小官乡宦之家,而万姓女子与小男孩应该是母子。她自恃也算识人不少,却有些猜不透这小孩子的来历。看穿着,中等人家而已;看举止,听说起市井里事,都是一脸新鲜,缠着人往下讲,可说是膏粱纨绔,却又偶尔对军国机要发表点精辟言论。更重要的,他那坛子酒,真是好啊,老远的一股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比中秋定国府的宝贝酒闻起来还浓郁,尝一口下去,更觉五脏六腑都是熨帖。 猜不透就算了,她懒得多想,与三人行令喝酒起来。 你觉得青离什么样人? 平时还挺道貌岸然的吧? 所以她都管着自己,很少喝酒,更少醉酒。 可今儿酒太香了。 几圈酒令下来,她开始去胡撸人家小孩的头,掐人家脸蛋。 然后她发现自己被一双毒辣的眼睛狠狠剜着。 黑天化月之下,调戏良家妇男,何况还当着人家家长的面,好像是不太好…… 所以她老实收手了。 - 这时,不知是闻着酒香,还是看到有两个都还有几分颜色的女人在,观里的老道也出现了。 老道身材高瘦,皮肤黑沉,鼻头硕大,身穿一领乌皂道袍,腰间系一条明黄吕公绦,拿把拂尘,自称姓易。 道人讨了两杯酒,高谈阔论些烧茅炼药,滋阴补阳的方术,青离心下只是冷笑,倒是那小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看样子旁边的娘亲也十分宠他,决不拂了他的意思。 老道讲得兴起,道,“今日能逢各位,也是有缘,贫道略懂些风水易卦,给各位卜卜如何?” 青离以为这帮家伙会争先恐后地报名,没想到,他们却是互相谦让。 “你们客气,我可先给道长算了。”她借着醉意伸出手来,笑道。 其实她本来不太信这些,有点像我们现在很多人算命的心态,去考考别人准不准,好玩而已。 不过老道倒是满正经的,拿她右手瞄了一会,脸上有些变色。 “姑娘十一二岁时,家有大劫。” 这下轮到青离脸上变色了。 “姑娘二十岁之前,杀伐之气甚重。” 青离像叫火烫了,飞速抽回手来,怒斥道,“你这牛鼻子,半点不准!” 话虽这么说,看她神色,别人自然猜到老道说的对不对。 结果另三个也都变了脸色……连那个一直问东问西的小男孩也连说不用算了。 搞什么?因为发现算得准,都不要算? 青离嘴角有些抽动,似乎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一个词的含义:各怀鬼胎…… - 然后苏姓男子先推说累了,自选了厢房去歇。老道唠叨完了,也告辞。 青离脑袋不太好使中,想着,这东南北房都有人占了,这娘俩却怎么办,总不好这么大了还住一起吧。 结果出现了一件可以震飞她的事情。 男孩扎在徐娘怀里,深情款款地唤了声:“万儿”。然后二人一同起身,往西厢房去。 青离嘴巴半天没合上。 想起刚刚所作所为,比起当着家长面调戏人家孩子,好像当着老婆勾引人家老公更可恶一点? 等等,这么说,那小兔羔子,不但已知人事,说不定经验比她还丰富得多? 娘的!原来吃亏了…… - - 第二天早上,青离是被外面的嚷闹声吵醒的,起来一看,没有门的东房里,一群小道士正围着昨夜的醉行者责问,后者的绳索松脱了,手中抱一个沾满血迹的香炉,表情却一脸茫然。 她也很快知道了这吵嚷的缘由。 供着三清的大殿上,老道人脸朝下趴着,死因应当是脑后的重击,一手向前无力垂着,四指弯曲,食指却枯枝一样僵直地伸出来,直指正西。供奉的香炉不见了,满地香灰和血混在一起。 他真应该先为自己算一卦的…… (二十五章 五色 上) --- 案子小,条件已齐,可以猜了:) 背叛 二十六章 小案子,大人物(下) 黄帝问于岐伯曰:余闻人之合于天地道也,内有五脏,以应五音、五色、五时、五味、五位也 —— 《黄帝内经·灵枢·经别第十一》 —————————————————————————————— 官府很快来人,保护现场、验尸、盘问,都进行得井井有条。 青离颇有些愤怒,她都多久没开张了,为何生命中还老有这些捕快晃来晃去? 而且很不幸地,她也是初步判定的凶嫌之一:所有道士住在前院,除了死去的易道人独居一间,小道士们都是大炕通铺,八到十个人一起住的,别说要花很长时间的行凶,就是短短起个夜,常常都把一屋子人弄醒了,所以他们犯案的可能性基本排除,剩下的就是后院住这几个外客。 青离细看这几个同嫌:醉行者——此时他倒也不醉了,报了法名上来,所以或者呼为玄真法师更好——赤着眼,双唇绷得紧紧,被问到绳索如何挣脱了以及香炉为何会在手上之时,都表示完全不知;苏姓男子铁青着脸,同样寡言少语,身上还是月白长衫,倒是顶巾,似乎换了件颜色深些的,令人有些不解;少年及美妇则都脸色苍白,不敢直视那尸体,接受盘问之时,说话有些结巴,但总体大意终归是说与此事无关。 领头的官差姓徐,唤徐达。阔面重颐,颇为威武。 “官爷,那贼秃定是记恨昨夜师父要将他丢出去,纵酒行凶,凶器在手,官爷还有什么犹豫的?”一个小道士被推出封锁线外,兀自不休地向那徐达说道。 “奥?”徐达转向他,瓮声瓮气道,“他还记得老道要丢他出去,却不记得行凶后丢了凶器?我看是你喝高了罢??” 一团哄笑。 “昨夜你们可都知道有人醉倒在东房内?”徐达又问。 废话,青离心说,那房门都没了,行者又一直打鼾,除非瞎子看不见,聋子听不着。其余人也都默认了。 “这就对了。”徐达拿起地上绳头,展示齐整的断面,道,“若是醉汉自己挣断绳索,这里是毛剌剌的,现在却是利刀割断,所以是有人行凶后,故意嫁祸!” 青离暗笑,这老粗似乎还有两把刷子。 “官爷,那我师父登仙时,手势指着西边的,这也是凶手嫁祸吗?”又一小道士道。 徐达看向仵作,后者连忙禀明:“死者血迹流向自然,没有拖曳痕迹,是以不曾被人移尸。四指僵硬,掰之不开,应很难是他人人为所致。” “你们两个,跟本官走一趟衙门吧。”徐达听了这话,转向朱深与万姓美妇,道。 “你好大的胆子!可知道我们是谁!?”美妇杏眼圆睁,喝道。 “太子犯法,与蔗民同罪!管你是天王老子,今儿也得跟我回去!” 青离暗地喷了一口,这句话确实雄壮,可那念庶民吧? 捕快的铁链子已经套上去了,少年与美妇都慌了神,张皇辩白,却说不出什么好的理由。 “大人且慢!” 青离鬼使神差地喊出这句,禁不住又叹息自己,一夜一天之间,她已经两次开口为不相干的人出头,简直是某人的阴魂附身…… “姑娘何事?”徐达转过来对她。 “小女子有一事想不通,凶犯为何不把道人的尸身移动,难道就任凭他指证自己?” “许是夜里犯案,犯人也未看清楚吧。”一旁一直不作声的苏辰插上一句。 “可若是凶犯看清了呢?死者如把最后的讯息留得这样直白,未免太冒险了吧?” “笑话,指西便是指西,还能是什么意……” 苏辰的话断了,青离却开始笑着替他续上:“小女子就等您这句话呢,所谓五行相生相克,与万物相应,指西的话,可以是四方之西,四季之秋,五行之金,五色之素——对了,苏公子没发现,每个房间有一人名中凑巧带了颜色么?” 五行论是古代盛行的一种体系,早在《黄帝内经》中,就有天地人道相合,五行与五方、五色、五味、五脏等等的对应关系记载,例如青、赤、素、玄、黄等五种颜色分别对应着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这时,四周听众看到盘问的笔录上赫然写着:青离、朱深、苏辰、玄真——经这么一点,突然都恍然大悟,把目光投向了苏姓男子。 “姑娘,姑娘……在下不知姑娘是何意思,姑娘也说了,那指西有这许多意义,要是没有证据,那可是屈杀好人那!”苏辰额上现了汗,强自辨着。 “你们昨晚见过,今日他可换了衣服?”徐达突然插进来道。 孺子可教也,青离适时闭了嘴,暗笑,用殿上香炉伤人,多半是出于冲动,衣服上定会溅有血迹,所以徐达有此一问。 “好像不曾,顶巾倒是不甚一样。”少年看了半天,说出这样一句。 青离无语……这个孺子不可教…… “看吧看吧。”苏辰捞着根救命稻草,擦汗道。 是啊,总不可能衣裳没事,顶巾沾血吧,徐达也想不通。 “朱小官人也换过衣服么?昨夜看是浅绯,今日怎么是朱红?”青离道。 “我?并不曾啊。”男孩低头看自己身上,“想是昨晚月光下面,显得浅些?” …… 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吧? - 在后院的茅厕中,捞出了苏辰昨夜穿的长衫,上面果有血迹。 后据苏辰招供,他本是与邻县一位小姐定亲,因这老道受人财帛,专意讲了许多二人不合的话,导致亲事不成,他特来找老道理论,没想到后来一语不合,冲动之下竟打死了人,他便生出嫁祸的心,进去东房,将香炉放在醉汉手上,又帮他割断绳索。至于老道的手势,他当时并没明白,还庆幸他指错。 能知天机,本当何等荣幸,却因区区财物,故意曲解,岂不招致人祸哉? - 犯人羁押,余者各自走路。 青离跨上夜刀的马背,挽缰正欲前行,却被前面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拦住。 “姐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眼睛眯着,声音还是甜甜的。 青离看了看他,继而毫不客气地大笑,“小兔羔子,我图你报答才帮你么?” 那边万姓妇人自轿帘里探出头来,毕竟吃人嘴短,不敢再用眼剜青离。 于是青离就从马上俯身下来,伸手在小孩头上狠狠胡橹两把,大笑扬长而去。 (二十六章 五色 下 完) ———————————————————————————— 赫赫,埋个线到结局~~~ 背叛 二十七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一) 欲迎天子看花去 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 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 “回大奶奶,稻草引火虽快,却容易给菜里带上烟味,麦秸和棉花秆烧起来常噼啪作响,所以煎炒类菜,都是用干芦苇引火,若是烧鱼,则当用香茅引火,以除腥气。” “好了,今儿起,改名慧空,慧净,带厨房去吧。”象牙椅上的白胖妇人头也不抬,闭着眼捻着佛珠,道。 青离冷汗……有必要给烧火丫头起法名么? “大姐虽一心向佛,这侯府上,丫头都叫这等名字,未免太清素了,我看,叫慧儿、净儿如何?”次席椅子上的女子笑着发话,看时,这女子一身大红洋缎,使金丝绣着百蝶穿花,穿着贵气,脸面妖娆。 “那便依着妹妹吧。”白胖妇人仍然没睁眼,淡淡说道。 “慧儿,净儿,还不快叩谢二奶奶赐名!”一旁一个个子很高,装扮也颇为华丽的大丫头连忙喝斥二人。 于是青离与身旁一同跪着的女子叩谢了,往厨房去不提。 - 奇怪青离这是在做什么吗? 如你所见,在应聘烧火丫头。 很多人以为女刺客常走色诱路线,其实是颇大的误会。 侯门深似海,百花竞姣妍,想通过色相引诱,恐怕还没见到正主,先被前面几百个女人给踩扁了。 就算撞大运被招去承恩,这些显贵们还多半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胸怀”,若摊上一次,不但不能下手,只怕倒要蚀本。 再退一步说,能与目标单独相处,行刺成功,那漂亮的人,自是众目所归,到时还怕不三描两画,弄个图影满城张贴,一抓一个准? 青离曾经慨叹过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其实这话略有些不严密,起码她烧火烧得真的不错。 所以她常常都是以这个身份混进高门大院。 穿粗布,脸上抹黑,不涂指甲,装不识字,能有多不起眼,就有多不起眼的样子,才好行事。 - 奇怪她身边的女子是谁? 是小沐,飞花楼里呼她“七爷”的吕小沐。 当她在客栈里住着,打开门看见小沐湿淋淋地站在门外时,曾一阵狂喜,以为是姐姐有什么消息,妈妈特地遣小沐送来。 但很快她的余光瞟到黑色信封,很厚的黑色信封。 “七爷,妈妈说,紫迷的事,全权交给她,七爷还是先把这单做了。‘客人’太多,小沐也会同去协助。” 青离先惊后笑,老狐狸担心她会败露,开始让接班人实习了。 不过确实,姐姐的方面,她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线索,还是交给耳目众多的柳明凤打探好些。 这,就是开头那一幕出现的原因。 通过开头那一番说话,几个人间的情势,青离已经可以判断,跟许多贵族家里一样,昭阳侯钟旗有一个门当户对的不得宠爱的常年吃斋念佛的正室,一个虽不见得年轻貌美但凭着资历深久掌着内务实权不犯大错也难以撼动的二夫人,以及一个善抱粗腿的对上逢迎对下凶悍的通房大丫头。 大夫人全名郑明烛,二夫人全名管亦香,丫头全名韩鸦儿。青离莞尔,正室姓郑,管事的姓管,韩鸦儿——谐音玉颜不及寒鸦色的“寒鸦”,倒都方便记得 后两个,都是要死的人。 除此之外,阎王爷的名册上还有四位,都是侯府里近年得宠的夫人或丫头。 青离笑起来。 她心中酸楚之时,总会笑的。 - - 混了几日,青离已把府上地势摸熟。若从天空鸟瞰,府宅基本是两个小长方拼成的一个大长方,从大门进,先看见昭阳正殿,长乐、长春二宫分居两侧,用传统观念来看,属于“男主外”的范畴,都用来会客议事,而一旦跨过了衔接着两个长方的未央门,就几乎全是脂粉钗环的天下了,包括主管膳食、裁衣、园艺等的后勤处所,也都在此处。在此之外,角门还连着一个偌大的园子,供女眷平日散心之用。周边良田货铺,甚至一间寺庙也都隶属侯府,由下人分管。 而她现在,就沙沙地踏着黄叶,看两旁枯杨慢慢向后退去,与小沐一道跟在韩鸦儿的后头,给孙夫人送东西去。 孙夫人是昭阳侯第四房夫人,小名娇娇,府上不少人觉得她矫揉造作,故作娇嗲,不过目前侯爷似乎正好这口,是以势头一时无二。 “原来这里有路,我上次去,竟是从园子里走的。”吕小沐,也就是这里的“净儿”道。 “这条是大路,园子里难走又绕远,妹妹怎么倒先认了那一条?”柳青离,也就是这里的 “慧儿”答。 这本是闲话,没想到却引得前面鸦儿突然停下来,立着眼睛向二人道:“白天可以,要是入夜了,就千万别出西角门,知道么?”, “为啥?”小沐疑惑。 “问那么多干什么!” “听说已故的太夫人年轻时,曾在那单独辟了一倾田供府里早夭的女子埋骨,起名‘红妆斜’,每风雨时,似有人歌哭,韩姐姐是怕你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白白送了小命。”青离笑道,却给小沐丢个眼色,将“不该看见”四字咬得略重。 这几日来,青离捕风捉影,了解一点管夫人与内务房总管阎仁的关系,听鸦儿这么一说,看来不但真有其事,连幽会地点都知道了。 这层关系,政治意义应该大于感官意义。 因为阎仁是阉人。 明朝的宦官很有名,报考热度不亚于现在的公务员,有记载说,万历年间,曾每年有十万人自宫以求进宫,皇宫自然容纳不下,于是许多流入公侯府上。此时虽然还是天顺末年,但风气已开,阎仁就是府上另一位实权人物。 小沐果然会意偷偷点头,又趁势道,“妈呀!这不是有歌声!?” 青离侧耳,果然一阵缥缈琴音夹在初冬的北风中送来,流水行云,有如天籁,间又杂有听不甚清的歌词:欲迎天子……看花去……才下……金阶…… “就你个小蹄子一惊一乍!”鸦儿转过来,骂道,“那是北院一个姓秦的贱人弹琴,侯爷有三个月未去她那里了!现在离西角门还远,哪里见了鬼了!” 小沐忙诺诺连声,不敢回言。 - 很快,差事办完,鸦儿又带着两个黑妞从孙夫人的赏梅轩出来,要往她主子,也就是二夫人管亦香的枕霞阁处去。 出门正遇上孙夫人的丫头珊瑚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回来,鸦儿上前故意一撞。 “哎呦,这可对不住姐姐了,妹妹来帮你捡。” 珊瑚面如土色,一把推开她,扑去护住面前散开的书轴,连忙卷起。 鸦儿虽然被推,倒无怒色,笑嘻嘻只向回走。 青离眼尖,早见那轴上是“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一句,落款沈度。 沈度是永乐年间台阁体书法大家,深为成祖所赞,与弟沈粲并称“二沈”,兄工楷书,弟善行草,一向有“不欲兄弟间争能也”之说。 看这一幕,她猜个八九,过些日子,是侯爷寿辰,各房里自然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拿出些手段来,同时,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什么送东西来是幌子,打探孙夫人要送什么寿礼才是目的,韩丫头完成任务,自然高兴。 不过韩鸦儿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至多是以为要送名家字画吧? 青离的目光扫过珊瑚、鸦儿、赏梅轩的匾额,在小沐身上停留一下,最后茫然地望天。 仿佛有黑色的诡丝从每个人身上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来,在空中纠结缠绕。 她相信自己像从来一样,是设扣解扣都玩的最好的那个。 只不过,这场游戏,到最后,没有赢家。 (二十七章 五弦 一) 背叛 二十八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二) 欲迎天子看花去 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 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 青离裹紧短袄,往枝叶里又钻了钻。 这是棵柏树,秋冬也不落叶,适合藏人。 柏树经常是种在坟前的,这里也不例外。 不过能有此待遇的,也不过两三个而已,余下的,好些的有块墓碑,若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土包,也就那样了。 这里的风,似乎都比别处多了几分凉意。 据说下雨的夜里,从路边走过,能听到年轻女子隐约的啜泣。 由于这些传说,这里地头上专门盖了间小庙镇着。不过庙里的佛像,因为是铜铸的,还被不知哪个不肖子弟偷走了头颅,拿去换钱。 这夜是十一月初三,没有雨,只见天上一弯苍白的新月,地下数点幽碧的鬼火。 这里是,西角门外的红妆斜…… - 青离在等人,尽管她心中多么不希望见到要等的人。 她已经亲眼看到管夫人与阎总管先后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地经过树下,向不远处的破庙去了,破庙的窗口很快有明灭的火光。 她不是在等他们。 子时三刻,她等的人还是来了。 于是她黑凤蝶般从树上轻轻飘落。 对面的人,玲珑纤细的身量与青离相仿,也是一样儿瓜子儿脸,明肌胜雪,但一双西湖水含烟似的杏眼,与青离的冷澈相比,美得挑逗了许多。 “小沐,为何行动不告诉我一声?你这样一刀下去,怕查不出来怎的?”青离这样开头,还是尽量往好了想的。 “七爷,我不是去捅刀的。” “那就更不明白你犯什么傻,撞破了他们,明天死的是你。” “不会的。” 青离注意到,面前的女子脸上贴了花钿,头上绾着珠钗,一身水红色衣衫在夜风中微微飞动,把娇小的腰肢衬得愈发不堪一握——她是精心打扮了来的。 “小沐,何苦这样作践自己,这次几个人,我会都弄妥贴的,你看着就好。” “七爷,你老了。”水红色女子沉默一会,略低了头,但明眸依然直视青离,道。 青离哑然,良久,道,“我不过想多拦你一会儿罢了……这路踏上去,是回不来的……” “那你为何踏上去?” “我没得选。” “我有得选么?选择做一辈子你的丫头?” 青离低了头,不错,她早些日子已经隐约察觉小沐有些不对,那么现在再怎么用心良苦也是白费。 所以她决定还是直接问: “小沐,是你卖了我吧?” “……为五千两,你做过更多。”小沐愣了一下,但回答得还算坦率。 ` 默。 ` “妈妈知道么?” “不知道,不过现在也许会猜到。” “为何把紫迷扯进去?” “我只说了你的长相而已。那怕是他们从别处得来的信儿。” “你卖给官府还是个人?” 青离问完,自己解答了:“应该是个人,我被官府抓去,只怕会找出你来,还是黑道做事利索,不留后患。” “七爷还像从前一样睿智。” “你刚刚不是还说我老了么?” “妈妈说过,七爷能纵横天下,靠的不是头脑、功夫、相貌,而是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现在七爷什么都在,就是丢了这股劲儿。”小沐顿了顿,眼睛里有了些挑衅的目光,道,“你已经压不住我了。” “那这单子怎么办?” “各做各的。”小沐说着,水红色的衣袂已从青离身边流过。 “小沐!” “七爷还有何见教?”女子微微停了一下。 “你真的要去么?跟太监做超痛的,他们发泄不了,会用牙咬……”,青离说这话时,竟堪堪挤出一个笑容,仿佛一切真的可以都是玩笑似的。 “我的路。”小沐头上珠钗晃动了一下,人却终于没有回转,斩钉截铁般吐出三字,脚步又飒飒向前。 冷夜荒坟,鬼火莹莹,远目所及,竟再无生气,天地间似只有这一红一青两个身影,背对着背,距离逐渐拉长。 青离似乎落下过让卖她的人有命拿钱没命花这种狠话吧。 但爱恨情仇,如果都只有四个汉字这样分明,就好了…… -- -- “大姐,净儿这丫头中用,妹妹从今儿起,打算把她从伙房调出来,收在自己房里,特来禀告一声。” “善哉善哉,妹妹自主便是。”白胖妇人仍然没有睁眼,只敲着佛磬道。 管亦香笑笑,凡事还是请示一下正室的好,既能贯彻自己的意思,面子上又好看。 她清楚地记得,昨晚正在破庙与总管缠绵,突然一个丫头撞进来。 “我,我看到火光,就,就过来看看……”丫头往后退着,舌头似乎都打了结。 “……那你都看见什么了呢?”阎仁支起肥胖的身体,满面笑容地问道。 丫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稍一思考,双手抓着自个前襟往两边一撕,两朵红梅便傲然绽放出来。 “还算聪明。”阎仁呵呵笑了几声,俯下身享用去了。 管亦香冷笑。 岂止还算聪明,不仅聪明,而且大胆。 虽然丫头演得很好,但盛妆华服分明说明她不是什么不小心撞破,而是故意前来。 来缔结同盟的。 所谓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想与一个龌龊者迅速站在同一战线,分享他的龌龊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法子。 这种同盟往往不能维持很久,不过,往往也不需要维持很久。在同盟期间内各取所需就最好了。 管夫人在几次眨眼的时间内决定接受这个同盟,因为不要说已走下坡路的自己,就连韩鸦儿,侯爷都已有厌倦的意思了,所以她需要一个新鲜的、美貌的、伶俐的丫头,吸引侯爷多往自己房中来。 当然也有丫头过于受宠,升为夫人的例子。 可人生什么事是毫无风险的呢? (二十八章 五弦 二 完) 背叛 二十九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三) 欲迎天子看花去 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 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 昭阳府是在鲁地,此时已十一月半,北风薄薄地送来一场雪,实在算不得什么奇事。着了风雪,感染风寒,也自然再正常不过。 即使是天下第一刺客又怎样,还不是血肉之躯? 只不过,青离这病,却来得太不是时候。 明日便是侯爷的寿辰,大伙儿都早早歇下了,准备应付要打二更起来就开始忙的一天。所以,她要布置机关,有足够宽松的环境,却也有足够紧迫的时间。 从举办寿筵的天伦殿,到孙夫人的赏梅轩,有两种走法,一条是上次跟韩鸦儿一起走过的大路官道,胜在平直好走,一般为人所选,一条就是从这园子里走的小路,虽有曲径通幽,路上却已长了青苔。 青离正走在这条小路上,园子里的花木也大多落了叶,在无月的夜里耸出横瘦的黑影,偶尔有被惊起的夜鸟,多半留下婴儿啼哭般的凄厉一声,突拉拉飞上天去。 小路有一个必经之处:一座名为“翠悠桥”的吊桥,青离颇喜欢这名字,闲散时常来看看的,不过今夜,她却几乎是用蹭的来到这桥边,坐下来喘着气靠着冰冷的桥廊,看呼吸在暗夜里也变成白雾。 妈妈曾赞过她发烧的时候是最漂亮的,因为原本苍白的两颊会染上绯红,眼睛也会因虚弱而削去煞气,变成轻泛泪光的桃花眼。 可比起倾国倾城,她宁愿不要生病。 头疼得真快裂开了,明明不是做梦,多少过往的画面却席卷而来。她拼命把意识拖回来去扎挣着去完成手上的工作,可还是有许多片断不受控制地闪来闪去。 ——爹? ——粉嫩的脸蛋被胡茬扎得生疼,却还是咯咯笑着,因为爹可不会经常这么开心。 ——“小七,晓不晓得,爹今天打了大胜仗,连也先的兄弟都被炸死了?” ——“也先是谁?” ——“嗯……来打我们国家的坏人……” 明日侯爷寿辰,是难得的好机会,就算难受,也得布下这个机关,青离咬咬牙,往桥下探去,湖面的冰已有寸厚,足以承受纤细的她。 ——三哥? ——小小的身躯被温和地抱起,手脚在空中乱抓,却还胡乱喊着,“打呀,打呀!” ——“小七,女孩子家家怎么舞刀弄剑的,乖乖跟先生学认字去。” ——“认到一百个字,你们要陪我玩骑马哦!” ——“又来了。” 测定方位,选好弩座,还要用柳钉牢牢固定,设定机关,马虎不得。 ——大哥? ——平时爱说爱笑的人为何沉默?平时粗糙有力的大手为何冰冷垂着? ——“不准哭!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爹的嘴唇绷得紧紧,字字掷地有声。 ——可为什么,他的眼圈好像红了? 从风向风力上考虑,这个时候,都是刮北风,不出意外,也不会强到能吹偏劲弩。 ——娘? ——惊恐的眼睛隔着门缝窥视,仔细听着那些她还未必听得懂的话。 ——“夫君,你也得罪过石亨,现在还要去为于大人求情,只怕自身难保啊。” ——“于大人的‘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你不是也最喜欢的么?” ——微不可闻的啜泣…… 扳开弩座,夹入弹簧,用一根细而结实的线,连在桥身上,以便感知过桥的重量。 ——姐姐? ——“青离,姐姐无用,帮不了你别的,唯有每日焚香,一生茹素,求你平安。” ——“佛祖要保佑我,那才真是瞎眼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照做了,每日的三炷香,都是叩头到地上的,以往最爱吃的小黄鱼,也从此再没沾过。 凭过往的经验,弹簧的刻度大约应拨在第十二格,可眼前重重叠叠地双影,怎么也看不真切。 ——妈妈? ——“快点喝,伤好了才能再给我挣钱!” ——“好大的参,很贵吧?” ——“废话。” ——“多少钱?” ——“五千两。” 勉强把弩箭上上去,在桥底轻轻一拉,一道金影“嗖”地窜了出去。果然不行,这样万一有偶尔经过的丫头仆妇就发射了,伤不到目标,反会暴露。 ——小沐? ——“妈妈你快来呀,七爷烧得火炭一样!”声音带着点哭腔。 ——“我要是病死了,你会哭吗?” ——“七爷别说傻话,七爷不会有事的。” ——“我是说要是……” ——“会的,会的,楼里没人像七爷待我这样好……” 将金箭撤下来,重调弹簧,眼前愈发模糊,不得不用手指捏着,一格一格地感知。 ——云舒? ——“这早已不是那个单凭个子高就可以保护别人的世界,遇到你,我才知道,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孩子多么可爱。” ——“如果有一天,你在乎了哪个人,那个人比我幸运,因为无论面对什么,我相信你,不会让他有机会半夜对着灵牌落泪”,还是他的话,坐在箱子上拿着别人的灵牌讲的。 ——“为什么我要跟你们去啊?” ——“我 需 要 你。” 试着再把金箭安上,已经摸索出十二格刻度,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吧,明日,蓝幽幽的箭头会贯穿孙夫人的粉颈,红琼赤玉,将喷薄而出。 ——血? ——鲜红的,浓烈的,粘稠的,腥臭的,似乎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泼来。 青离胸中一阵翻滚,不由伏在地上干呕,要不是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就太难看了。 等稍稍平静了,她起来再次尝试将箭设置好。 没想到,当手指碰到冰冷的机恬,那种感觉再次涌来。 满嘴苦得厉害,是胆汁吧。 她不敢再动,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着,空气中仿佛都带了冰凌,刺得她喉咙更加作痛。 远远地传来更夫的梆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二更!” 时间这样快么? 伙房的人要最早起来,她不在会很奇怪。 于是青离顾不得拆卸弩座,只扯过大把青苔残雪用来遮蔽了痕迹,将金箭收回身上,急往回去。 不管什么原因,想到今天做不成这个事情,她心中懊恼之余,却又无端地松了口气,病势也似乎轻了一半,腿不似方才那么重,眼前也不再昏花。 装不上这机关,只是因为生病,只是因为生病罢了! 她反反复复这样想着,以至于几乎要出声读出来,但不知为何,还有一丝恐惧无由地袭上心头:自己是不是真的废了?…… ********************************************** “好一幅‘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沈书婉丽,正配这佳句天成。”昭阳侯展开孙夫人所送寿礼,赞叹道。 “妹妹好心思,果然墨宝难得。可惜空有词章雅致,没有胜景赏心哪。”管夫人也上来观看,笑着说道。 “姐姐怎么知道没有?”孙夫人小嘴一撅,满脸天真状问那二夫人。 “娇娇别闹。”侯爷笑道,“现在不过十一月,你能变出一庭梅花来不成?” “我要变出来了,侯爷怎么赏我?”孙娇娇上前挽住侯爷胳膊,歪着头道。 “侯爷,娇娇一向最知道您的心思,早在春天,就把赏梅轩里的腊梅全换了早梅,专意等您寿辰时开放呢!”旁边早埋伏了一个说得上话的嬷嬷,给孙夫人作论语正义。 “奥,真的?”侯爷大笑,“难得娇娇这番心意,今夜本侯就来个‘踏雪寻梅’。” 席上其他夫人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但侯爷兴致起来,少不得跟着前去。 于是一支倚仗浩浩荡荡向赏梅轩开进。 孙夫人自己走在最前,回身拉着侯爷的手臂,不时娇笑。 “怎么不走大路?”雪夜的小路有些幽僻湿滑,侯爷的眉头皱了一下。 “侯爷说了,踏雪‘寻’梅,正是要走这曲折小路才有意思,走嘛走嘛。”小女人一脸娇痴,使性子道。 “好,好,依你依你。” - 很快到了翠悠桥,这桥身很窄,不能容二人并肩,方阵人马自然就被拉成长蛇,接踵过去。 “侯爷小心。”孙夫人已经行到桥中段,回头笑对夫君道,昭阳侯走在第二个,身后两个阉官,在这窄处举着硕大的伞盖,颇为滑稽。 当一个抱手炉的侍女也踏上来,桥身突然一震。 一声惨呼划破光滑的夜色,看时,孙夫人慢慢瘫倒下去,后心处一支银色小箭闪着寒光。 翠悠桥,变作了奈何桥…… 全场一时凝固。 唯有失去主人的赏梅轩内,空余一庭早梅怒放,对月吐艳喷霞…… (二十九章 五弦 三 ) 背叛 三十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四) 欲迎天子看花去 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 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 “小沐,信封里不过六个人,现在却已不止死了二三十个。” “只要该死的在里面就好。” 一望无垠的夜,黑得能吞噬人心。青离与小沐对面站着,却看不清彼此的样貌。 那夜检查后,发现箭头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箭身上镌了深峭的“不恕”二字。 侯府震动。 管亦香第一个从混乱中镇定回来,当场作了一个分析,大意是:不恕能在如此幽僻的小路上设下机关,可见对地形非常熟悉,所以必定是混在府里的人。但孙夫人的行动带有很大随意性,所以可能是被误杀的,刺客真正的目标是昭阳侯,因此还会留在府中继续俟机下手。 这番话听得当时走在第二个的昭阳侯一愣一愣的,立刻下令全府彻查。 彻查是个动词,前面需要主语。 这个主语不出意外地落到了管夫人和阎总管身上。 青离得承认,管夫人的分析对了一半,可以说有很强的推理能力。 不过更强的,是她抓住时机的能力。 要么怎么彻查中,丢了性命的都是她的对手或者异己呢? 管亦香要怎么样,青离自然管不着,但她知道现在管夫人的得力丫头“净儿”在里面肯定功不可没。 所以她冒险把小沐再次约出来。 “我们杀人不过是为财,主顾要买的命,按约送去,若连无关的人都扫上,倒显得谋划不够周巧了。” “七爷好清高个人儿。”黑暗中传来莺语娇声,却带了十分讥诮。 青离默了一下,继而冷笑,“我是五千两一人的价码,你是五千两二三十人的价码,我可不还有得比你清高些。” 小沐却也不恼,同样笑道,“是么?我还以为七爷已经不能接客了,上一个客人,还是小沐替七爷服侍的。” “你……!” 青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的话中原有些双关贬损的意思,小沐就更明确地挖苦回来,而最重要的是,小沐戳到了她的痛处:那个机关她最终没有弄成,后来射死孙娇娇的无疑是小沐的箭。 “不恕”不过是个名号而已,可以是柳不恕,也可以是吕不恕。 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 夜,又一个星光凄迷的夜。 青离奇怪昭阳府中的事情怎么总发生在夜里,不过或许这里根本没有白天。 看到眼前的景象,她的第一反应是用烧火棍狠狠戳了前面脖子伸得鸭一样长的胖厨娘一记,然后在对方的怒目下连声道歉。 因为她知道,今夜,腊月初三这个本应平淡无奇的夜晚,亥时二刻的不在场证明,将会相当重要。 伙房所有人都跑出来了,有的嘴里叼着一块剩馒头,有的手中是刷到一半的锅,个个眼睛都快掉出来沾上泥了,好像见到了鬼。 也许他们真见鬼了。 一个穿白衣的人影,提着盏忽明忽灭的风灯,出现在他们视野之内。风灯掩映下,隐约可辨身形是个女子,与素衣上横七竖八的黑色血痕。女子的身材应是颇高挑的——如果她颈上有头颅的话! 厨娘推推杂役,杂役推推灶头,互相证明了都不是在发梦。 无头的女人停下,有些作势要过来的意思,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快跑”,可怜这些刚刚还瞪眼看着的家伙们齐刷刷全向后转,逃得是哀鸿遍野屁滚尿流。 好在她终于是没有过来,定了定又飘向远处。 “她,她是往西角门去的!”一个杂役盯着女子后身,杀猪似的叫道。 厨房的人怕还可以跑,家丁就没那么好运了,侯爷一声令下,谁敢不追。 说来也怪,这女子往埋骨田方向行去,似乎你快她也快,你慢她也慢,任这些壮汉追得汗流浃背,始终都在前面约百步处飘着。 一路追来,府中的华彩渐渐褪去,幽微可闻红妆墓上传来的歌泣,白衣的背影也越来越模糊,背着残月,毛骨悚然的家丁们只凭着那盏风灯摇曳死撑着前进的脚步。 忽然间,风灯灭了,红妆墓上流窜着碧绿的鬼火,一个女人的尖叫也同时响起,在这幽怨的地方回荡。 半晌的沉寂后,几个大胆的家丁沿尖叫的方向寻去。 他们看到一盏残旧不堪的风灯,一披血迹斑斑的白衣,一个赤裸的昏死过去的女人和一个同样状态下的阉人…… 有人细看了女人,她不但有头,脸还很漂亮,只不过,这个局面,再有一百个脑袋也长不住了——她是二夫人管亦香。 之前并不是没人想过来捉奸,但出于各种原因——最主要的是谁身上也不干净,怕管亦香鱼死网破都咬出来——一直没有实现。 但鬼是不怕的…… - 侯府再次陷入了一场风暴,你猜我,我疑他,今日抄没,明朝举发,平素的一点睚眦,在暗夜中被无限放大。 人生本如飘絮,强风过处,有的零落沾泥,有的却直上青云。 这次抓住机会的是韩鸦儿。 以前人们认为韩鸦儿只是逢迎拍马的主儿,没了管夫人这棵大树,她会最先倒霉,但最近她似乎突然聪明起来了,不只别人这样说,她自己也这样觉得。 青离冷笑,以韩鸦儿的性格,若想通、发现什么,必定第一个施施然向侯爷邀功。 她未必有想通、发现的能力,可不是还有吕小沐,也就是她“忠心”的“净儿”妹妹在么? 想必小沐干得很好,将推理说得就差一层纸,却又让这只“寒鸦”自行啄破。 曾经低眉顺眼满脸稚气的小丫头已经满师了。 岂止满师,简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到现在这只最后的“寒鸦”,自己一角都没有轧上。 是不是真的老了? 如果真的不能再杀人,似乎烧火这份职业也蛮有前途的…… 自嘲的笑意被一声呼喝打断:“快去听!韩鸦儿举发大奶奶呢!” 于是青离将黑乎乎的两手在围裙上蹭了蹭,与群众保持一致地跑去。 (三十章 五弦 四) 背叛 三十一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五) 欲迎天子看花去 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 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 大约韩鸦儿用马屁铺垫了很久,青离赶到时,也不过刚刚说入正题。 天伦殿上,昭阳侯坐在正中的石青金钱蟒椅上,身边几个侍卫眼睛都睁得溜圆;郑夫人坐在旁边的绣墩之上,仍然闭着眼捻着佛珠,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与之对比的是韩鸦儿的疾言厉色;四周围了一圈子人,殿外更是乌泱泱的。 “什么无头女鬼,其实根本不是鬼怪,是人扮装的!奴婢查了多日,想了多日,终于想出那女人用了什么办法装神弄鬼!”韩鸦儿跪得笔直,大声道。 “还不快说!” “如果一个人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在夜里远处根本看不着。” “那女人又不是穿黑的。” “她一定是里面全黑,连脸蒙上,外面披件白的,等到了地方,把风灯一灭,白衣一脱,就溜掉了!” 昭阳侯沉吟半晌,道,“鸦儿此说听似有理,可为何说与郑夫人有关呢?” “我瞧这风灯眼熟得紧,众位瞧着呢?”鸦儿并未直接回答,反捧着那日留下来的证据,展示道。 “好像见过……可想不起来。”人群里有人应声。 “细瞅瞅,上头有字儿哪。” 众人细看,当然不会是红笔写成的大字,但似乎确实有模糊的印迹,好像原来用纸贴过什么字样,被撕去抠掉了。 “莫不是去年做灯谜的灯!?”昭阳侯一下子站起来,惊着拿过来详辨。 “当时灯笼用完都归回各夫人库房了,想那灯谜都是连成句的,侯爷一查就知道谁房里少了东西。”鸦儿得意地笑道。 为求证实,很快地,下人从各位夫人的库房内搜出许多灯笼,其中郑夫人的三只,式样与“女鬼”手中风灯全无二致,上面分别三句:乌木雕成无艳色;不唱菱歌唱佛语;只在功德无量处。 “一心一意事菩提!”有这三句提醒,侯爷一下念出了先前难以辨认的字样,又惊道,“这个本侯记得,迷底是木鱼,可不是郑夫人的灯谜么?” 众人惊哗,议论纷纷,许多人的观点是即使跟郑夫人有关,也怕是下人干的。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白胖妇人终于欠起身来,眼睛似乎微微睁开,却又深深低下头去,道,“侯爷且容妾身禀告,妾身的库房楼顶,因受风雨,约一月前开裂了,最近府上多事,并没顾得上修,要从妾身的库房拿东西,并不一定要妾身手里的钥匙不可。” 这应该不是谎话,不然也太容易拆穿了。 “再者,妾身看现在地上那件白衣,似乎是海外来的洋缎,妾身一向土布棉衣,库房里从不曾有那些东西的,侯爷也知道。”郑夫人继续说道。 谁最爱洋缎? 如果有人问这个问题,回答一定异口同声:管亦香。 管亦香在破庙里的时候,她的库房应该有人可以打开。 “好鸦儿,你未免也想得忒清楚了。”昭阳侯坐回座位,拿起青瓷茶盅,将杯盖在杯口磨了一下,冷冷道。 这一瞬间内,猎人与猎物的关系似乎掉了个个。 人群中响起了“原来如此”的声浪。 ` “奴婢,奴婢不过是合理推断罢了……”韩鸦儿慌了神,忙跪下道。 “本侯记得你并不识得几个字吧,为何知道与郑夫人有关?” “……是,是净儿告诉奴婢的……”看这情形,韩鸦儿哪里还敢隐瞒。 “什么白衣黑衣也是她说的?” 鸦儿刚才还唯恐人不知道自己的聪明,此时却恨不得全推在别人头上,叩头连声称是。 “鸦儿姐姐,夫人死后,我当你是在这儿的依靠,你怎可这样栽我?”,“净儿”忙也出列下跪,哭诉道。 昭阳侯眯起眼睛看看地上的两个丫头。好歹他也是几十岁的人,有些基本的判断能力,以他对韩鸦儿的了解,怕她是被人当了枪使。至于净儿,是两个月前新近入府的,一进来就发生这么多事不说,平素的样子,也似乎有些深藏不露。 于是他问道:“初三晚上,你们都在何处呢?可有人作证?” 鸦儿供称说一直是与另外一个丫头一起当值,可那个丫头前天刚上吊死了。 净儿供称说子时左右与大伙儿一起看到那女鬼向西行去,可大家都太惊愕以至于没人能明确为她作证。 简言之,两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对了!”净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下站起身来,显出娇小的身材,“那女人长得高着呢,大伙儿看我怎么会是?” 不错,前面交待了,韩鸦儿个子很高,吕小沐却玲珑纤细,于是暗流涌动的舆论似乎偏转过来,因为大家印象中,白衣鬼的身形颀长。 “净儿”的面具下,吕小沐暗自发笑,谋划还算周密,这个包袱还叫得响吧? 应该可以结束了吧…… ` 她稍微犯了一点错误,或者说,她也许欠了一点运气。 韩鸦儿突然恍然大悟般扑上来,抓着她的衣领,目眦尽裂地吼道,“不是蒙着头,是缩着头!因为没头,才高啊!” 人心里转过的东西比语言描述得要快不知多少倍,这是句逻辑不通的话,可当一个人想明白了,差不多所有人都明白了。 将黑布蒙头的思路稍微一变,可以想见,把整个人都在白袍中罩着,也就是说头部藏在外衣肩部的位置,同样可以达到远看“无头”的效果,而且由于人们的心理定势,计算身高时是连头算的,一个小巧的女子就可以让人感觉很高。 小沐的脸上有些白了。 这样的话,她就跟韩鸦儿又站在同等嫌疑线上——不,以多年的了解,人们恐怕会猜到,鸦儿有这个心,也没有设局的功力。 纠缠下去,只怕大事不妙…… 怎么办,怎么办呢? ` 就在这节骨眼上,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个满面尘灰的女子顾不得礼数,从门外扑进大殿,抱着她的腿呼道,“净儿,初三晚上你不是去给北院秦夫人送描花样子去了?怎么不告诉侯爷呢?” 小沐立时一愣,她是给秦夫人送过东西,不过不是初三,而是初二晚上,若叫来对质,岂不全露馅了?那青离这么说是何意思?帮她还是害她? “这是谁!”她还没来得及答话,昭阳侯先问道。 “净儿的姐姐,跟净儿一起进来的。二妹妹赐了名‘慧儿’的烧火丫头。”上面大奶奶从容发话答疑,倒把小沐青离都吓了一跳:来时根本没看她睁眼睛,居然也会记得。 “因为我回来时,已经看到白衣女人,足以说明我不在场,前头的事情就没提了。难为姐姐还记着。”小沐镇定回来,强笑着回答,这会儿怎么说她也不能跟“姐姐”唱起反调来。 “你回来都子时了,之前那东西闹了好一会儿呢!若秦夫人能作证那东西出来时你在她那儿,岂不更好?” 昭阳侯沉吟一下,道,“把秦玉颜叫过来!” 吕小沐的手脚开始冒出冷汗,她跟秦夫人不过送东西那一面之缘,青离更可能见都没见过,总之是一点准备工作都没做,秦夫人不可能故意帮她掩饰,一对质岂不什么都完了? 她低下头去,恶狠狠地盯住身旁的人,心中很想掐住她的脖子大吼:柳青离,你恨我也不用这样!我们始终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这么干自己不也要玩完么! 然而,她对上一道三白眼内射出的狡黠而带点威慑的目光…… 大约顿饭工夫,秦玉颜来了,她穿一领素白的衣裙,在这寒日显得有些单薄,也衬得脸色越发苍白,她的手非常漂亮,十指细嫩修长,指甲用凤仙花染得均匀,这双手只要搭在琴筝上,本身已是一幅绝美的图画。 “秦夫人,您告诉侯爷,我妹妹净儿初三的亥时,是不是给您送花样子去的?”青离表现出一个担心妹妹的姐姐应有的样子,跪着抢上去问道。 看秦夫人樱唇微启,吕小沐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怎么能这么问!回答当然是否定了! 然而从樱唇里吐出的字太出乎她的意料,以至于明明是有利的回答,却让她有闪着腰的感觉。 那是一个淡淡而坚决的“是”。 秦夫人为何要帮她圆这个谎呢? “真的么?你确定是亥时?”昭阳侯追问道。 “妾身还记得那时看了更香,应是亥时不错。” 初三那夜,从鸡人刚刚报过亥时到子时二刻为止,白衣女子一直出现在人们视野之内,因此若与人在亥时内有交往的人,必然不可能去扮神扮鬼。 “她送给你什么花样子?”昭阳侯仍觉奇怪,不死心道。 “回禀侯爷,净儿她送给妾身一幅蝶恋牡丹图样。” “她与你说了什么话?” “回禀侯爷,并无太多的,妾身留她小坐,她说天色已晚不就留了。就这些。” 小沐听得发愣,这些都是事实发生过的不假,不过在初二,不在初三,难道是秦夫人记错了日子? 初二初三,本都是平凡日子,秦夫人既然这么说,谁也找不出破绽来。 净儿的不在场证明宣告成立…… 所以,另一个就倒霉了。 ` 至此,青离与小沐的任务彻底结束。 (三十一章 五弦 五) 背叛 三十二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六) 欲迎天子看花去 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 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 围绕昭阳府邸的有两条河沟,这时河面已结了冰,在明月照耀下闪闪发亮。 虽然还是夜里,倒是青离入府以来见到的最好的月亮,疏朗安宁,不似多风多雪的前些天,不是被乌云遮住就是笼上一圈血晕。 青离将粗麻外衣脱去丢在岸边,在冰上破个洞,撩了两把冷水洗去黑灰的面具。 今天她犯了点小错,被罚举着水盆跪在雪地里两个时辰。 本来嘛,若要自尽,好歹得给个理由。 没人会跳下冰河去打捞一个烧火丫头的尸首,他们会拿着这件外衣与这个理由上去交差,然后很快将“慧儿”从记忆中抹去。 这正是青离想要的。 ` 布置好这一切,她估摸一下院墙的高度,打算飞身出去,不过这之前,似乎还有点事情可做。 她回头,身后立着一个同样玄色的女子,朗月之下,一双眼眸明润过天上的疏星。 “来干什么?我老了。” “姜是老的辣。”对面的女子低了头,轻声道。 青离满意地笑笑,毕竟奉承话谁都爱听。 “七爷还在嫌我波及无辜么?” “各人有各人的行事方式,再说我若约束你,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小沐沉默了一会,继而又道:“我沦落青楼的原因,即使七爷也不知道吧?” “……不知道。” 小沐眼神开始有些失去焦点,越过青离落向远方,声音却依然坚定:“我的娘亲,原来也是这等大宅子里的夫人……所以我来到这里,就忍不住想起小时,看到那些争风吃醋的女人,就忍不住爬到她们头上去,也不在乎往多了弄死……” “……” “七爷能明白么?” “我明白。” “要是七爷会怎么做?” “把那男的捅了。” 小沐哑然。良久,凄凄笑起来,“还是七爷一针见血。” - “好了,没事我走了,还麻烦你回去跟妈妈交待一声。”青离裹紧身上的夜行衣,开始摩擦双手。 “等下——小沐还有件事情要问!” “你说。” “七爷何时与秦玉颜攀上关系?” “别说关系,那时我见都没见过她,可也不得不赌一把。”青离回头,道。 “那她怎会如此卖力地帮我们圆谎?若是赌,七爷的注在哪里?” “小沐没听过一个词,叫‘礼尚往来’么?”青离狡黠地笑起来。 小沐闻言如醍醐灌顶——她只从自己这面来想,却从未揣测到秦夫人的心理。秦夫人独居北院,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现在没人怀疑她,是因为她没有被怀疑的价值,可若一朝春风反照,那可保不住有人旧事重提,说不定她也正因此事烦恼,而这时有人给了她一个机会——如果她说与净儿见过面,那她本人当时也必然是不在场的——她岂有不抓住的道理? “这么说……”半天,小沐才又开腔,眼中充满狐疑,道,“这单的主顾……说不定……是秦夫人?” “我们做这行的,认得银子就好了,你管谁是主顾?” “猜猜不行么?别说你没猜过。” 青离笑起来,说了句让小沐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乌木雕成无艳色,不唱菱歌唱佛语;只在功德无量处,一心一意事菩提’——小沐觉得这诗迷如何?” “这不是大奶奶的灯谜么?她一心向佛,连灯谜也做得这样。” “好个一心向佛!小沐又可听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啊呀!”小沐叫了一声,对比便知,什么一心一意,求取功德,根本就不是真有佛心之人说出的话。 青离又道:“你见过郑夫人睁眼么?” 小沐摇头。 “我想她也不敢。”青离笑起来。 “为何?” “那时殿上我跪着,所以瞄见一下,好家伙,寒得我半天掉了冰窟窿似的……” 小沐骤然睁大了眼睛,半晌,才说,“七爷到底棋高一着。” “那又如何呢……”青离笑得有些苦涩,隐去的后半句是“还不是混成现在这样”。 而变成这样的原因里,毫无疑问地有小沐一份,这点小沐也自然明白。 人是复杂的,在前些日子,她认为青离压制了她的怨恨还强于与青离多年相处的感情,而此时两股势力又有些反过来了。 “小沐还没多谢七爷相救。” “我并不是救你,只是我们毕竟在一条船上,难道不帮你帮韩鸦儿么?”青离淡淡道。 “那以后呢?” “你真不知道紫迷下落?” “真不知道。” “我还是想捅了你的,可又没十足把握打赢”,青离笑笑,抬起头望着天幕,最后化作幽幽一声长叹,“所以随缘尽份,各安天命吧。” 是的,她没办法忘记小沐曾经的好,就像没办法忘记她的出卖一样。 市井里听三国的子弟常常吵起来,“要是孙策不早死”,“要是关云长没大意”,“要是守街亭的不是马谡”…… 世界上有多少“要是”,就有多少既成事实。 所以,也只能这样了…… - 青离一个纵身,身影已在高墙之上。 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还有何事?”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孙娇娇是怎么死的!”小沐仰着头目视墙上的人,道。 “被你的箭射死啊。” “箭是我安上的不错,可你为何知道在那里设机关?” “因为我知道她会走那座桥。”青离笑道。 “为何?” “看到‘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加上这时令,我猜她是别有安排,夜里翻进去一看,果然一院梅花都打起骨朵了。昭阳侯附庸风雅之人,寿辰十有八九会去往赏梅轩。” “可去赏梅轩也有两条路。” “她一定会走园子里那条小路。” “而且走第一个?” “是。” “为何?” “我观察过,本来孙夫人步伐轻快,就经常走在昭阳侯前面。何况园子里的路雪后湿滑,而且绕远,昭阳侯人之常情,多半不想走,所以孙娇娇就更会在前面拉扯放娇。” “你这说得越发奇怪了,既然人之常情是走平直官道,孙娇娇选小路根本是一时兴起,你又如何料到?”小沐脸上的表情愈加疑惑。 “昭阳侯当时眉头都拧起来了,平素善于察言观色的她宁可拂他意思,小沐以为真是一时兴致所至?” 小沐语塞半晌,道,“七爷是肯定她不会走大路?可这又为何?” “因为那夜刮北风。” 青离说完这句话,纵身一跃,一束纤细的黑迅速融化在茫茫的暗夜,留下小沐呆呆立在那里。 ` 还是冬天,依然刮着惨烈的北风。 远处高楼上缥缈的歌声仿佛荷塘的幽香般夹在风中传来。 小沐想到,这就是她当日与青离和鸦儿同往赏梅轩的官道,那天似乎也是听到了这个歌声。 不过这次她听清了歌词: 欲迎天子看花去……下得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回来忆着五弦声…… ` 是王建的《宫词》。 翻译成现代汉语,大意是说,一个妃子为讨天子欢心,特地邀他去赏花,可刚刚从殿前的金阶上下来,却一下生出思虑不周的悔意,因为路上可能会经过一个已经失宠的宫人的庭院,如果天子听到里面传来美妙琴音,想起昔日情形,又再宠幸回她,可怎么办呢? 日夜忧愁的,不止是失宠的女子,得宠的也一样。心机算尽,毕竟却都是可怜儿。 孙夫人一定会避免走大路的原因,昭然若揭。 夜未央,五弦长,睥睨处,滑过泪珠儿晶亮…… ` 三个月后,昭阳侯薨逝。 (三十二章 五弦 六 本案件完) 果报 三十三章 卖身?二十五两三钱? 写上一个案子自己都阴郁得不行了,让偶恶一恶吧 ——作者- - ———————————————————————— 腊月二十七,山东昌乐。 北方的冬日,不似南方湿寒,虽然冷些,太阳好的日子,也称得上天高气爽。 街上兴了年货的市集,喧喧嚷嚷,一溜道看去,挥汗大挂切肉的屠户,挥毫题写春联的先生,面前摆着各色花炮吆喝的摊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逛集市的人中,妇人女子多在忙着为几个铜板讨价还价;系红裹肚的小孩儿们则追着捏面人的推车,众多青皮的屁股一扭一扭;也有行色不甚匆忙的,把数个拿短板说书的先儿围得水泄不通,里面不时爆出一声“好”来。 这欢声笑语却与青离无关,她穿身不时踩到裤脚的男装,臭着脸拼命要从人流中挤出去。 她在懊恼着刚刚吃的败仗。 这得从她还在昭阳府烧火时说起: 柳明凤不曾食言,就在青离离开那里的前两天,收到一封书信,说是打听着泰安一家叫百芳园的行院一月前买进了一位叫紫迷的姑娘,不知是不是青离要找的姐姐,听说这个,青离自然马不停蹄地赶来。 方才她就去了百芳园,拿出一锭大银说要见紫迷姑娘。 没想到老鸨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我们这没这个人呀!” 原因后来青离差不多猜到: 她太过娇小,普通男装都极不合身,声音又细,弄得个样子不男不女不伦不类。 这副尊容,又见面就出手一锭大银 ,更加惹人生疑。 行院里姑娘合法来处主要有两种:亲人自愿发卖或是罪人的妻女。但也有些楼中勾结盗匪,强抢民女,逼良为娼,这种事情若被查实,将会坐罪甚至砍头。 老鸨虽然见钱眼开,但还没到为钱不要命的程度,她觉得青离太过奇怪,不知什么来历,衡量一下,宁可不做这单生意。 青离边走边想,时而又叹息一声,这一时心太急,没做好准备工作,真是坏了大事,再想扮客人进去,只怕徒增人家的疑心。而且勾栏中无日无夜,但有笙歌,想要偷偷潜进去查也难。 却怎么能打听到紫迷的下落呢? 思量着,离市集越来越远,身边渐渐冷清起来。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 “出来吧,我知道你跟着!” 一个破褂子,太阳穴上贴块膏药的混混儿讪讪地从树后冒出来。 这人大概看出她是个女子,才一直往荒僻的地方跟,但估计也是有贼心没贼胆,不然也不能跟了这半天没动静。 青离仔细看看他,突然计上心来。 “喂,说我是你妹子,卖到百芳园去,钱归你,怎样?” 混混儿显然吓着了…… - - 爱用的珠宝,喜欢的花纹,独特的香味……这些东西都是容易给人记住的特征,所以青离平时几乎不打扮。 但她从百芳园老鸨眼中一闪而过的神色中,推测自己打扮起来应该还有几分姿色。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基本都是围绕打击她自尊这个主题展开的…… ` “你要多少?”老鸨根本没认出青离,拿耳挖子剔着牙向混混儿道。 “这么标致个大姑娘,至少这个数啊! ”混混儿伸出三个手指。 “三十两?” “您老别逗了,三百两!” “是黄花闺女吗?” “不是。”混混儿略一迟疑,青离抢在前头答道,她小时有次坠马一只脚挂镫子上了,解下来时下身全是血,差点送命,虽然不想在这儿解释,多少还是有点介意。 “呦,那可就掉价了。”老鸨可能本来只是想甩下头,结果造成浑身都跟着扭动,显得特别地不屑。 “那,那也没关系,上手就能挣钱了不是?”混混儿干笑。 “呦,您当我们的钱那么好挣的呀?”老鸨白了他一眼,又向青离道:“会唱曲吗?” “不会。”青离老实说。 “看看,还得花老大力气调教呢!”老鸨一副一语中的的神情,又问,“那跳舞呢?” “一点点。” “什么舞?胡旋?绿腰?凌波?广袖?”老鸨叉着腰,一串舞名诸葛连弩般发射出来。 “剑舞还好。”青离答道,已经有些没气势起来。 老鸨也不答话,顺手捞过算盘来,噼啪一打,向混混儿道,“这又少了一半!”,然后又转向青离:“那弹琴呢?” “能听出别人弹得好坏……” “俺妹妹她是不好意思夸自个,乡里都说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混混儿看不下去,笑着插话。 “好啊,小翠,瑶琴伺候!”老鸨一毫不惧,向内喊道。 “那个……还是算了……”,假的真不了,青离瞪了混混儿一眼,后者讪讪退走了。 于是老鸨又问:“画画呢?” “不太行。” “饮酒?” “量不深。” “女工刺绣总该会吧?” “这个最差。” “……” 青离就那么看着混混儿的脸一路塌下去,老鸨的士气则攀上顶峰。 终于,老鸨将双手往裙子上一抹,做扭头要走状,祭出杀手锏。“就这个数,不卖走人——十五两!” 多么令人震撼令人难忘的价钱! “别介呀,街上买个十一二岁丫头还二十两呢,您老再添点……”混混儿赶忙拉住,一脸谄媚。 经过小半个时辰的讨价还价,最后以二十五两三钱成交。 混混儿哭丧了脸,用牙咬咬收到的银锭,确定不是铅胎的,一路低着头出门去了。 青离倒是面无表情。 那是因为脸部已经僵硬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听到二十五这个数字嘴里就起泡…… (三十三章 卖身 完) 果报 三十四章 婆婆的诬告 “却顾侍者云:‘适来有人看方丈么?’侍者云:‘有。’师云:‘作贼人心虚。’” ——[宋]释悟明《联灯会要·重显禅师》 —————————————————————————————— 青离被安排在二楼,房间规格在楼里也算数得着的了,尤其推开窗,视野里一片疏林,若在夏天,应颇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的韵致。 她在邀月楼的第一天是被带去学琴,其实在飞花楼里早学过,只是她兴趣精力本不在此,是个入门水平罢了,在这里为了能见姐姐,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应付。 自然她没忘记打听紫迷的消息,得到的答案是特地送到一个老师那里学琵琶去了,怕是还得几天才能回来。听说这个,青离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姐姐果然在这里,那就比什么都好,可又懊恼着不能相见,可谓喜忧参半。 “兰儿,外面吵什么?”她唤过身边的大丫头问,这情景让她突然想起另一个人,心头不免一丝抽痛。 “奥,有姑娘打外头回来。” “敢是学琵琶的一批人?”语调里带些期盼。 “不是。”兰儿笑道,“是去堂上作证的回来,说起一个原来这里姑娘的事儿。” 青离有些失望,没再说话。 但兰儿话匣子既然开了,就絮絮继续道,“那姑娘姓段,原来也是这里的红人,不过难得待人却是没架子的,后来从良,嫁了个官宦家里。” “是么,好归宿。”青离心不在焉,随口搭着话。 “还说呢,男人倒还不错,可恼的是那婆婆,瞧不起我们这等出身,打进了门,横挑鼻子竖挑眼,今儿居然上衙门把媳妇儿给告了。” “奥?告什么?” “一告忤逆不孝,说是这媳妇天天自己大鱼大肉,却给她吃烂白菜叶子,二告媳妇手脚不干净,偷了她的首饰,一时在堂上闹得天翻地覆,硬要把段姑娘给休出门去。所以后来县太爷就派人来我们这儿找以前认识段姑娘的人去作证。” “怎样呢?”青离有些好奇起来。 “唉,我们这些风月女子,一句话只好当半句话。再说,就算我们说段姑娘以前从没出过偷鸡摸狗的事情,也不能证着之后这事就一定不是她呀。”兰儿叹道。 “天天吃什么,又不是一个两个人看着的,媳妇上婆婆房里去偷首饰,多半也难,这怕断不清楚怎的?”青离道。 “你不知道,那男子为个孝名,啥事都顺着老娘,也不问个是非黑白,家里丫头仆役,更不敢逆着她了。” “所以这段姑娘被休了?” 兰儿还未答言,一阵笑声进来:“这是在说我们今儿作证的事呢吧?” 青离看时,是楼里另一个姓张的姑娘,名叫香云的,这姑娘一看就知道是个爽利人儿,紫迷去学琵琶的事就是她告诉的。 互相打了招呼,青离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 “若要我们县的王大糊涂来办,那怕是一冤枉一个准儿了!”香云拍手笑道。 青离听出王大糊涂是说县官,不由莞尔。 “却也该着段姑娘命好,今日堂上竟还有一位大人,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王大糊涂好似也听他的。你猜他如何断案?” “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婆媳相争,古来有之,他却如何断得服众?”见着爱说书的,青离也乐得当个捧哏。 “你怕是想不到!他问了证词,也不说话,笑眯眯请了两人吃茶。这茶,茉莉花儿的,闻着都香!婆婆媳妇都咕嘟嘟一通喝下去,可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过了一时半刻,两人肚子里都开始翻江倒海,只听这‘哇——’的一声,是把黑的白的都吐了出来,这大伙一看啊,媳妇吐的,清汤寡水,青菜萝卜;婆婆吐的,连油带腻,臭不可闻……”香云说得绘声绘色,看得旁边两个忍俊不禁。 “原来下了催吐的药。”兰儿笑了半天,又道,“偷东西那件事又怎样呢?” “那件?那件更妙!”香云再次手舞足蹈起来,“慈恩寺不是有个大钟么?那大人讲了半天什么‘钟者中也’,我也听不懂,反正是带着她家一家子人,轮流去摸那大钟,说是偷了东西的,摸到钟就会响。” “结果呢?谁的响了?”兰儿着急着打听。 “谁的也没响。”香云还要故意卖个关子。 “啊?那可怎么办?” “拿手摸钟哪里会响的?倒是会沾满手灰罢了。”青离一乐,忍不住说出来。 “对了对了!你怎么猜到的?”香云大笑,“所谓做贼心虚,那出来手是白白的一个丫头,后来一审,就是犯人了。” “听着好解气,我们虽是行院人家,出去也不是该叫人看低的。”兰儿也笑道。 “这断案的大人倒挺老到,是老头儿?”青离随口问。 “哪里!二十出头样子,高个宽肩膀儿,一双凤眼,生得好看着呢!” 听这描述,青离似乎有点想起某人…… 不可能,天南地北的两个人,第一次在钱塘遇见是赶巧,第二次在山路碰上是顺道,要有第三次,那除非只能是人力故意安排了——青离是本性不怎么浪漫的人,相信概率多过相信缘分,所以把这念头甩出脑子去了。 “瞧你说的,莫不是看上人家了?”这是兰儿取笑香云。 “俊俏郎君,哪个不爱?若是我,不求什么一生一世,单是能相伴几年,到我六十岁,也有的跟老太太们说嘴!” 青离不由笑起来,香云这理由,未免太可爱了些。 “好没羞!”那边兰儿赶上来刮鼻子道,一时笑闹一团。 正乐着,一声“张香云!”把三人吓个愣怔,看时,却是老鸨上来,指着鼻子骂,“好端端的要去衙门作证!耽误半天生意,回来又不招呼客人,在这里闲磕牙!”一顿话把香云骂跑了,兰儿也面如土色。 却说老鸨身后原是跟着一个男子的,看见青离,眼珠子都不转了。 老鸨回头看他那形容,自是明白的,便故意抬价道:“呦,袁大官人,这是本院新来的姑娘,学艺不精,还不能伺候大人呢。” “要的就是新,旧的我还不要呢!” …… ` 青离无心听他们在那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只翻翻白眼看着天花板,心中叹道,最近还真是时运不济。 虽然这话袁大官人更有理由感叹才对…… (三十四章 诬告 完) 果报 三十五章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小娘子,你是何方人氏啊?”袁大官人满脸堆了笑,故作可亲地问青离道。 青离不作声,关门,加上闩。 “敢问美人儿芳龄啊?” 青离还是无话,自顾自将装饰用的两只青瓷美人瓶,并紫砂茶壶等物搬到床下,用锦被掩了。 “小美人,你别以为大爷出不起钱,刚才跟老鸨子讨价,那是不愿叫她得了便宜去。”袁大官人掏出一个小玉佩来,还是笑着,“你看这个,一个可就是二十五两雪花银,你若伺候大爷高兴,就送给你。” 为何偏偏是二十五两…… 青离正在把脖子往左掰一下往右掰一下,听到这话,很是停顿了一会,不过稍后又继续了,发出咔咔的响声。 “小贱人!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青离开始撸袖子。 “看不出你倒比我还急。”,色迷迷的笑容重回男人脸上,“怎么从胳膊开始脱……” 他的门牙比一个“脱”字更早飞出。 纵然近身攻击不是青离长项,对付这么个草包还是十分轻松愉快地…… - 为少儿计本作省略暴力镜头若干,需了解情况的看官请参阅《水浒传》第22回“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谢谢合作^^ - 次晨,男人打楼上下来,一溜烟似的往外走。 “呦,这不是袁大官人嘛,昨晚上姑娘怎么样啊?”老鸨子看着,脸上立刻开出一朵花来,上前道。 男人眼神惊恐,嘴角却僵硬着十分古怪的笑意,点头如鸡啄米。 青离远远斜眼看着,发现人埃过打后,好像智力都会迅速提升。 除了第一拳轻重没把握好飞了一颗门牙,后面她都很小心没打脸,所以老鸨也没看出什么破绽来,只顾絮絮叨叨地笼络,“大官人,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辈子的缘分,上辈子都是月老管着哪!都是上天里注定了的!这姑娘才来楼里,就遇上您这么个恩客,这可不是上辈子修来的!?您老以后……” 她还没说完,男人眼角已经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来,大哭夺门而去,留下一句“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 老鸨迷惑地看向青离,后者则翘冠子小公鸡似的一打帘子,也转身进屋去了。 - - 青离度日如年地涯钟点等学琵琶的一批人回来,没想到,到了傍晚,姐姐还是没等来,倒又等来一个“恩客”。 老鸨在外头叫她开门,说是客人念旧,一定要点这间房里的姑娘,她个新来的摊上是天大的福气。 于是青离准备故伎重施。 只是这次她在房内听到这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不重不飘,心下稍微一沉:莫不是个武师镖头么?若是练家子,倒怕没那么好对付。 谨慎起见,她盘算一轮,三两下爬到绣床上,放下纱幔,向外喊道,“兰儿,去开门!” 隔着纱幔隐约可见进来的两个人形,一个是老鸨,一个想必就是客人了,看不清脸,高挑个儿,影影绰绰地倒有几分倜傥。 “呦,这姑娘怕羞,躲到幔子后头去了,兰儿,还不把她叫出来!”,这是老鸨声音。 不过兰儿没动,因为男人的影子好像指指让他们出去的意思。 “那好,那好,张公子慢慢乐着,我们告退。” 传来关门的声音,鸨母和兰儿知情识趣地消失。 青离心中——如果可以用现代词语——很认真地YY:兵者诡道,贵在出奇制胜,待会他来掀帘子,定不防备,要先攻曲池,再打麻穴,反身制肘,巧取关节,用最迅速的方式制服敌人,免得麻烦。 所以她就在幔子里虎视眈眈着男子的动向,同时端起先攻曲池的一个架势来,。 男子的衣裳在屋里悉悉索索了半天,好像挂起外袍,拿了茶壶倒水,自顾自地喝起来。 喝完水,他往窗户边去,推开窗户,就在那里站着。 站了一会,又有往房间中心来的脚步,大概终于要往床这边来了吧,青离想道。 结果他到桌旁拖了一个凳子,又回窗边去,这次干脆大马金刀地坐下了,留给青离一个后背。 青离的手端得很酸…… 难道他是来买房,要先看看地段风景的么? - 不知过了多久,幔子里又热,青离终于等得不耐烦,先露只眼睛从缝隙里张望了一下,发现那人确实在专心盯着窗外,遂蹑手蹑脚地爬出来,往他身后去。 男子穿身淡色的夹衣,腰上悬剑,手里——如果青离没看错的话——拿着只焰火筒儿。 外头到底有什么?青离也忍不住伸长脖子瞄出去,然而她只看到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在初升的月亮下安宁得像无风的水面。 这一探头,叫男子发现了,回头跟她有点尴尬笑了一下,道声“叨扰”,转回去盯着林子。 然而,霎那,他又转回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青离也完全呆掉。 “你!?” “你!?” “我……” “我……” 两人同时爆发惊呼又同时停顿,可下一句还是撞在一起。 尽管青离知道有个跟他长得一样的家伙,但她确定这是沈云舒。若是另一个,就算是来公干,恐怕既然花了银子,也要顺带办点私事。 然后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老鸨说的“这辈子的缘分都是上辈子注定的”。 于是她只想重复袁大官人的一句话:我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啊…… ` 正尴尬得不行,一直平静的外边忽然传来一阵风响,林鸟呼啦啦拍着翅膀飞上天去。 “来了!”云舒低喝一声,给青离做个收声的手势,一边麻利地去点燃焰火筒。 焰火与月光的照耀下,青离看见林间出现一个黑衣男人,手上抱着一个半裸的女子。 许多缁衣捕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云舒也纵身从二楼一跃而下。青离虽还未确知什么事,少不得前去帮手,同样跟着云舒飞落。 不过有时人多反倒误事,黑衣男一看形势不妙,弃了女子,抓住面前衙役的一个破绽,一掌将人推向后来,趁云舒不得不收住剑势的一刹那,一个鹞子钻天,逃出包围,飞快往灯火旺盛处去了。 青离认住那一身黑,跟着众人一路穷追,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却见一片水气蒙蒙的,逃犯失了踪影。 “青离,你先出去吧。”云舒突然回头道。 “怎么,我帮不得你怎的?”青离怒道。 “真的,你先出去比较好……” 青离似乎也感到了什么,用余光瞄了一下四周情况,然后面带微笑地向后转,若无其事地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出去。 一出大门,却见她的腮帮子像雨后的青蛙般一鼓一鼓的。 为什么遇见那家伙一准儿没好事呢? ` 她身后的蓝布门帘上,招摇地写了两个白底大字:浴殿…… (三十五章 造孽 完) 果报 三十六章 六十岁会跟隔壁老太说些什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宋] 辛弃疾 《青玉案·元夕》 --------------------------------------` 黑衣男人逃进澡堂是个失策,云舒带着官府一干人等把门一堵,让里面百八十人都出来认领衣服,最后那没得找摸的自然就是凶犯,连那受害姑娘一指认,确定下来,于是连害了八九位闺女的采花贼花五就此归案。 官府的力量是强大的,青离从见到那一堆捕快,就打好了算盘——利用云舒。 “百芳园勾结盗匪,拐骗强抢良家女子入楼,你要不要带人去查一下?” 这倒也并不是诬告。开始时楼里可能只是明知是拐抢来的女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买入,后来则形成了专门的供应线,特地去要求盗匪“送货”了,青离知道,起码兰儿和香云都是这么来的。 *** 县衙来了好多人,像把田螺肉从壳里抽出来似的把姑娘们一个个全找出来问供,开始好些人还不敢说,后来觉得这位大人是动真格为她们做主了,才七嘴八舌地供出实情,老鸨子都跟哪个拐子哪家响马有勾结,每月大概有几个新人送来,等等。老鸨虽一哭二闹撒泼不认,也当不过铁证如山,并且由这条线上,连摸出几个拐子响马也是有的,这都是后话,暂不提了。 公人们忙得不可开交,青离偷空找来两月前的名册翻阅,还没找到“紫迷”的名字,外头有人来报说学琵琶的一批姑娘回来了。 青离抛下册子,飞一般下得楼去,眼前是四五位姑娘,却不见里面有姐姐的样子,于是她抓住领头的急问:“紫迷不曾在里面么?” “我就是。” …… 天下同名姓者多矣,她不是没给自己提过这个醒,可还是没想到当事实摆在眼前时,自己比预料到的还要失望很多很多。 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了…… “青离。”五个姑娘鱼贯着飘上去,又有一个人影飘下来,在她面前不入眼地晃着。 她低着头,没力气答话。 “你是不是在找人?” 青离骤然抬起眼睛,一颗心怦怦跳起来,她本就觉得云舒出现得太巧,莫不是知道什么了? “我看你拼命翻那名册,是不是找人?” 她长出一口气,原来这样,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别的借口,于是点头。 “你曾说过有个姐姐的,可是找她?若是,我帮你啊。” 青离的经验是一个谎往往要用另一个来圆,所以隐瞒的高境界是:说实话,但把重要部分省略…… 她原来对沈家透露的一点信息就是这样的,说了爹娘原本是军中将领,天顺初年得罪,全家俱死,只逃出她与姐姐俩人,只好流落青楼。 青离避着云舒的原因不用说了,可此时他所能提供的帮助诱惑太大,由不得她不踌躇。 “别的不说,论到找人,谁还能比我们是行家?”云舒又笑道。 “……喔……”这一声,算是默许。 云舒好像很高兴,连声道,“那说定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或q i s h u 9 9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青离扁着眼睛,心说,这世上还真有这么乐意被人利用的家伙。 不过如果一定要的话,她心里会偷偷承认一小下:“利用”换成“需要”也说得通啦…… ` “晚上来跟我过吧。”云舒又道,意识到有点误解,马上补充了一句,“我是说过年,今天三十儿了。” 过年?这个词青离好像听过。 去年过年她在哪里?似乎是往云南赶的路上。前年似乎在某巡抚府中跟下人们一起吃剩饭。大前年呢?…… ― ―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冬日里难得暖和的天气,穿件夹袄就不冷,于是青离和云舒坐在县衙的房顶上,边吃饺子边看那焰火,左边趴着吞脊兽螭吻,所谓龙生九子里的一种,右边趴着一只秃尾巴野猫。 “对了,青离,我第一眼看见你,差点没认出来。”云舒嘴里有东西,含含糊糊地说。 “怎么?” “那个……哦……就是觉得,原来你是女的……” “好眼力。”青离极度虚弱地答道。 “可是……那个……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我没问你,你凭什么问我?”青离白他一眼。 “我你知道啦。得了信儿花五许是在那里出现,前去埋伏的,都是公事!”云舒急辩解说。 “奥。” “那你呢?” “我没问你,你凭什么问我?” “我不是告诉你了嘛。” “那是你告诉我,可我没问你啊。”青离斜着眼睛活欺负人。 …… 云舒想了半天,换个攻势,道,“其实我知道了,老鸨招供说个混混儿把你卖去的,你故意的是不是?” “知道就好。” “……可要真是客人,你怎么办?” 青离转过来,有些认真地看着他,“大过年的,何必给自己找堵。” 云舒不说话了,低头吃他的饺子。 “对了,兰儿和香云后来怎样?”青离为挽救冷场,道。 “兰儿原是从太原拐来的,安排送回家去了。香云虽也是抢来的,却不肯回去。” “怎的呢?” “她说她娘连生了八个女儿,天天挨打,她打小也没穿过件囫囵衣裳,还不如在这儿有吃有住的。” 青离默然,她自号不恕,是因为还有人可以怨恨,香云这样的,却怨恨谁呢? 半晌,她笑起来,向对面的人道,“香云看上你咧。” “瞎说,她哪里见过我?” “那个婆婆告媳妇的案子不是你断的?证人都忘了?”青离笑,便把那天闲聊说嘴内容告诉云舒。 云舒回想起来,于是听着傻乐。 “就得意忘形吧你!”青离杵了他一指头。 “不是,我是觉着那个‘六十岁拿去说嘴’有意思。”云舒一边说还一边笑。 这时一个金黄色的焰火升腾起来,在空中热闹地绽开。 于是青离、云舒、秃尾巴野猫都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上。 青离在想,到六十岁她会跟隔壁老太太说些什么。 她曾经很喜欢过一个人,这人勉强还算不错吧。 她跟他差点死在一起。 老太太大概会撇嘴,因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每年打仗都有无数敌人死在一起。 那么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他们一起坐在房顶上,吃饺子看烟花,旁边有一只烦人的野猫。 老太太大概会问,然后呢? 然后他娶了一个门当户对温柔贤德的官家小姐,或者还会纳妾。 然后呢? 然后生了一对漂亮懂事的儿女。 然后呢? 然后他破了很多案子,论功封子封伯应该办得到的。 然后呢? 然后他功成名就,辞官颐养天年,寿终正寝。 老太太就奇怪了:可你在哪呢? 真笨的老太太,要是我没远远看着,能知道这些吗? 奥,对了,我不太相信自己能活到六十岁,所以要怎么知道这些事情呢。 那就埋在能看见他的地方吧…… (三十六章 焰火 完) 果报 三十七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一)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 正月的京城充满喜庆气氛。 这不仅是春节与元宵的余温尚未退去,而且是因为石亨下了大狱。 石亨何许人也?这要从无法磨灭的一段历史说起。 正统十四年,明英宗朱祁镇听信司礼太监王振蛊惑,在后勤准备工作一塌糊涂的情况下,率五十万大军亲征蒙古瓦剌部落。结果不仅全军覆没,而且英宗自己也被俘,史称“土木堡之变”。消息传到京城,百官在金殿上面面相觑痛哭失声。 而蒙古也先趁此机会进攻北京,朝堂上许多大臣主张南迁逃跑,朱明王朝险些成了第二个南宋,当时的兵部侍郎于谦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决计保卫北京,于是另立英宗之弟郕王朱祁钰为帝,史称明代宗,又整肃军纪,坚壁清野,最终大败也先,并接回英宗。 可惜皇位这样美味的糖果,谁吃下去还舍得吐出来呢?英宗回国后,以二十四岁“高龄”成为太上皇,被自己的弟弟囚禁于南宫,不但自由受限,连衣食都成问题,过了八年凄惨不堪的生活。 风水轮流转,或者也许是阴司的判官某天整理卷宗时“啊呀”一声,发现他当皇帝的年头还没够呢,于景泰八年代宗重病时,朱祁镇成功复辟,史称“南宫复辟”或“夺门之变”,改元天顺。 说了半天这石亨还没说到呢…… 石亨本是一员勇将,在北京保卫战里立有军功,被封为武清侯。 名将列侯,这个荣耀还不够么?可要不怎么说人心贪欲无穷无尽。景帝病重时,有几个阴谋家打算利用政权的更迭为自己大捞一票,其中就有石亨一份。另外两个主要参与者是官员徐有贞和宦官曹吉祥。 大凡正直烈性、一心为公者,多半会为奸狡小人所不容,于谦也不例外,于是他的头颅滚落在曾经拼死保卫过的土地上,成为为复辟行为“正名”的最有分量的一块基石。史载:天下冤之。 其后,石亨等人仗着拥立有功,大肆排除异己,进行清算,更不必说。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先是阴谋集团起了内讧,徐有贞被丢去辽东充军,而现在,轮到石亨挨刀了。 满城百姓,弹冠相庆。 ` 青离听到这个消息,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其实早在去年,她感到自己的“手艺”日臻成熟,就打算向这几个家伙们讨回血债了,但一来是一直有事耽搁,二来她觉得如果就那么轻轻松松让他们一刀毙命,也太便宜他们了,所以不曾动手。 对怕死者来说,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想必石亨在于谦曾经呆过的死牢中,比起心如明镜慷慨就戮的少保大人,更能充分享受到那份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 此时她并没想到,自己会在石亨的死亡中也参一脚。 ` 言归正传,青离云舒二人到了沈府门口,才通报了,里面一个老仆匆匆跑出来,语无伦次地说,“二少爷可回来了!大少爷等不得已经走了,总捕头有事找你!” 青离在外头侯了不一会,云舒就铁青着脸出来了,本来吩咐下人赶快去包裹几件衣服,半道上又唤回来:“不用去了”,然后自个跑去厨房,站着稀溜了一碗温乎的面,就又去牵马。 “青离,你在这里等着。我办完这事,就帮你打听姐姐。”他向追过来的青离道。 “你去哪?” “要事。不方便说。” “去蒙古对不对?”青离昂起头看他。 云舒一愣间,已经透露了青离猜中,于是他小声道,“你怎知道?” “你叫下人去拿衣服,又叫不用去了。再怎么着急,毕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那就是——没有合适的衣服。幽州这里夏天也很热,不会没有往南去的衣裳,所以你是往北走,幽州之北,我便猜是蒙古了。”青离顿了顿,又道,“你带我去吧。” “事关机密,我实在是不能带个无关外人去。” “无关?我一家都叫他害了,我无关谁有关?”青离怒起来。 “你说什么呢,青离?”云舒有些失色,示意她小声。 “我只问你,石亨跑了,你去捉他是不是?” 云舒大惊,过来慌忙掩住她口,半晌,道,“此事世上知道的不超过七个,你却怎么知道?” “你一个捕头,又不会是去打仗,还不是去拿人!”青离笑道,“看你这个神情,必定是重犯了。我又想到,既然犯人往蒙古跑,大概是明国已经容他不得,这样左凑凑右凑凑,不就把事情拼出来了?” “石亨他本是猛将,又知悉我国军务机密,只怕他逃往蒙古,拿这些与部落头领交换,则危害莫大!所以现在我们不敢大肆宣扬追捕,你也决不可对人透露!” “你把我带去,我便没人可透露啊。”青离嬉笑道。 于是云舒彻底没脾气了…… - - 早在正统年间,石亨就曾驻守大同,夺门变后,包括其侄石彪在内的许多关系也在此处,故云舒青离判断他多半会从此处出境,于是一路向西北进取,持石亨图影,口上只说是大牢里跑了杀人的强盗,沿途于驿馆客栈打听。 忙碌间,不觉半月有余,离最后一个说似乎见过画像上人的店家也有一二百里了,青离不免心中略有焦躁,不过云舒经验丰富,自知拿人这回事急不得,有时就是上天不给那么点运气,急也无用,有时却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所以反把话来宽慰青离,二人就那么也苦也乐地进入蒙古之地。 随着纬度增高,天也越来越冷,一望无垠的大地上,枯草与残雪相间,呈现大片大片的黄白,只留一个苍白的太阳在地平线尽处瑟瑟发抖。往近处看,则有时可以见到被狼咬死的牲畜尸体,乃至新鲜的狼粪与爪印。零星蒙古包和小群汉式的青瓦飞檐交替出现在人的视野中,顶上都厚厚地积了雪,游牧人家门前的长杆顶上高高悬挂着各式的动物皮筒子,旌旗一样飘扬。 “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雪。”云舒裹紧前天从边境“月市”上买来的羊皮大裘,打马道。那大青马打着响鼻,在空中喷成阵阵白雾。 “是了,快着点!”嚓嚓的声音从冻硬的皮袍下摆随着青离的晃动传出,似乎也在应和。 几句话间,北风号得更猛,不一会儿鹅毛般的雪片已经打上人脸了。 好雪!莫说那呆板的撒盐差可拟,温软的柳絮随风起,连玉龙相斗鳞甲纷飞也不能写尽其惨烈,只如同星河都上了冻,被狂风卷起散为玉屑,白茫茫一片,天地间都改了颜色, 云舒青离正苦在进两步,退一步,睁不开眼,说不上话,却是天无绝人之路,前方影影绰绰似有一大宅,忙提起精神拼命催马前去。 (三十七章 商女 一) ———————————————— ps:历史上石亨下狱在天顺四年正月,本作中因剧情考虑,时间约推后三年。 果报 三十八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二)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 大宅将近,眼看十分破败,青离云舒二人却顾不得,赶着投胎一样冲进去,掩上房门,呸呸地吐出口中的雪粒子。 待他们拂去面上厚厚风雪,睁眼看时,是一间空旷的前厅,中间一盆炉火,房内却早有几人。 为首上来拉他们向火的是个说书先生打扮,四方面盘,小胡子,表情丰富,动作夸张,一副短板别在腰上。 接着一个瘦削斯文,秀才打扮的年轻男子前来施礼,云舒青离忙也还礼。 不备间,一只手在青离肩上重重一拍,道,“怎么是你!”,唬了青离差点叫起来。 看时,却又几分面善,再仔细辨认,却不是那道观中吃醉大闹的行者——玄真法师!? “你朋友?”云舒怪道。 “四海之内皆兄弟!若不是这位小娘子,洒家早冻死了!”行者大笑,又在青离肩头拍拍,白衣服上迅速开出朵黑花来。 青离笑笑,早知这人行为放诞,便也不以礼法为意,只把道观里遇到他吃醉,老道士曾想将其丢出去等事讲出来,大家听完也都称能再次巧遇,正是缘分。 正说话,厅门轰隆一下又被撞开,灌进一堂风雪,兽炉里火都摇荡起来,多亏几人忙用身体挡住,才未灭了。 看时,门前一辆马车,着厚厚的青布油毡裹得严实,车上先跳下一白裘雪帽之人,看身形当是个女子,娇喝一声“扶夫人上轿!”,接着两个赶车的大汉也跳下来,顷刻由马夫变成轿夫,从车后抬出顶轿子来,直接对在马车车厢口,待夫人进去,再抬下来,进了大厅。 待收拾停当,这数人也来和房中原有之人见过了。 两名大汉一个姓张,一个姓李,由是诨名“赛张飞”、“二李逵”,都生得凶神恶煞、虎背熊腰,自称是震远镖局的镖师,此次奉命保护夫人赶路。 那白裘的女子自称是夫人的侍女,雪帽一摘,满屋男人脸上一时呈讶异之色。 “小女子廖白茶见过各位公子。”女子深深施一万福,道。 “好名字,姑娘果如白茶花之清媚。”云舒站得靠前,少不得微笑还礼。 青离知道云舒若赞人,只为真心生发,并无什么目的在里面,但心中还是有些暗气:为何赞自己是“原来你是女的”,赞人家就是“如白茶花之清媚”…… 廖白茶说着,将沾满雪珠的白裘脱下来,又解下背上一个系有丝绫的琴袋,先不管白裘,只顾拂拭这琴袋,生怕打湿了的样子。 这些时候,那“夫人”一直在轿子里,一声不出,使那轿子搁在房中显得十分滑稽,仿佛不是装人的轿子,而是一箱咸菜冬瓜什么的。 “要不也请夫人下来走走?里边怪闷的。”说书的热心道。 “我家夫人被火伤过,不想面容被任何人看见,还望各位大人勿怪。”廖白茶答言。 既然如此,厅里这些人自然也不勉强,不一会儿聊得热闹,也通忘了那轿子存在一般。 从聊天中,青离知道,这大宅还有一个后院,院中数间厢房,昨晚在此过夜的有四人,一是玄真行者,二是说书的,三是秀才,四是一个收账的。玄真行者青离以前见过,但一直不知道来历,此时他不说,别人同样也不好多问;说书的嘴倒是把不住,自称姓刘,诨名“刘快嘴”,是附近汉民,身上带了几石杂粮米豆,要往边境月市上去换些皮毛;秀才自称姓谢,要去京城投亲,本来今早已经打算出门了,听行者说看天色只怕要下大雪,也没敢走,就几个人把行李都放在各歇息的房内,人则聚在前厅烤火聊天,好过单独在房内闷着。不过那个那个收账的说只想睡觉,所以没在现场。 说了一会子,大伙儿都蹿叨着说书的讲一段书来听,刘快嘴也不推辞,笑着打了短板来讲: 话说大宋年间,有一个奸相,姓秦,单名一个桧字…… 他一句开场白没讲完,那边赛张飞哇哇大叫起来,“如何讲这等陷害忠良叫人气闷的!每次听都恨不得活撕了那厮,可又回不得去!” 众人皆笑起,刘快嘴想了想,唱个诺道,“大哥有所不知,这后头除了主房以外,几间厢房中,每间都有幅画,讲的是那秦桧死后在阴间如何受苦,在后世如何被人唾骂,所以小的一时想起这段书来说,既然惹得大哥不高兴了,咱换一段就成。” “来段白马银枪高怀德的吧!”用现代话来说,秀才这叫点播。 于是刘快嘴拿短板权作醒木,啪地拍了一下,架势十足地开讲,“话说那乱世出英雄!三国年代,有一个常山赵子龙,白马银枪,一身是胆!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这到了残唐五代,这常山真定是又出了一位名将,也是少年英俊,一骑白马驰南北,一杆银枪挑东西,驰骋沙场数十载,助大宋开国,追封渤海郡王,受后人仰慕,人称银枪高怀德是也!传说那一杆银枪,却是高怀德年少时,也是个太岁,一日在山涧遇一银衣少年,因小事相争,三拳两脚,少年斗他不过,夺路跑了,高怀德追去,不见人,却只见一杆银闪闪的枪横在那里……高怀德一看,那枪杆是烂银打造,杆头上打作六叶莲花瓣,供换枪头之用……” “什么换枪头?”那边廖白茶不由小声一问。 刘快嘴笑起来,边说边比划道:“这里两位姑娘娇弱,怕是没见过那真刀真枪,待我给你们形容一形容:这枪皆可换枪头。不然就是个铁杵,杀人无数,也磨做个绣花针不是?所以凡需换时,取下旧的,安上新钢枪头——这可得是钢的,不然叫人笑了‘银样蜡枪头’去——拉动杆边机扣,枪头便被莲花瓣紧紧扣住,瓣间也是那血槽——我这样说,姑娘可明?” 白茶点头,青离笑笑,这说书的还真不好当,连武器规制都要懂得,倒难得他说得明白,一如亲在眼前般。 这样说笑着,雪渐渐小了,以至于疏鳞片甲,零絮点棉,只是看看窗外,天色又晚,怕是赶不得路了,于是听完最后一段书,大家纷纷起身,伸腰抻腿,要往后院去找寻自己要住的厢房。 推得连通后院的月亮门进,众人闪目观看, 门后是座四方大院,正中一间坐北朝南的主房,房门开在南面正中。两边则各有两扇窗户,其中东面一扇尚有窗纸,西面一扇则只剩疏落的棂格,从格间望去,只黑洞洞的,看不清屋中什么。庭院四周则环列数间厢房,房外有木板回廊相连,踩踏上去“咚咚” 作响,各厢房都有窗格对着回廊,四周回廊距中央主房约可四五丈远近,中间地上有没漆的积雪,昨日留下的脚印早就都被覆盖了。 两个大汉抬起轿子到了院中,轿帘前头突然伸出一只拇指来,让青离相信原来轿里真是有活人的,手指指向中间主房,想必是选那里为住处。众人想她富户人家夫人,原本娇贵些,也不与她争,于是两名大汉深一脚浅一脚自抬了她进去。厢房共有八间,昨夜四人已经占用了四间,现在余者就在剩下四间里挑——因为正对主房破窗的一间恐因年久,土砖墙壁已经崩坏,露出人可爬进爬出的大洞,这种冷天,应当无人会选来去住,所以其实算是三间。 “五个人三间房,怎么分?”云舒问道。 “倒是正好。”白茶道。 “怎么说?” “我们一路行来,都是夫人独寝一间,我住在招呼得到的另一间房内,赛张飞、二李逵两人分上下半夜轮流值守,在夫人房外巡逻,只要一间房歇歇便够。余下就是你二人住的一间,岂不正好?” 云舒脸“腾”一下红了,忙摇手道,“我二人并非夫妇,结伴同行而已,姑娘不要误会了。” 不过似乎大家没有不误会的…… 半晌,青离道,“那你去跟谁挤挤吧。” 几个男人脸上都露出警觉的意思。也难怪,虽说刚才一起说笑也热闹,毕竟第一次见,谁知你是不是杀人放火的强盗啊?可这个心思,又不好当面说出来。 正尴尬,突听一声惨叫划破雪空,在空荡的庭院里回响。 “我房里传来的!”说书的大叫一声,第一个跑出去…… (三十八章 商女 二) ———————————————————————————— -------------------------------------------------------- ps经授权同意,本案件有相当大之程度来源于朋友一介作品《轻锋快血录》 果报 三十九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三)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 众人齐冲进说书的房间,却见一人捂着手在那里翻滚呼号。 行者才要去扶,云舒眼快,断喝一声“小心!”,左手把人拽了回来,右手抽寒铁剑往地下就斩。 金石一声,腥血四溅,地上什么黑色的东西被一刀两断。 众人仔细看去,原来是一条手臂粗的大蛇,三角形的头颅昂起,要不是云舒剑准一下斩在七寸,此时怕已经咬在行者手上了。 大蛇抽搐两下,终于不动,众人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其他威胁,才大胆去扶了地上人,又掐人中又按太阳,一通乱忙。 “不行了。”青离翻开他眼皮,发现瞳孔已经放大,七窍流出黑血,又看看地上蛇尸,道,“通身漆黑,只眼上两道白线,这是白眉蝮,毒性猛烈,见血封喉,被它咬到,可谓大罗神仙也难救。” 大家叹息一阵,却又反应过来,秀才细认了脸面,疑惑道:“这不是说要睡觉那个收账的吗?怎会在你的房里?” 说书的四下看看,跌足道,“什么收账?原来是个偷儿!怪不得说,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 众人这才注意到,屋内一片狼藉,一个蓝布包袱开膛破肚地摊在地上,所谓的收账人身边聚拢一堆碎银铜钱,连几石杂粮米豆也不放过,本来铺在床上的床单被扯下一半,想必是他贪多包不下了,去拉那布单,结果不曾想隐蔽处竟然有蛇,以至于丧命。看来这纵使不是惯偷,也必定是个见财起意的。 云舒带头检视了他身上,除了手腕上蛇伤,上下齿痕各二,并无其他伤处。怀中揣有数百两的银票,并些玉佩宝珠等物,却没有只字片纸能证明其身份的(包括后来到他房中检查,也没找到)。后头行者见状,不由叹道,“这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物,积了甚多!却连本名本姓也丢了,欲想可怜他,好歹送回家里,也不能够!明日谁路经官府,上报一声便了,洒家这里念两卷倒头经与他,也算是个功德。” 这边说着,那边刘快嘴在偷儿脚下的碎银间看见一副小弩,一把抓起,顿足骂道,“天杀的!偷便偷,何苦弄坏,叫我如何是好!” 大伙儿细瞧,果是好生精巧一把银弩,可惜不知是偷儿有意还是无意,将弦崩断了。于是云舒安慰道,“弦断可续,好过丢了,你又何必如此气恼?” 刘快嘴沉吟一下,道,“你不知道,这雪地里常有猛兽,这小弩防身最有用,平时单有一支三寸银箭相配,上好了别在腰里,一旦有孤狼野狗,一箭过去,五十步内,应弦而倒!这弦坏了,一时手上没有合适替代的,若明天上路遇上猛兽,岂不伤我性命?” 秀才闻言笑道:“兄台多虑了,这里到边市也就一两日路程,未见得那么不巧就遇了狼,倒是若不是这人心生不义盗你财物,只怕兄台今夜性命难保,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兆。” “说得是,说得是。”刘快嘴闻言转怒为喜,连声道。 “偷儿应不只偷你一人,另外此间有蛇,其他房间若也有就糟了,我们不妨去一同看看。”青离插话。 这提议得到了一致赞同,刘快嘴的房间紧挨着墙垮了一半的破厢房,几人从他房里出来,依次往后察看。第二间是玄真行者昨夜住的,由于房宅老旧门上都没有锁,显然也是有人进出过,不过行者是出家人,本身都是靠化缘的,哪有什么值得贼偷,众人翻翻,没有蛇痕,就又往下一间去了。 下一间是秀才的房,显然也遭受重灾,原来随身的一个书笼摊在地上,骨架都被扯零散了,几支上好的狼毫笔丢得满地,更兼画画所用的胭脂洋红色颜料打翻了,也有沾在《论语》、《大学》等经史书籍上,也有沾在三寸朱牙笔管上,也有泼洒在地上,活像一摊血迹,气得秀才也是呼天抢地,不顾斯文,众人忙帮他拾了那些书笔,劝慰半日方休。 青离云舒并白茶一干人因是后来,自然不曾遭偷,一番检查了房内,也都没有蛇迹,于是青离道,“大寒天气,蛇蟒本应僵眠,只怕是那一条是因屋中有火炉苏活过来,这是极偶尔的,应当是不妨事了。” “若是还有却怎么办?”秀才慌问。 “我们已尽人事,既然找不见,又能怎办?”青离笑道,“难道你因怕蛇,要睡到雪地里不成?” “休怕!看那蛇单咬了偷儿,必是有灵性之物,你不做亏心事,它便不咬你!”行者大手一拍秀才肩膀,大笑道。 “也是,也是……”秀才附和。 这边说着,却见廖白茶咚咚踏下木板回廊,从雪中跑向主房,敲门喊道,“夫人,这宅子里有蛇,方才咬死了一个不义之人,要不要我们进去检查一下?” 门里传出三长声叩响。 “那夫人自己查看吗?” 门里两短声叩响。 白茶遂向众人喊话,“夫人说不要打扰,她自己会小心查看!” 秀才小声道,“真是难得忠仆,可这夫人,却也太奇怪了。” 几人叽喳几声,待白茶跑回廊上,便都住了口。 于是众人穿梭,收拾了被翻乱的东西,将偷儿尸身找白布裹了停放前院,掩埋了蛇,又轮流抽空吃几口干粮,这时风住雪停,是以混乱走动的脚步声、老旧的门枢窗格开关时的“吱呀”声在后院中听得分明,忙忙乱乱,已是夜深。 听到惨叫时,大家本来在商议云舒的住宿问题,这下却不需要为难了。 青离看着云舒提了东西去空出的房间安顿的背影,松了口气,可又似乎莫名地有点失望…… 于是住处安排是这样的:西边四间,头一间是墙壁塌了没人住的,然后分别是说书人、行者与秀才,东边四间,依次是云舒、白茶、二位镖头以及青离。 青离回了自己的房间,四周环顾一下,房中原有一铜炉,里面有余炭,也许是上次附近有人留宿剩下的;又有一大床,虽然老旧,床头雕的龙凤依稀可以看出当初的精工,床上铺了两层厚厚的羊皮毡子,最上还有张粗麻被单,以及一床看上去不太干净的棉絮被。除此之外可谓徒有四壁——恩,这么说好像又不太合适,因为壁上却还是有东西的,说书的那会儿讲过,内容是秦桧在阴间受刑的壁画。 青离细看看,是血河地狱的场景,大片的猩红,阴森可怖,她不怕,却很厌烦这颜色,而且不由奇怪起来:谁再怎么替痛恨那奸臣陷害忠良,把这刷到房间里,怎么住人啊? 想着,用手去摸了一下,粉土似乎还有些潮湿,她心中不由突然一动,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三十九章 商女 三) 果报 四十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四)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 青离移近铜炉,和衣裹了棉被,上床去睡,按说折腾一天,她也累了,却不幸有时过了瞌睡那会,反倒睡不着,耳朵里只听着外头的响动。 大约顿饭时间,院中各人安顿行李、开门推窗之声渐渐平息,隔壁的赛张飞和另一面住着的不知哪个男人遥相呼应地打起酣来,仿佛两个雷公。二李逵则在木板回廊上随意走动巡逻,因其身高体壮,脚步咚咚,分外清晰。 又顷刻,院中有琴声传来,雄浑低昂,如金戈铁马。 青离回想,好像只有廖白茶一人是带了琴的,却不由惊愕,那般一个柔弱女子,胸中竟有如此块垒?遂一翻身爬了起来,从门缝向外张望。 弹琴的果然是廖白茶,坐于屋内,面向窗外,格扇全开,好像不知道冷一般。房中未点灯烛,整个人裹在一团暗夜中,唯有偶尔抬眸,更显星目明亮。 “姑娘好琴艺!”这是青离熟悉的声音。青离抬眼看去,果然是云舒被琴声吸引,从房间跑了出来。 “公子见笑了。”白茶微微颔首,手上却丝毫未停。 “只是姑娘也累了一天了,何不早点歇着?” 白茶向隔壁,也就是她和青离之间的房间努努嘴,笑道,“想睡也睡不着,不如起来奏琴抒怀的好。” “怎么不点灯烛?” 白茶略一沉吟,笑道,“我这蜡烛中间是断芯的,方才还上说书大哥那里去讨来着,拍了拍门,里面是些梦呓,想是睡了。好在我自幼习琴,便是闭着眼睛,也丝毫不错了宫商角徵羽,故此算了。” “姑娘弹的可是<<兰陵王入阵曲>>?”因白茬说话间琴声不住,云舒听得激昂,忍不住问道。 “正是!”白茶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道,“公子可知其中典故?” “此曲是北齐将士为兰陵王高长恭所做,可怜忠良大将,披坚执锐,驰骋沙场,到头来未死在敌手枪下,倒被自己人忌害,赐予自尽,年方二十七岁。古今英烈,竟同遭遇,自毁长城,如出一辙,怎不令人扼腕!”云舒说着,声调渐高,感愤之情,溢于言表。 “公子也可说是知音之人了。”白茶复莞尔,指下歌飞。 说罢,云舒又道,“姑娘琴艺高妙,只是为何似与我从前他处听的不同?此曲高亢激昂,多用羽声,姑娘弹奏,却如此低沉。且方才‘去乡’ 一节,当是抒缓幽咽,你奏得急促;此时‘跃马’一节,当是奋疾迅猛,你又奏得缓了?” 白茶似乎一震,掉了个滑音出来,半晌笑道,“诗乐文章,原是抒怀,我一时悲凉感伤,难免声音沉郁了。”说罢闭口,再不多言。 云舒不知何处得罪了她,正纳闷间,远处传来“哎呀”一声。 这一声可吓得他不轻,忙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青离,青离!怎么了!” “放心,不是蛇,崴了脚。”青离轻声道。 “为什么你站着会崴脚?” 他被狠狠捶了几拳,“很疼啊!你还为什么为什么!快点扶我进去!” 云舒虽有点奇怪,也老实扶了她进去,小心平放在床上,轻声道,“哪里崴了,让我看看。”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青离推托。 “崴脚都是越肿越大,哪有一会就好的,你这有药吧?我帮你搽点。” “不太方便,算了吧。” “医者父母心,我又不是那占便宜的小人,你……”云舒还在那苦口婆心,青离却被缠得烦了,一翻眼睛,道,“其实我不是崴脚啦。” “那是怎么?” “心口疼。要不要帮着搽药?” 云舒脸腾地一下红了,半天没说句整话出来。 支吾了一会,他站起来道,“那我走了。” “去哪?” “给廖姑娘送点蜡烛去,本来有蛇,黑灯瞎火的,咬了怎么办。” “你不知道,那蛇最向明火热源,你不送倒还好。” 铜炉的火光之下,云舒看着青离,吃吃笑起来。 “你笑什么?”青离觉得那笑不是好的。 云舒便再次俯下身来,在青离耳边柔声道,“是不是耍小心眼吃醋呢?” “鬼才吃醋——嗳呦——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想的美你!”青离像炮仗一样跳起来,中间那声“嗳呦”是因为起的太急撞到头,开始还不顾,只把后面的话一股脑放出来,片刻,却觉得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竟是破了。 “你急什么呀你!”云舒顿足道,“这下可真找药了!” “没破相吧?” “没有,好在在头发里头,伤口也不算大。”云舒一边细细儿分开她的秀发,上着药,一边说道。 青离心里火大,这假苦肉计怎么就变了真苦肉计,为了……这牺牲大了点吧。 云舒很久没离她这么近过了,咽喉整个暴露在她面前,火光在他结实光滑的皮肤与偶尔滚动一下的喉结上一影一影的,让青离觉得有点冲动。 有点想一口咬断的那种冲动。 若是狼的话,倒是只有最亲密的才会暴露颈窝…… 好在小母狼把臆想变为现实之前,药就擦完了。 “青离,我觉得你最近有点霉。”云舒放下药瓶,道。 青离暗想,你也知道!自从碰见你,没什么好事! 然后云舒就在脖子上解呀解的,后来拿下了什么护身符似的东西,递给她。 好像是什么动物的牙或者骨头,藏白色,硬硬的,还带着点他的体温。 “这个我从小带的,给你吧。” “那我怎么能要?” “等你霉过这阵子去,再还我也行。” 于是青离不再说话,听凭他把那小东西系在自己脖子上。 ` 气氛正有些暧昧,突然外头传来啪啪的声音,好像谁在四五丈外拍门,继而“嘭”地一声巨响,接着又有二李逵的喊叫,“夫人!如何?” 云舒青离忙起身跑出去看,众人也都被惊醒,推门出来,只见果然是二李逵,站在主房的台阶上,喊道,“夫人没气了!” 秀才拔脚就要过去看,却被云舒一声喝止,“不要乱!都从廊上过来!” 众人先是一愣,因为想到云舒先前说过是个捕快,便也都听从他的,纷纷乱乱,从廊上跑到他那边去。 云舒先看那雪地上,四行脚印,问道,“这些都是谁的?” 众人证见,两行是那赛张飞与二李逵抬轿子进入主房时留下,一行较小的是廖白茶去提醒夫人宅子里有蛇时留下,而一行最新的,从行者门口延至主房门口,便是二李逵刚刚跑过去的痕迹了。 云舒记下这些,向众人道,“未可知不是有人行凶,大家先谨慎些”,于是自己下去走向主房,又令后头的人踩在他的脚印上一个个跟来,不至于将现场过于破坏。 进了主房,众人吃惊不小:哪里有什么“夫人”!一个五大三粗男子仰面倒在窗前,手足不能握拳,颈上不知什么白森森东西,汩汩流出黑血。 云舒点灯检视死者,男子死状狰狞,眼中满是惊疑忧惧,因其本身长体大,手足等都向内敛,更显得异常地惊恐畏缩,尸身尚有余温,看来刚咽气不久。颈上白森森东西原来是颗蛇牙,上面却不知何故似乎黏有几根棕色兽毛,往身上照去,则都是冬日厚衣,应该很难伤到。身上一个印章,刻的是“王富”二字。 再环顾室内,毫无搏斗痕迹,规制同青离房中一样,只有一炉一床,多出来的就是男子来时所乘轿子,棉帘大布,十分严实,检查一番,都无异状。细看时,西面格窗上爬过一道细细血痕,笔直延伸至窗外雪地,到那残破的土墙之下,却戛然而止。另外有些奇怪的,是窗下似乎散落着几颗石子。 “这可是你们所保之人?明明是个男的,怎么说是什么‘夫人’?”云舒于是质问二镖头。 “官爷息怒,我们走镖的,原要照客人的吩咐办。”二李逵抱拳向云舒歉道。 “那可知是什么人?” “说是山西的富户,姓王。” “最后你见,是何情形?” “我巡至行者房前,忽听房内咚的一声什么倒地,连忙回头,余光看见不知什么一条东西嗖地钻进那破墙去了!”二李逵说着,用手指那墙壁半塌的厢房,“我心里大叫一声不好,就去拍门,几下不开,撞了进去,就看见夫人——啊不,这个人躺在这里了。” 这边说着,那边赛张飞按捺不住,连声懊恼起来:“苦也苦也!我震远镖局千金不换的招牌,这下却被小小毒虫砸了!早知道,白日拗着他意也该查查这房!” “就算查了,只怕也没用。”云舒有些认真地看看他,道,“这未见是毒虫所为。” “你这人爱说笑的!蛇牙都插在脖子上了,还有爬出去的痕迹,不是蛇是什么!?” 云舒笑笑,不答但问,“白天偷儿的伤你也见了,可还记得什么样的?” 赛张飞细想想,道,“好像是两排齿印,一共四个。” “再看这窗上血痕,你可见过有蛇爬得这等笔直?” 大汉再想想,最后摇头。 云舒笑道,“这就是了,此人并非毒蛇咬死,而是有人借白天之事,行凶杀人,嫁祸于蛇!此处边关寒地,深夜荒宅,更无人至,行凶者必在我等数人之中矣。” “啊?”此言一出,众人皆慌,面面相觑,乱了方寸。屋内,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气氛。 (四十章 商女 四) 果报 四十一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五)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 “大家不用担心,只要诸位相信物有常理,皆可推断,真凶自然是能够找出来的,余者也自有公道。”云舒看众人惊慌,忙宽慰道,“只是到时可能要搜查各位所带之物,还望海涵。” “尽管查,尽管查。”众人皆一迭声答应着。 “官爷,可不是我啊!我保证说的句句实话,一进来他就死了哇。”二李逵突然出来,连连摆手,澄清道。这倒也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是第一个发现尸体,难免嫌疑很大。 云舒笑笑,“我知道不是你。” “为啥?”一边赛张飞瞪着铜铃大眼问。 “死者不知有何亏心,防备很重,而李兄身材高大,虎步沉沉,若想从背后偷袭应该很难吧?” 众人皆点头称是。 “可若正面冲突,纵使李兄武艺高强,这男子却也雄健得很,怎可能不抵挡两招?而这里既无搏斗痕迹,我等也都没听到搏斗声音。再者,若是李兄行凶,隐瞒还来不及,怎会高喊大叫,弄得众人皆知?” “大人言之有理。”一边秀才忍不住插话道,“可若不是他,地上这四行脚印都是有主可证的,难道行凶者是飞过来的么?” “就是就是,小的听说江湖上有那‘踏雪无痕’的功夫!”说书的附和道。 云舒闻言笑道,“你们讲本子必要那怪异新鲜、夸大其词,才有客听,我们做捕快,却要小心查证,推之常理,才能破案。骐骥一跃尚且不能十步,何况是人,我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断不信有人能飞身四五丈之遥。” 刘快嘴听他这样说,诺诺连声,不再多言。 “难不成,是像刚才我们跟着大人般,在已有的脚印上踩过来的?”说话的是廖白茶,云舒稍微一愣,怎么好象方才一直没注意到她似的。 这点没用云舒解释,大家只用肉眼来看,就知道了,四行脚印皆清晰可辨,并无二次踩踏痕迹。 “小兄弟别卖关子了!”一旁行者道,“我看你早有成竹,就直说吧。” “实不相瞒,我是想到了些,但还有不解处,既然兄台这样说,就边推边演,先讲了。”云舒答道,“既然没人进房,人却死了,想必是弓弩之物,远程投射。我看死者面向窗外,窗下又有石子,想是有人投来,死者惊疑,到窗边察看,却被一箭穿喉。” 众人皆将目光投向说书的,刘快嘴忙道,“我是有弩,可是弦崩断了,你们也见了的。” “别急。”云舒道,“其他人还有没有带弓箭的?” “他们那边三个,大人不查,今早上偷儿都查过了。”白茶笑道,“单说我们这边的吧,我是没有,何况一直在窗边弹琴,大人想也听见了。” 二镖头也忙道,“我们都惯近战,刀剑尽有,弓弩却是没带,不信大人尽可以查验。” 一直没说话的青离这时举起手来,道,“我有带弓箭。” “你不用说了,我看见你把他叫进房里,一直没出来的。”白茶突然说道。 尽管当时气氛紧张,这个话还是引来一片笑声。 青离红着脸剜她一眼,没说话。云舒则干咳了半天,把话题绕回来,“那还烦请刘兄再让我们再看看你那小弩。” 刘快嘴依言将众人带入房中,取小弩示之。 “弦虽断,箭可在?”云舒问。 于是说书人取出一支银箭,约三寸许,递与他。 云舒拿箭细观,眉头却不由皱起。 “怎么?”秀才问道。 “我本来设想,蛇牙中空,正可安在箭头,或许凶犯从他处找来弩弦,将死者射杀。可如此一见,这箭却是银质,若如我想,那蛇牙猛毒,稍许沾上,便会发黑,擦拭不去,可现在并不曾,故此不解。” “大人啊,就算你想的是,凶犯却从何处找来弩弦?箭头如何安得蛇牙?射中之后,自然留在死者脖颈上,又怎么可能回到刘兄手中?我看,还是蛇吧?”秀才道。 众人皆不作声,唯有行者手闲,把玩挂着的一串念珠,沙沙作响。 云舒思索半晌,道,“凡案件,如同法师手上念珠,我们所见,中间总是缺损几颗,这不打紧,却只要找到线索贯通,就都可解。既然如此,少不得也再看看其他人房间。” 行者之房仍然一清二白,连件多的衣裳都没有,从污损程度看,他身上这件,也是一季未必洗一次的。 秀才却东西多,又被翻箱倒柜了一次,云舒查看衣物财帛,书籍干粮,都属寻常,又看到一排狼毫搁在宣纸上,白天被颜料污了的痕迹犹未干,不由问道,“这些笔怎么不洗洗?” “那个颜料难洗得很。”秀才答道,“而且不知怎么,生生少了一根找不见,我不愿多费一次事,想找到了一起清洗。” “少了一支笔么?”云舒问。 “那床下的可是?”一旁说书的指着床下一物,说。 “哎呀,正是,正是!”秀才不顾地上凉,趴着勾了出来,怪道,“我也好找,怎的不见呢?” “有时是这等,想找东西便难,不经意间又跑出来。”白茶笑道。 云舒看这笔,染了颜色,倒与其它的也无异,于是无话,接着往后走。 公平起见,他自己和青离房中也给众人展示一番,青离跟他一起,也不敢乱带暗器剧毒,最多不过是些兵刃,况且方才白茶作证,二人一处在房里,这房又背对死者中箭之窗,所以众人全然不疑他俩。 二位镖头的房间东西也不多,几件衣物中包着接镖的保书,包袱中一些银钱并几个窝窝烧饼;一柄通天锤,是赛张飞手上惯用,两口浑铁刀,是二李逵背着巡逻,如二人所言,并无远程兵器。 最后是白茶的房间,行李中比前头几人多的是些胭脂水粉,桐木古筝尚未收起,摆在窗前,云舒拿灯细照,并无异常,倒是一旁的琴袋之上似乎少了点什么,可到底少了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云舒把目光投向青离,若在往日,她虽然也是安静地看他分析,可往往在关键时刻却会一语点醒梦中人,可今天她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有时还跟他唱唱反调,是什么意思?  不行,不行,自己还暗暗想过,若有一天她陷于危难,一定赴汤蹈火也要救她出来,可像现在这样,反而事事先依赖她了,怎么成呢?云舒用力摇了摇头,看着主房,重新冥思苦想起来。 (四十一章 商女 五) 果报 四十二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六)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 “夜深人倦,思绪迟滞,沈捕头不如先让大家回房歇息,明日报与官府,他们自会查的。”白茶道。 云舒无奈,自己这里还许多不解,总不能让大家一起在寒地里站着干等一夜吧,只好点头,于是各自散去。 没想到,赛张飞走到一半,突然哇哇叫起来。众人为之侧目。 原来是自打刚才搜查房间,他便提了那柄通天锤在外行走,不想天气太冷,手上细汗,沾那金属,一不小心竟冻上了,他用蛮力去扯,连皮带血撕掉一块,因此一时疼痛叫嚷。 “张兄果然不惯来寒地走镖的。”二李逵见状道,“这等情形,连忙进屋就好,屋内气暖,冰凌片刻就化了,那时放手就不碍事。” 众人劝慰几句,正要回房,却听身后又是一声惊呼,发出者却是云舒。 “我知道了!” “诸位留步!”云舒忙上前抱拳道,“此次我前后贯通,都想明了,请诸位再稍作逗留,听我一言,不然只怕要给凶犯时机,毁了证据去!” 众人狐疑,但也转回来听他讲。 “银箭不黑之谜可解矣!因为银箭并未发射,射死王富户的是狼毫笔!” 此言一出,众人皆有笑色,秀才先说出来:“大人说笑了,那狼毫最是柔软,为写诗作画而制,哪能杀人?” “谢兄说的是平日,可别忘了现在是数九寒天。只要有水,什么东西都能变得坚硬如铁。”云舒笑答。 笑色变成惊声,参照赛张飞之手,大家立刻明白了这点。 “可若用笔,死者颈间蛇牙何来?”行者想想,问。 “诸位可还记得刘兄讲的换枪头之规制?”云舒道,“若只是三寸朱笔,一旦不中要害,则事必败,所以凶犯要取白日那蛇毒牙,安放在笔头上。安放方式,一如换枪头之理,将笔毫微微打湿,套上中空蛇牙,顷刻间便可冻住,于是成了一支见血封喉的毒箭。” “慢着,这不是回到方才在下所问之题,射中后,箭自然留在死者身上,为何不见?”秀才不解道。 “这却是一处妙招。”云舒细细推演道,“方才李兄说的,屋里气暖,鲜血温热,冰凌于是须臾得化,笔便脱落,只留蛇牙在颈上。而笔上想必系有细线,一扯之后就回到凶犯手中,雪地上之细长血痕,就是如此留下的。蛇牙上余有几根棕色兽毛,说明曾置于狼毫笔头;而秀才房中最后找见的那支狼毫,上面不与其他的同是颜料,而是血迹,自然更是铁证!” 众人听得面面相看,似有叹服之意,唯有一边刘快嘴脸色阴沉,上来打断:“句句不离弓弩,看来沈大人是铁心认为我是凶犯了?” “事实恐怕正是如此。” “我与那王富户无怨无仇,面也未见过,我却为何要杀他?” “你们冤仇,我不知道,只是你绝对早有预谋。”云舒正色沉声,道,“那弩弦崩断时,你反应甚是奇怪,当时我不解,现在想想,却因为你早想好要埋伏在那断壁之内,正对主房西窗,射杀里边的人。” “你瞧瞧你瞧瞧,大人也提到弩弦崩断,我却用何射箭?”说书的抓住机会,反驳道。 “这是因为你有同谋,供了你弦。” “大人这话差了,在这儿站着的我以前若是见过一个,叫我天打雷劈!”说书的赌咒。 云舒目光如炬,沉声道:“萍水相逢之人因有利益结成同谋的案子,我也破过几个。而且这同谋厉害之处在于,凭着突发的事,见到各人手上东西,竟能立刻设出如此巧局来!” “笔是秀才的,同谋可是他么?”一旁二李逵插话。 “秀才大概不是,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那笔有多少,他却自己说少了一支,这是凶犯本要极力隐瞒的。于是凶犯便趁大家不注意,将用到那笔丢在床下,假称是刚发现的,这也是为何秀才开始怎么都找不到的原因。”云舒看秀才着急要说话,摆摆手制止了,笑道。 “那你还不快说是谁!”赛张飞等不及,催道。 云舒先是笑笑,却猛地转向那白衣胜雪的女子,大喝道:“廖白茶!你还要隐瞒么!?” 一个娇资弱质女子,会是凶犯同谋?众人一时大感意外,而更意外的是,白茶听了这话,竟也不慌,淡淡笑道,“我听大人说故事说的有意思,既然说到我,我就洗耳恭听了。” “那你就听好了!”云舒神气凛然,道: “其一,你对王富户本有杀心,看样子,他亦有防你之意。自蝮蛇伤人,你心中便起嫁祸于蛇之念。” “其二,说书的弩弦崩断,你窥破他意,有心同谋,于是心中自想好可续之弦——便是取自你琴上!强劲者,高音之弦也。本应高亢的《兰陵王入阵曲》之所以奏得低沉,就是高音无法弹奏之故!” “其三,但你也想到,蛇毒会令银箭变黑,极易暴露,这个难题却在检视秀才房中时迎刃而解——你心生灵机,借帮忙拾笔,趁机偷藏一支,以笔为箭,便更可增加破案疑团。” “其四,先前说书的讲到银枪规制,你便如法炮制,用冰将蛇牙固定在笔端,如同换枪头的道理一般。” “其五,前头说到有细线系住笔上,待冰凌脱化,便可扯回,并在雪地留下血迹,这细线正是你琴袋丝绫!后来趁乱,说书的将琴弦丝绫还与你,你速将琴弦安上,丝绫收起,跑出来与我等一起。现在,沾血之丝绫应还在你身上,被用作弩弦的琴弦多半也会失音,你敢拿出来看么?” “如此,你利用了说书之弩、秀才之笔、毒蛇之牙、天气之冷、自己之琴,乃至今日到这里后发生的每一件事!而最可怕的,是你的玲珑心窍,临时起意就能将这许多不预之事完全用线穿起般,为你所用,设下如此精巧陷阱!”云舒最后以叹作结,连连摇头。 众人听这五点,皆沉默不出一声,面有惊色,不知是惊云舒的分析,还是白茶的周密。良久,却见白茶笑起,道,“大人讲得精彩,连证据一起说了,我也无可抵赖。不过小女子却有一事不明,要向大人讨教。” “你说。” “大人别忘了,二李逵一直在回廊巡逻,或折或返,走动任意,若按大人说的,刘快嘴藏在半人高的断墙后伺机射人,可发弩之时,必须站起,他又看不见外面情形,若是一个不小心起身,与镖头四目相对,岂不坏事?若我真如此周密,却这等行险,岂不矛盾?大人若不能解开这点,我也不能服气受缚。” “这……”云舒一时语塞。 “你那琴声,时快时慢,正是此用。”众人顺声音望去,却是青离开口。 “是你?”白茶低低一声。 “你坐于窗前,统观全局,那镖头行至你这边了,便放缓琴声,说书的自可大胆行事,投石于窗,引那死者惊疑,探头观望;若镖头巡过去了,则拨弦急促,说书的便暂且蹲伏,不被发现。”青离平静地说,“我猜得可对?” 白茶面上表情呈现细微变化,最终却大笑起来,“说得是,说得是!早知这里知音众多,我便不奏那《兰陵王入阵曲》,该奏极生僻的了。” 这样,便算都承认了。 众人闻言,沉默许久,半晌还是云舒语带沉痛道,“你倾城美貌,妙艺绝伦,玲珑心窍,冰雪聪明,却为何如此狠毒,血污双手?” 还没人答话,青离先恶狠狠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再且忍忍。”云舒回头小声在她耳边道。 “没事。”青离嘴上说着,没说出来的半句是“就是背上好像埃了一堆冷箭……” “我自有缘故。跟你实说,只怕你也不信。”白茶这才答道,“还是不为难你了,该怎办怎办吧。” “云舒,你且再仔细看看,死者可是什么山西富户?”青离眼神魅烁,上来插话。 云舒疑惑,重又进去主房,点灯细照脸面,待看清,不由呼地站起,倒退两步,“石——” (四十二章 商女 六) 果报 四十三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七)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 “云舒,你且再仔细看看,死者可是什么山西富户?”青离眼神魅烁,上来插话。 云舒疑惑,重又进去主房,点灯细照脸面,待看清,不由呼地站起,倒退两步,“石——” 他生吞下去的后一个字却被刘快嘴补了出来,惊道:“怎么?你也认识这奸贼石亨?” 刘快嘴这一嘴快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齐把目光投向他,议论纷纷,“这是石亨?不是在京里下了大狱么?” 于是说书人一拱手,向众人道,“诸位且静静,听我道来!我现在是个说书的不错,可七八年前,却是禁军里一名士卒,自于大人之奇冤,愤然退于行伍,寄身市井之间,专意讲那些忠臣良将故事,心知奸贼鼠辈,为一己私利而毁国家栋梁,早晚有报!就在大半月前,这报应终于被我等到,听说石亨下了大狱,满城欢欣。然而,不曾想,天公不长眼,没两天竟然又有旧相识秘密告我,说他逃狱了!” “我当时心想,大明容他不得,他八成是经由大同逃往蒙古,我本想告官,可又想到,大同所多是他派系,告官无异与虎谋皮,还不如我自己手刃于他,讨个公道!于是我早埋伏在这宅里——这宅在我们那里有个诨名‘落脚宅’的,四周方圆数十里都是旷野,几乎凡要去边市贸易的汉人都会在此歇脚——专等石亨经过。那厢房壁画是我事先粉涂,破败土墙,也是我早特意弄塌一半,为的就是要埋伏后面,射杀于他。” “可那石亨惊弓之鸟,完全没有露面,你又怎能确保一定是他?再说,就算是他,若他不住在主房,你的心计岂非白费?”秀才一边怪道。 “这便是那壁画妙用。”说书人笑道,“凡做贼者心虚,我看那藏头藏尾,不敢露面,这有五六分是他了,于是故意讲那陷害忠良者下场,若不是被这位张兄打断,只怕在轿里就吓他个心胆俱裂呢!讲书时,我故意透露厢房皆有壁画,唯独主房没有,所以看他二话不说就选了主房去住,我便知七八分是他,再有却是这位姑娘前来找我,便确知十足十是他了!” 因他这样说,众人便都看向廖白茶。 白茶见状,亦跨前一步,樱唇微启,朗声道,“既然这样,小女子也少不得说个明白。我本长安歌姬,景泰末年,见过石亨——仅此,倒也并无私人仇怨。只是自天顺年来,蒙古犯边日紧,袭击村落,掳掠金银,有时更打破城池,夷为白地,马前人头,马后妇女而去!使于大人在,安得此乎!每闻如此,我都恨不得咬碎银牙,手刃那卑鄙小人,为社稷除害,为天下伸张!” “就在半月前,一个所谓富户要买侍女,待我见他之面,不由大惊,他不记得我我却认识他,可谓是天赐良机!于是我假意逢迎,伪作得力,以图取得其信任。不想老贼惊惧,凡饮食使我先尝,睡时也决不叫人近前,故此盘恒一路,未得机会下手。及至到此宅中,机缘凑巧,才设出那个机关,正是要老贼死前,心惊肉跳,杯弓蛇影,以其颈血,祭奠忠魂!才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只是不曾想,机关拙劣,被沈大人一一看破。”白茶顿顿,又看着云舒,幽幽笑道,“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唱了几百年,我最不平,今日能逞心所愿,再无憾事。现在,你是捕头,我是凶犯,凭你如何处置,我绝无怨言。” 众人无言,但看他要如何应对。 “奶奶的,我若知道是那老贼,再不保他!”赛张飞生性鲁莽,率先叫起,“现在你若要抓此姑娘,我手上大锤亦不是吃素的!” 气氛一时僵住,却看云舒呵呵笑起来。 他退一步,正色向白茶拱手道,“朝堂多少禄蠹,不及姑娘多矣。既然事已挑明,在下便也不再隐瞒,实话说了,我此次出行,本是追捕石亨的特使,上头交代,只要见人,不论生死。这个事情本不好闹大,如今我只将尸身悄悄运回京城,按蛇伤报备,上头自会处理。至于你们,只要不将此事外泄,各自去吧。” “你所说可是真话?”说书人还不太敢相信,“那你初见死者,为何认不得?” 云舒深深歉道,“因我见过本人,脑中只是他肥壮跋扈时的样子,如今惊疑畏缩,已脱形不得五分相似,何况被猛毒所伤,面目扭曲,二镖头又说是山西富户,所以一时没想到。” 说着,他以图影出示,众人观之,果然如不加提醒,很难看出是一个人了。 “却好,却好!正是一个皆大欢喜!”一旁行者抚掌大笑,方才紧绷的气氛,似乎一下被撕开裂口。 秀才也一时兴起,摇头吟道,“这真是‘商女亦知亡国恨,琴筝半曲胜龙泉’哪!” 众人皆笑,道,“你这酸儒。” 屋檐上依然挂着长长短短的冰凌,不过受屋内炉火影响,偶而融化,滴成地上一圈细线,这雪原的夜,似乎也不像白日那般寒冷。 - - 翌晨,青离云舒用木板白布将石亨尸首敛装了拖在马后带走,偷儿后事则拜托其他人处理,各人拜别。 云舒看青离手上拿着个铁头牌子看,便问,“那是什么?” “玄真行者给的,说是上次我帮了他还没报答,给我这个,让我有用时拿着去二郎山找他。” “做什么的?” “我没问,问那么清楚好像等着图报似的。只是他实意要给,我也就收了——这牌子太大,你帮我揣着吧。”青离笑道。 “对了,青离,你昨晚什么心疼脚疼,是不是都是装的?”云舒接过来收了,转了话题。 “啊?”青离装傻。 “你早看出白茶计谋,看我问东问西,帮她掩护是不是?” “沈大捕头,说话要讲证据哦。”青离尖起嘴巴,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相。 “我就说嘛,肯定不是,你还是看人家漂亮,耍小心眼。”云舒这次倒也学厉害了,不再被青离一欺负就没脾气,也昂起头来,得意道。 “胡说八道!”青离果然叫起来,“谁小心眼啊,你这烂人有什么值得我小心眼的!” “那就是同谋。” “不是!” “那就是吃醋!” “也不是!” 云舒不怀好意地笑。 “笑什么啊你!” “你这人一贯承认就是不承认,不承认就是承认。” “谁说的,你是我肚里蛔虫啊?” “又不承认呢吧?” …… 天高野旷,无边穹宇之下,万顷玉鉴琼田,被初升的旭日染成金色,茫茫天地之中,两个小黑点越行越远,直至不见…… (四十三章 商女 七 本案件完) 果报 四十四章 射天狼(上)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宋]苏轼 《江城子·密州出猎》 —————————————————————————————— 混乱!哭喊!柜子!带菱花镜的大铜柜! 脚步,脚步,脚步! 床下!台后!衣橱! 祈祷!恐惧!绝望! 她的反应已经很快,这已经是房中最能藏人的地方,嘴里也死死咬着手帕,半点声音也没发出 可还是没用,火光从柜门一拥而入,刺得她娇小的身体愈加瑟缩,一只很大的手,带着酒臭味,抓住后衣领将她拎了出来。 “啊——” 青离一声惊叫,猛地坐起。 待喘息稍定,她发现自己是在驿馆的床上,回京路上边关小镇乌城的驿馆。身边炉火暗暗地跳动,窗上浓着一层白霜,外面巡逻军士踏着冻硬的土地,发出单调杂沓的步伐声。 已经很久没做过关于家变那天的梦了。 当时抓起她的那个官差,火光明明是照在脸上的,可她不知为何始终想不起他的长相,每次出现,都只有一只带酒臭的手。 这个梦,却让她不由想起一些往事。 小时候,也念那些四书五经,什么吾日三省吾身,什么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虽然似懂非懂,也都摇头晃脑地背得头头是道。 爹的书读得不是很多,但他懂得什么叫以身作则。 而娘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只要记得‘问心无愧’四个字,便够了。” 她虽然从小就比别人更会保护自己,但大体上也曾是个温暖、健康、纯粹的孩子吧。 只可惜,这一切,在那一天,被彻底颠覆。 席卷而来的仇恨,助她铸成冷硬的坚壁,从前相信的那些东西,在嗤之以鼻的嘲笑下深埋。 然而,自从见到沈云舒,似乎心里的什么东西,渐渐苏活了…… 那个傻瓜,不知道冷么?明明看她冰山一样的铠甲,也不管不顾地拥抱。 然后,便是此次石亨的覆灭,又在她近些年遵循的规则上打破一道裂痕。 难道叫做公道那种东西,真的打算回来了? ` 所以现在,她心里似乎时常听到两个截然相反的声音,一个叫她继续冷漠、狠毒、强悍、自保、世界上所有人都消失也可以活得很好,但世界上所有人都在也活得仿佛只有一个人;另一个,虽然微弱,却叫她热诚、良善、体贴、爱人、拥抱这个良莠不齐的世界,尽管那温暖中必然也有刺疼。 青离揉揉太阳穴,在两种声音冲突的过程中,她有时觉得整个人交瘁而错乱…… 但不管了! 如果终生找不到答案的话,那也不过是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看心情决定好了——于是她用一句未出声的粗口把心中的斗争扔了出去,重新毅然决然地钻进被窝。 ` 不过似乎这晚注定她是睡不成的了。 才合了眼,尖厉的号角声忽然从远处城楼上传来。 青离一下跳起来,难道这又是一个久远的梦? 不,这不是。 整个沉眠的小镇都被这声音惊醒,刚才还十分冷洌的街道此刻火光熊熊,列成方队的军士急切但不甚整齐地跑向城楼,呼出的气息化作阵阵白雾,百姓们的窗口也都亮了起来,男人女人的呼喝与孩子的啼哭响成一片,间或能听清里面几句“鞑子来了!”“鞑子打城了!” 青离一骨碌爬起身扯过衣服穿上,在门口正碰上云舒,便一同往城楼跑去。 城楼上喧哗着,从高高的城垛探头往下一望,只见旌旗猎猎,火把如林,头排雁翅般一列高头大马,皆黑亮得能吞没夜色。马上骑士个个背挎强弩,手持钩枪,那钩枪顾名思义,长柄端嵌有后钩和枪刃,既可攀城,又可厮杀,在火色下反射出泠泠寒光。当然骑士们更不是泥塑般立着,而是指手画脚,大声笑嚷,用叽里咕噜的蒙语,或是简单的汉字粗话,冲着城上嘲弄辱骂。 急了半晌,此镇最高军职孔守备才来到城楼上,一双肉泡小眼,两弯八字翘胡,脸上并无太大惊慌神色。 云舒忙过去招呼,问如何迎敌。 守备白天见过云舒,知道他是京中捕头,所以也算恭敬地还了一礼,但语气就没那么和善了:“沈大人供职刑部,并非兵部,这军政之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在下并非想干预大人军权,只是有何用着在下处,一定在所不辞!”云舒知道可能唐突了别人的权威,忙解释道。 “沈大人不必担心,一时半刻,则蛮夷自去。”孔守备神秘地笑笑。 云舒青离对看一眼,半信半疑,正不知这守备有何妙策,一个军士慌慌张张跑上来,跪下禀报:“可,可汗说,粮食还要翻两倍,金银还要翻一倍,才肯撤走!” “什么!上次不是这些就够了吗!”孔守备这下倒是须发皆张。 “可汗说,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半,半日内不筹得,就要发兵攻城,夷为平地……” “那还不快去筹!”守备大喝。 云舒青离无语,这果真是“退敌妙策”。 “我家都没米下锅了,拿什么筹?”蓦地,一个城垛里士兵叫喊起来,继而引起一片响应,“我等不愿纳粮,愿死战退敌!” 守备小眼一骨碌,半压半哄道,“你们看那鞑子兵强马壮,旌旗遮云,怎可意气用事!若他们一时激怒,踏破此城,你们还在那心疼那点米面?!怕是连脑袋都没了!古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一点钱财,身外之物,能打发他们去了,可谓不战而退人之兵,岂不是善功莫大?” 青离听他这旁征博引,文采斐然,心中却只涌上一句粗鄙的俗话来: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正喧闹,忽听羽箭破空之声,继而传来一声尖厉惨叫。猛回头,却是一个兵士扶在城垛上的左手,被一支乌杆金箭贯穿。 底下最中间的蒙人还保持着开弓的姿势,镶了金边的战袍在风中旗帜一样飘扬,即使不看这些,钉在兵士手上的金质箭头也说明了他的地位,周围的骑兵因这精准的一箭大笑呼喝,赞颂着他们的首领。 而刚才还沸反盈天的城楼,一下陷入了沉默,射箭处距城上何止百步,他想射手便是手,想射头,一定便也是头了。 众人正木然间,却见一个伶仃女子,如狼似虎地拨开兵士,一腿跪上城垛,也不多话,张弓搭箭,便往回射。 这女子无疑正是青离,因事出突然,她又是个弱女子,谁也没想到这一出,待守备惊慌喊出“不不不不要——”,箭矢已划破长空,直奔那蒙人可汗眉心而去…… (四十四章 天狼 上) 果报 四十五章 射天狼(下)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宋]苏轼 《江城子·密州出猎》 —————————————————————————————— 弓弦响处,箭如流星。 可惜的是,它并没激起任何惨呼或者愤怒,而是在短暂的惊愕后,迎来更大声浪的笑嚷。 青离自负箭法精绝,却一时没发现蒙人也是相当狡猾——堪堪立在弓箭的射程边缘附近,但重要的是——他们顺风。因此,她那只箭,在离目标还有小半丈远的地方,一头向下俯冲,栽到土里。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懊恼地站起身,立在城垛上,冰冷的月光斜下来,照得半身都是金属的光泽。 “青离,快下来!他们又放箭怎办!”云舒在下面喊她,她也没动。 蒙人没有再放箭,倒是好像发现了点什么,交头接耳一下,向城上更大声地笑骂,“女人出来打仗!你们明国男人死光了?还是都是孬种啊!?” 青离咬牙咬了半天,心里计算着弓箭射程,确实,凭她的经验,怎么看都是不够。 不过,以为射程不够姑奶奶就奈何不了你们了吗? 于是她猛地回头冲下喊:“云舒,这镇上应该配了火铳,帮我要支来!”。 火器在明代军事上有相对成熟的应用,永乐帝时始设的神机营,在征讨漠北以及后来的北京保卫战中都立有大功,火铳是其中较常用的一种轻型火器,类似于现在的单发步枪,但没有瞄准器。不过在民间,这些都是被禁止私造私用的。因此云舒也不由一惊,“你会用吗?” 青离没答话,跳下来拍拍两手,直接转向孔守备,面无表情地指着云舒道,“他外祖父是永昌侯,兵部尚书的亲家,吏部侍郎的姐夫,有劳大人拿支火铳给他。” “喂——”云舒在一边抗议了一声。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她看了他一眼,没搭理,其实何尝不知他最反感拿这些关系权势压人,但对君子,有君子的做法,对小人,也只好用小人的方法。 孔守备果然证明了自己是小人…… ` 不大一会儿工夫,一支灰扑扑的火铳送到了云舒手上,守备的脸色并不好看,但他也以为青离不可能会用,因此又不太担心。 他哪知道,青离家里一半人原来都是神机营的。 那铳长约一尺半,口径小一寸,外有刻文,方便抓住,青离拿过来,擦擦灰尘,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翻上胸口,莫可名状。 “云舒,这是两人用的,我支架瞄准,你点火!”厉声说着,她再趴上城垛,用臂弯抵住铳尾以抵御发射后的后坐力,闭起一眼,聚精会神地往那兀自兴高采烈的敌首头上瞄去。 迎面朔风野大,她的黑发乱舞着,嚣张得像无数怪蛇,整个衣衫被风灌满,鼓胀成青碧的气球,抓紧武器的一刻,愤怒、仇恨、暴戾、嗜血这些特质似乎又占领了她,火光闪烁出许多往事的画面,却在一个地方烦躁地卡壳:刚才那个梦,那个从柜子里把她抓出来的官差,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他的脸面?当时不是想着一定要记得有朝一日去报仇的么? 烦躁中,枪响了,青离在心中呐喊:你们要的牛羊、金银、珠宝,都给你们送去…… 她的耳膜迎来底下一声凄厉的长嘶,最雄伟的黑马直立起来,而后又痛苦地前倾,跌落尘埃,将身上的人生生掀翻下去。 青离略有失望,原来只中了马。但她七八年没碰过这东西了,不比箭法纯熟,其实能打中马已算不错。 不过这样一下,已经大大杀了对手的锐气,他们以为安全的地方,原来也有脑袋开花的危险,何况从那样高大的马上摔下,他们的首领显然也有损伤,于是一时如群龙无首,乱了方寸。而城楼这边,看见可汗坠马,则高呼大喝,群情激昂,纷纷请战。 蒙古骑兵看见势头不对,可汗受伤,无奈,打响了尖锐的唿哨。 ` 只一会,方才那些火光旌旗都恍然如梦般不见,只留下铁蹄踏起的滚滚烟尘。 孔守备的脸色阴晴几次,不过最后他想到,云舒只是过境之客,马上就会离开,就先忍着几天,免得万一真得罪了永昌侯,就比较糟糕了。 “方才那是什么部落?”青离一边闻着袖口留下的硝烟味道,一边问身旁军士。 “是小王子。”兵士恭敬答道。 “奥?”青离惊愕一声,她知道土木堡之变后,不只明朝发生了很多事,瓦剌内部也起了叛乱,也先为部下所杀,以至于瓦剌开始分裂衰落,另一个蒙古部落鞑靼崛起。而成吉思汗的后裔,即黄金家族是在鞑靼内部,所谓“小王子”是明人对成吉思汗十五世孙,达延汗巴图蒙可的称呼。 不过她也只是随口问问,接下来,准备回驿馆继续她未竟的睡觉大业。 进了房间,桌上居然有碗银耳汤,下面压了张纸条,上有铁画银钩的三个字:趁热喝。 她笑起来,小口地抿着喝。汤很热,一口下去,在喉咙处有些烫,可待落了肚,就全身都是恰到好处的暖意。 一瞬间,刚才还在胸中徘徊不去的激荡与暴戾好像漏了气般悄悄散走,脸上的红烫也渐渐消去。 她想到蒙古人。他们来抢东西时,她当然是生气的。不过归根结底她对他们的态度却有些矛盾:一方面,痛恨恃强凌弱;另一方面,信仰强者为尊。 何况,两宋的历史活活证明,没有蒙古人,还有女真人,没有女真人,还有契丹人,没有契丹人,还有党项人…… 以青离的身世,你认为她会给不能自我保护者多大程度的认可? 倒是“小王子”这个称呼,虽然她知道只是因其即汗位时年幼之故,可一联想刚才那马上的山岳,还真是好笑…… 想着想着,也许是折腾一夜太累了吧,她放下汤碗,任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黑暗中,有一支长长的队伍,火光下的哭喊声弥漫着胭脂的味道。 又是梦吗?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可又无法醒来。 前头有人昏倒了,好像是常校书的妻子——她丈夫因为会写字,曾代一名武官在景帝时期废太子的联名上签字。 官差骂骂咧咧地走来,一口酒喷在她头上。 然而她说她真的走不动了,抱着官差的腿大哭,整个队伍也一时陷入混乱。 自己就是在那个时候,找到机会割断手上系着的绳索,拉着姐姐偷偷跑掉。 当然公人们一发现,就分几路来追了。 也不记得当时是什么节气,总之田地里刚刚烧荒,地上是焦黑的断草,没遮没掩的。 所以很快面前出现了一个官差,他长得很滑稽,圆圆的脸,小胡子,一双眼睛大得有些突兀,外带一身的酒臭味。 等等! 青离一个激灵坐起来,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这不就是那个把她从柜子里拉出来的官差么?居然,居然想起来了!? 那么然后呢?她赶快在脑中搜寻。 很长时间的一段四目相对,却忽然,那官差回头冲另一些人喊道:“这边也没有!” “是么?反正是小鬼,上报死了算了!”远远传来答话。 当时她和姐姐完全愣住。 他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保持了自己最后的善良…… ` 想到这里,青离,坐在驿馆床上的青离,突然呆住,一下子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想不起他的相貌。 因为这件事情,放过她们的事情,这么多年,她几乎彻底地把这件事情忘了,以为逃跑就是一帆风顺的而已。所以在忘记这件事情同时,把抓她的,也是同一个人的,相貌也忘了。 为什么会忘记这件事情呢? 因为这会削弱她的仇恨,那个时候,她生存的基础所在…… ` 原来这个世界,始终,既不太好,也不太坏,它只是那样子,就那样子,波动而冲突地运行着。 在任何时候,你都可以重新选择。 然后,迎接选择之后那同样由矛盾组成的人生…… (四十五章 天狼 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ps:达延汗其人其事历史上确有,是蒙古一代中兴之主,生卒年有争议,但大体活跃时间是在成化、弘治年间,在本文中出场比历史上稍有提前。。。8过应该也米人把本文当历史看- - 果报 四十六章 几处异常的凶案现场(上) 顺藤摸瓜 ——成语 —————————————————————————— 青离一觉醒来,居然太阳都在中天了,忙起身洗漱,见云舒的房间从外面落了锁,又问人哪去了。 驿馆的老仆人恭敬地告诉她,街上出了凶案,云舒前脚才刚刚被县令特地请了去,走时本想带着她的,结果看房门没开,知道她昨晚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也就算了。 青离道了谢,问清案件地点,便也着忙赶去。 ` 凶案现场又是黑压压一圈子人,青离好容易挤进去,看到地上的尸体,以及旁边围的官府人员,其中云舒似乎是背对着她的。 青离看去,临街的房子,房檐上挂着圈冰凌,掀开大棉帘子,过了前庭里头还有一进,后门连着有一口井的院子,死者就躺在里面一间屋的地上,脸朝下趴着,左手食指上套着只顶针,右手捏着只女子的三寸描花弓鞋,衣物完好,唯颈间一道很大的伤口晃着眼,但地上被水冲得非常干净,本应在井里的水桶也横在现场。底部被溅射上血迹的橱柜大开着,细软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凡值钱点的东西几乎都不见了。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邻居豆糕发家周老太婆,据她说,死去的老太太姓刘,年近六十,无儿无女,靠做布鞋供给镇西的鞋铺子维生。平时一个人住着,深居简出的,好在身子骨都还硬朗,起居自己照应得了,跟街坊们也相处得好,她今天就是送豆糕来的,没想到看门敞着,进来一瞧就出了这事。 “你每日送豆糕来的么?”青离听见云舒问那婆子。 “可不是嘛,每天中午我们家豆糕出锅,一定热着送来的,刘老太太都说一天没我家豆糕睡不着了……”周婆子说着,又落下两滴泪来。 “最后一次见老太太什么时候?”云舒又问。 “今儿早上吧,有两三个时辰了。” “中间见有人上她家去么?” “大人哪,见着可不就好了!这大冷的天,都在家里猫着呢,没事也不能老盯着外头瞅啊。” 云舒于是不再问她,转向仵作:“致命伤在颈上?” “是,三分深,二寸长。”仵作答道。 “颈左?” “不,颈右。” 云舒听了这话,诡秘地一笑,又向那周婆子道:“周老太,你家做豆糕的,自然有黄豆了?” “有,可大人……”周婆子疑惑的嘴张成一个黄豆形。 “拿一副筷子,一颗黄豆来。算你破案有功。” 下头围观的众人纷纷议论起来,这大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啊。 “大人,这可是杀人夺财案?”瞅这空儿,一旁本县上的乔捕头耐不住,插话问道。 “多半是。”云舒回转来,笑着回答。 “苦也,不算路过的商旅,这镇上少说也有几百户人,又没人看见一眼凶犯模样,可不是大海捞针了!”乔捕头皱起眉头道。 青离以为云舒会说“不要紧,我大概已经有数了”这样有希望却也不太满的话,没想到他却大笑起来,道:“这有何难!今日一日之内,看我破此案!” “云舒!”青离忍不住喊他名字。 “叫我?” 青离惊讶地张大了嘴,声音怎么是从后面传来的? 到她扭头去看,果真是云舒没错,那前面的是……? 讶异间,前头那个也走到她面前来了,认真上下细看她,然后笑道,“我认识的女子里头,还是你穿青色最好看。” 一句说得很真诚的甜言蜜语…… “天翔,是你啊。”青离笑得有点尴尬,本想问问他怎么在这,但觉得人家兄弟大约自有联系方法,也没开口。 “等我一会。”天翔笑着倒退回官差们中间,眼睛一直没离开她的脸上,直到转回去继续说案。 他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反过来,看到云舒,他有些不太一样。 在天翔出现前,他神采奕奕,略带狡黠,杀伐决断,也有那么个架势。 而这时,连她都没注意到他在她的后边。 青离曾经以为是天翔太明亮,但现在她发现,其实更大的问题在云舒那边:他自己,暗淡了。 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孙娇娇那幅字上的落款,也是另一对姓沈的兄弟:沈度、沈粲。一个专攻楷书,一个擅长行草,所谓“不欲兄弟间争能也”。 那并不见得是虚伪,那是一种——怎么说——生态,只要人与人打交道,就会自然形成的一种东西。 面对不同的人,一个人会活在不同的生态中,就像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对兄弟下属却可能是义薄云天的。 每个人以为自己看到的一面才是真相,所以常对别人看到的感到惊诧。所以她对云舒在天翔面前的暗淡讶异时,说不定天翔也在认为云舒在她面前的状态才不正常。 但在云舒和天翔的生态中,云舒也许不只是藏拙,他应该还是有些畏惧的。 她不喜欢他在沈天翔面前表现的那一部分。 如果天翔消失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青离被自己的邪恶吓了一跳,她就算偏向云舒,也不能这样想天翔啊,于是眼神闪烁不停,在心里赶快内疚道歉。 如果云舒有一天真的也想改变这个样子,那要他自己迈过心里的某些东西才行。 会有那么一天吗? ` “镇西鞋铺子钱老板可在?”天翔中气十足的声音把青离的思绪拉回案件现场。 “在,在呢。”一个晃动着一身肥膘的中年男子赶忙出列 “死者每半月都给你的铺子供货?” “回大人话,实有此事。” “数目如何?” “按例都是每半月供男鞋十二双,女鞋十双。”老板恭敬答道。 天翔遂令衙役查勘现场,共寻得布鞋十九双,其中男鞋十一双,缺最大的一个码,女鞋连上死者手中捏的一只是八双,缺最小的两双,数目显然并不足量,于是他问道,“看来并不到日子交货?” “回大人话,是没到,还得三天才完货呢。” “可有以前交货的详细册子?” “有,有,就拿来。”钱老板颠颠地命人去了。 “这现场不对。”天翔趁这工夫向乔捕头笑道。 “沈大人,哪里不对?”乔捕头忙赶上来解释,“您来之前,我们可都好好封锁了,一动都没动的!” 天翔笑得愈加猜不透起来,也不直接答话,而是道,“乔大人说,镇子里几百户人,不知凶犯模样,找起来如大海捞针?” “难道大人已经知道凶犯了?” “还不知道。”天翔眯起一双凤眼,慢悠悠地笑说,“不过单看这现场,凶犯模样猜得十有八九。这案于大人是大海捞针,于在下却是顺藤摸瓜。” “……”乔捕头显然因这句话而有些恼怒,但又不好发作。 青离看到这里,心下已然明朗。这现场线索,至少有四处,根据这些,应该已经可以将凶犯从镇子里几百户人中揪出。于是她双手交叉胸前,且看天翔如何卖弄才情。 (四十六章 顺藤 上) —————————————————————————— 推理小说里常常许多人因为天气或是环境被困在一起,凶手就在这些人当中,而这个案子虽然小,但我想稍微不一样一点,其实现实中我们所多见的是凶手犯案后跑掉。。。哪里会站在那里等着抓。。。所以希望读者去猜的,是现场有哪些线索,可以知道凶犯有何特征,嗬嗬,有兴趣的大大猜一下吧~~ 另:此章属于额外放送。。。我真的没有一天两更的能力,之后应该还是按公告上写的,推荐期间一天一更。。。还请大家原谅我的速度。。。 果报 四十七章 几处异常的凶案现场(下) 顺藤摸瓜 ——成语 —————————————————————————— “那沈大人倒是说说,这凶犯长什么样?如何去找?”听天翔说了半天没头没脑的话,乔捕头也忍不住心里有些窝气。 “乔大人心里,觉得在下故弄玄虚。”天翔微微眯起凤眼,笑道。 “岂敢。”内容是岂敢,语气可不是。 沈天翔突然爆发出大笑来,笑得除了青离云舒之外的一干人等都没头没脑的。 笑声止住,他突然拱手向乔捕头道,“在下失礼了,这就开始找凶犯吧。首先有劳大人把今早还在镇上的,老太太生前凡有些熟络的人都找出来。” “这不是强盗入室杀人吗?强盗还管认不认识?”乔捕头怪道。 “听我的没错。”天翔嘴角上扬,“保你在今日内破案。” 于是乔捕头半信半疑地去了,不久,带了二十三个人回来,连上先前在场的豆糕发老两口和鞋铺老板等几个街坊,共有不到三十个——刘老太太本身深居简出,交际不广,这已经是连见面打个招呼的都算进来了。 天翔在这排队伍前走了两遍,笑道,“让几位老人家和小姑娘先歇息去吧。” 这个众人都不难理解,凶犯下刀准狠,刀口深长,一刀致命,体弱力微者,显然是做不到的。于是乔捕头带人到一边去后,队伍里还剩十八人。 “奥?黄豆来了!”天翔看见周婆子转来,手中捧着他要的东西,不由大笑,忙接过来放在瓷盘中,却对队伍中人道,“挨个夹这颗豆试试。” 十八人大眼瞪小眼,不过迟疑着还是照着做了。围观的众人也都一脸茫然。 “你,出来。”天翔走到队伍中一个人面前,笑道,“还有你。” “不会夹不起豆就是凶犯吧?”人群中有人小声道。 然而天翔接下来的选择又打破了他们的猜测:两个夹起来的也被他指点出列。 于是四个人站到了队伍前面,面面相觑之后又齐刷刷地看着天翔。 天翔的目光盯在他们手上好一会,向最后一个被挑的道,“你是个铁匠?” “你怎知道?”满脸横肉的大汉瓮声瓮气地惊讶。 “你脖子上白的,是汗迹留盐,这大冷天,汗流浃背的,多半是红炉向火的铁匠了。”天翔笑道,又突然问,“穿多大的鞋?” “一尺。”铁匠叫他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实说。 天翔点了下头,转向第二个,第二个就是鞋铺子的钱老板,因此天翔也没多说,直接看了看脚,问,“你也是一尺的鞋?” “是,大人。”钱老板恭敬答道。 “大人不用猜我是干什么的了,我一看就知道是个种地的!”见天翔眼神移过来,第三个人大笑道,与别个不同的是,这是个妇人,只是生得骨骼粗壮身材高大,一张脸黑红的,因此也没被排除出去。 “为何夹不起黄豆?” “不瞒大人说,前年叫耙犁砸手上了,裂了骨头,到现在右手还有点不好使唤,夹菜夹肉行,夹花生绿豆的可是夹不起来!”农妇大嘴一张,笑得倒也灿烂。 “几寸的脚?” 底下有好事的,笑叫,“七寸!”“八寸!”,被农妇扭头一顿亲属加器官骂回去了。 天翔摇头笑笑,也不再细问,转向最后一个人。 这人七尺上下,黑瘦的,可筋肉颇为精炼,眼睛里有些红丝,脸上笑着,相比身材,一双脚大得有些突兀,袖口上油腻腻的,散发一股牛羊的膻味。 “屠户?”天翔问。 “回大人,是。” “夹不起黄豆?” “跟她一样,手伤过。”屠户笑着指农妇,道。 “怎么伤的?” “奥,刀伤,杀牛的刀。” 天翔这次没再问鞋的问题,而是眯起眼睛目测了一下,他的脚比前头两人至少大出一圈。 “怎样,大人?”乔捕头上来问道。 “我说今日破案吧!”天翔大笑,“你面前那个,就是此案凶犯。” ` 闻得此言,众人先是一愣,然后那屠户一蹦三尺高。 “你这狗官,凭什么说是我杀的!?”他刚才的笑容一扫而空,大叫道。 人群里也炸开了窝,议论纷纷,看这大人神神道道夹豆问鞋,怎么就知道凶犯了? 天翔却不慌不忙,脸上挂笑地走到前边,道,“刚才我说现场不对,还有人记得么?” “记得。可哪里不对大人一直不曾说。”乔捕头道。 “异常处有四。一来,死者倒在里屋;二来,颈上伤口,出血最多,地上却并无什么血迹,而是被水洗掉;三来,伤口在颈右;四来,鞋的数目不对。” “可这些又是何意思?” “第一,若不是认识的人,老太太可能让到里屋去吗?所以这案,决不是外来强盗偶然所犯,凶手必在死者来往之人中!”天翔振声道。 “等等!大人!要是强盗在别处杀人,搬到里屋呢?”那边屠户高声打断道。 “你细看这里,血迹喷溅形状自然,绝非外力可以伪造,证明老者就是在此处被刺。”天翔指着橱柜底部的血痕道。 “那,那,说不定老太太没关门,强盗一路进到这里,见到有人才杀了,也不一定要认识她!” “门是那么容易忘记关的么?”天翔笑道,又说,“就算老太太老糊涂了,像你说的没锁门,凶犯一定却还是熟悉的人。” “为何?” “割喉而亡,出血最多,要想从井里打水洗净,少说也要一个时辰,一个陌生强盗,难道就不怕死者儿女突然回来,邻居突然到访?”天翔一顿,又沉声道,“反过来,凶犯敢这么放心大胆在这里洗,正是因为他知道,不到中午豆糕出锅,是没人来的!” 围观众人中隐有叹服之声。 “那,那。”屠户那了半天,出来一句,“那认识的有二三十个,怎么就一定是我?” “你以为我让你们夹豆是闲着玩么?”天翔用了一个拖长的语调,笑道,“我是看你们谁惯用左手。” 周围一片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两个能夹起来也被挑出的,正是用的左手,而农妇与这屠户,用的右手,却夹不起,便八成是不惯之故。 天翔说着,拉过乔捕头来示范,右手环他脖子,道,“死者显然不备之间,身后遇袭,这样,我等寻常之人,不想鲜血淋头,必然割在颈左,而死者伤在颈右,足见凶犯是惯用左手!所以十八人里,我又这样挑出四个。” “可这四人中,铁匠也惯用刀,农妇也有力气,沈大人又如何进一步推断?”这次问的是乔捕头。 天翔笑而不答,却道,“你可做过衣服鞋帽的生意?” “自然是没做过的!”乔捕头跌足道,看来眼前的大人又开始卖关子了,活气杀人。 “那钱老板来说说,如何进货。”天翔笑得愈加好看。 鞋铺老板小眼睛眨眨,倒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于是说,“我们进货,都是一个理儿,多人买的多进,少人买的少进。就像尺寸吧,男人一尺脚的多,那就大多进一尺的,可若偶尔有人脚大脚小,也不能叫他没鞋穿了不是?所以自然八寸的、一尺二的也有,不过一次可能只一二双就是了。” “这次你跟刘老太太定的,详细报来!” “男鞋十二对,其中一尺的八对,九寸的二对,八寸与一尺二的各一对;女鞋十对,其中三寸的六对,四寸的三对,六寸的一对。与以往是同样。”老板道。 “现场之鞋情况如何?”天翔又向衙役问道。 “启禀大人!查获男鞋十一对,除了一尺二的,与老板所说相同,女鞋八对,还欠两双三寸的!” 听了禀报,天翔又转向乔捕头,“大人细想,关于现场地上的水,可有异常?” “凶犯冲洗血迹所留,有何不对?” “那天寒地冻,水冷刺骨,大人可知是何理由让凶犯定要冲洗血迹?橱柜上又为何没有冲掉?” “这,这。”乔捕头低头想了半晌,突然一拍巴掌,道,“一定是地上留有血鞋印了!” 他注意到,此言一出,屠户脸上一阵发白。 天翔淡淡笑起,道,“这就是了,我们破案的,其实反常常要沿着凶犯的想法去想。大人再想,凶犯不慎弄脏了鞋,会怎么办?” “若穿出去,太惹眼,光脚出去,更是不行。”乔捕头一转悠,又大悟道,“这里不是做鞋的嘛!” 人群里再次沸反盈天,不过这次充满的不再是质疑,而是赞誉。 无疑,那双一尺二的男鞋,就是穿在屠户的大脚上,跑了。 “等,等等!”屠户连忙又叫起来,“这批鞋还没到交货,许是刘老太太还没做那双,怎么就知道是我穿走了呢?” “那就更不可能了。”天翔笑道,“所谓布鞋,要用布料,大块布剪碎的边角,还能做小鞋的鞋面,反之则不行,所以最后是差两双三寸的女鞋——最大的鞋一定最先做了。” 屠户面上青白,半天没说出话,最终试图作出最后的挣扎:“你说这些,都是自己想的,证据在哪?!” “就是啊,证据怎么还没来!”天翔闻言,突然击掌,向外喊道。 “禀大人!来了!”门外几个衙役应声,带上来几件东西。 从屠户家里搜出来的凶器,以及扔在这后院井中的一双沾血的鞋…… 原来不知何时,天翔已经吩咐下去查找证据了。 屠户看到这些,终于腿一软,跪了下去…… ` 后来据查证明,屠户是死者远房亲戚,因好赌成性欠了一屁股债,于是盯上刘老太太那点棺材本。然而,他所搜出的,也不过是七八两碎银与几件旧首饰罢了。 都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可谁人大赌又不是从小赌开始的? 罪有应得,自不提他。倒是因此案天翔又在这边关小镇名声大噪了一次。一部分是因为他确实破得巧,一部分是因为他善于卖关子……起码青离是这么认为的。 ` 青离再次站在云舒和天翔中间,突然感到有几分尴尬…… (四十七章 顺藤 下) 果报 四十八章 难道他们知道了? “妙啊,妙啊。”处理完这一凶案,沈家兄弟与青离一起回驿馆围炉谈叙,听说青离和云舒在山东重逢,天翔抚掌大笑。 当然两人谁也没说相逢的地点……那太不好解释了…… “当初你自请去山东抓那花五,我还劝着,早知能遇上青离,我也去了!”天翔又笑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青离心中猛然一紧。 这是她早就怀疑却又不敢深想的一件事:云舒的出现,过分巧了。 神州之大,云南两广江浙他什么地方不能去?偏偏去了山东。山东也分许多县镇,泰山、曲阜、济南都是鼎鼎大名,他偏偏出现在昌乐这小城。 她也曾自个给自个宽心,是上辈子注定的缘分(虽然似乎是孽缘……),但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她心里始终半信半疑。就像她犯下的许多案子,都被归为神鬼所为,这是无能的查案者逃避自己无能的一种说法。 那她现在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样呢? 正想着,又有一句话尖锐地刺进耳膜:“你去山东,可听说昭阳侯那里出了次‘不恕’的牌子?” “我也有耳闻,但没人报案,官府也没法查证。”云舒答道。 这倒并不出青离意外,豪门大户要脸面,怕家丑外扬,也是至今她逍遥法外的原因之一。 “你跟柳不恕的案子也好久了,一直没什么进展?”天翔又问。 “惭愧。”云舒低头道,“到去年春夏,都还有信儿,后来不知怎的,线就断了,旁的几件事情忙下来,也没怎么顾得上。” “忘了忘了,青离推理也厉害的,你把柳不恕的案子说过给她没有——青离,你听听看。”天翔突然想到,先问云舒,眼睛又转向一边看着青离说。 “哦,哦。”青离脸上陪笑,心中吐血,含混着应声。 “说哪宗?”云舒问。 “一年多前寿王的事好了。”天翔道。 “那个死法……换一宗吧……” “案子而已,再说她又不是不懂。”天翔撇他一眼,自顾自讲起来,“一年多前云南有个番王……” 青离过往的记忆一下涌上来,那件事她干得也是阴损了点。 当时情况是这样的:寿王身边有两位爱妃,丽妃妖艳泼辣,霞妃风流妩媚,二人斗得势同水火。忽然,有一日丽妃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种增兴之药,一连七夜将寿王牢牢绑在自己身边,而就在霞妃捶胸顿足眼中喷火时,第八日早晨,寿王死在丽妃床上,剖开第八颗碧绿的丸药,里面有极细小一张字条:第七丸是牛的剂量,慎用。 落款“不恕”。 “这个不恕,甚是狡猾,就那样面都没露,生生弄死了一个王爷。”天翔的笑声把青离拉回来。 “据侍女说,卖给丽妃药的是个矮小胡僧,脸遮在头巾下面。你有何看法?”云舒转向她,问道。 “胡人多半身材高大,矮小的话有点怪。”此时青离不敢多说,却也不敢不说,如果一下变得痴傻,才引人怀疑,于是道。 “就是。”云舒笑道,“我也不信不恕是什么胡人。” “牛鼻子最喜欢弄那些个方子。”天翔又说,“所以我说不恕是不是当过道士?” 青离松一口气。 “或者,那药是从青楼拿的也不一定。”云舒道。 青离的再次感到窒息。 “你想过没,不恕可能是女人?”云舒又问。 “怎讲?” “不恕杀人,男女都有,若是男子,很难接触到贵妇夫人,若是女子,却都容易。” “这么说,不恕还一定是个人间尤物了?”天翔大笑。 “青离,你怎么看?” 青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突然被这么一问,完全呆住,半晌,轻声道,“其实我昨天太晚睡,今天一直有点蒙,没太跟上你们说话。” 说着,她起身往房间里去,道,“你们聊着,我去补个觉。” 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马上要逃离他们的话题,以防某一句话万一说漏。但回到房里,却莫名地恐惧与愤怒起来。 他们是不是知道什么了?知道多少? 猜到一点,在套她的话? 不!至少沈云舒,应该是全知道了!要不他怎么可能出现在昌乐? 那他们在干什么?玩她吗? 像猫抓住老鼠不吃那样,颠簸她的心情,窥探她的反应为乐么? 云舒不是这样的人? 但这跟他什么样人没关系,说一千道一万,他是个捕快。 ` 这时,门敲响了。 她就那么坐在床边,愤怒地盯着进来的不知是云舒还是天翔。 “青离,是不是不高兴了?” “……” “我哥说那句‘你又不是不懂’冒犯你了?” “……” 这两句话让青离脑中又开始有点迷惑,难道是她自己敏感多心了,他们谈到那个话题是碰巧? 不过她不想这样猜下去了,左右摇摆是最痛苦的精神状态。 最大不了,摊牌,鱼死网破,没有他的这么多年,她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于是她起身,去闩了门,然后转回来,双手紧紧抓着门闩,背靠在手上,面无表情地直盯着他,问,“你知道我的过去?” “除了你自己说的,不知道。”云舒有些愣地看着她,不知怎么回事般,半晌才回答。 “真的?”青离目光依然刀子一样割在他脸上。 “那个……青离……”,云舒脸上的笑似乎有些缓过来,走近了些,道,“以前我还不是有过喜欢的人,过去的事,互相都不计较了吧。” 青离警觉地看着他,显然他误会了,以为她是在担心他在意她的出身。 但他是真误会还是假误会,她似乎看不太清。 “沈云舒,要说,今天就都说清楚,想怎么样,随你。”青离在做最后的试探,整个身体紧绷着,仿佛准备迎接什么一触即发的东西。 云舒却好像彻底放松下来,上前笑道,“我何尝不想你从来不曾沾染半分污泥,可是,不经历那些,你怎会像现在这样特别,又怎会被我遇见?所以,过去的事情,真的就过去了,我不会拿来翻,你自个更别老想着。” 换在别的时候,这是会让青离很感动的说话,可此时,它只让青离感到鸡同鸭讲的状态在延续。 但她总不可能直接问对方知不知道她是柳不恕,于是她换了另一种比较直接的方式,道,“你说除了我告诉你的,你一概都不确知对不对?那就起个重誓。” 云舒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青离,你这有点过分了。” “爽快点,起不起?” “罢罢,我也知道你信不着人的毛病。”云舒还是低头了,于是举起右手道,“我说的若是假话虚言,让我死于刀剑,身化血……” 但当这些可怕的字眼猝不及防地冲进青离耳朵里,刚才还在威胁人家的她突然懵了,一种感觉突如其来地占据她整个心里:他起不起誓,知不知道她的身份,有什么关系!?他不要有事,只要他不要有事!她宁可自己死,也不想这些狠毒的报应落在他身上…… 所以她大叫着冲过去,一把将云舒的右手拉下来,“别说了!” “我不说完,你到时心里又不安生。”云舒道,挣着拉了几下右手没拉起来,遂举左手继续道,“身化血水,骨肉……” “闭嘴啊!” 青离边歇斯底里喊着,边伸手拼死拼活地拉他左手下来,结果二人双手上都使着力,一时全互相缠住了,云舒口中却并未停下说话。 “让我死于刀剑,身化血水,骨肉为泥……” 笔墨写来虽多,实际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一瞬间而已,青离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世间其他的东西都不存在了,只有那双开合的嘴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刺穿她的耳膜…… 闭嘴吧,只要他停下来别再说了……怎样都可以…… …… 云舒真的停下来了,实际上他也无法再发出声音。 …… (四十八章 毒誓) 果报 四十九章 分手 情到浓时情转薄 ——[清]纳兰性德 《摊破浣溪沙》 —————————————————— ` 闭嘴吧,只要他停下来别再说了……怎样都可以…… …… 云舒真的停下来了,实际上他也无法再发出声音。 他手上的力道突然消掉了,惊呆地看着青离离得很近的眼睛,一双三白眼,冷锐但是清洌。 她的嘴唇也有点冰,接触着有点像玛瑙玉石之类的。 那一刹他彻底懵了,完全没有下一步怎么办的概念。 正不知所措,胸前却被狠狠一推,不提防间蹭蹭退了三四步,还撞翻了椅子坐在地上。 ` 青离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恶狠狠瞪着地上的人。 她很火大,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生着自己的气:明明一直死都不承认这份感情,现在倒好,送上门去亲一个男人——虽然并不是出于亲吻的本意——但还是突然就觉得自己很轻贱,觉得自己跟飞花楼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一个样子。 气氛僵持着。 良久,还是云舒打破了沉默,“那,那个……” 他会说什么?青离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若是说她是自作多情——他确实也从来没说过对她有什么想法——那就扭头从这里走出去,一辈子别再见他好了。 云舒脸也通红的,语无伦次地说,“虽,虽然……既然……那个,你要是愿意……我们认识也有一年了……回去我跟家里说,就提……” “提”后头被云舒吃了一大半回去,隐约还能听出是个“亲”字。 他脑中是闪过很多很多东西的,可不知怎么,冒出的是这样一句,唯一表达清楚的,是事件性的东西,说不出来的,却是各样微妙的感觉。 如果把这句话补完整,可能是:虽然我不够好(做的事一年到头到处跑又有些危险;虽说是官宦家,但也没什么钱;要是跟哥哥比,世人大概都会选他……等等),但我一直很想跟你在一起,你应该知道,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今天既然发生了这个事情,我就借此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如果愿意,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定亲的话也不算太突兀,回去我可以跟家里说,家里应该不会太反对,就提亲吧…… 他以为他没说出来的那些,青离应该是明白的。 可惜,由于青离当时处在情绪整个很不正常的状态下,也由于她自身的性格原因,这句话在青离心中的补完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虽然我知道你的出身,但我不会嫌弃你;你知道我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既然你主动走到这一步,我也会负责任,回去后就向家里提,娶你就是了。 她感到自己果然被轻贱了,所以呵呵冷笑起来,好像刺猬迅速抖开身上的尖刺,道,“不过沾了一下,哪里就轮到你负责任了?” “青离……”云舒上前欲说什么。 “我们这种青楼出身的,这本来就不算什么,跟你玩玩而已,别当真了。”她眯起眼睛,轻描淡写道。 她再一次把他推出去了,不是推下悬崖,而是推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但过程如出一辙:果断而冲动地执行自己的决定,别的却都置之度外。 当她从余光中看到,他的手握了拳,浑身止不住地有些抖,她的心里也猛然一紧:一个那么好脾气的人,真的生气了。 但她脸上还是笑着,维持那种不屑一顾的表情。 这种表情一直僵硬到他不出一声地推开门出去,也一直僵硬到她一个人在房间坐着,直到晚饭送来。 ` ` 晚饭是天翔端来的。 在进门的一刹,她多么希望那是云舒。 “不高兴?” “不是在笑么?” “别人笑是高兴,可你这人别扭。” 三白眼挑起看他一下,没说话。 “云舒那傻小子气着你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天翔近过来,笑道,“气坏了身子我该心疼了。来吃点东西。” “没胃口。” 天翔可不像云舒那么好打发,他赖着在一边不走,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微笑,又是夹菜,又是吹汤,最后甚至拿勺子送到青离嘴边来喂她。 “你这像什么样子!我吃点就是了。”青离慌道,说着推开嘴边的手,自己去那盘上取了东西。 最近前的是个小巧的饺子样的东西,里面隐隐透着些绿,青离素喜这些精致玩意,不自觉地便拈来了。 谁知入口之后,一股说不出的辛辣直冲天顶,即便呸呸地赶忙吐出来,鼻涕眼泪早呛得喷涌而出。 “沈天翔!”青离厉声大叫,“你觉得,咳咳,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 天翔看着她,脸上显出难得的正色,轻声道,“你现在掉眼泪,不是因为软弱,是因为吃到芥末对不对?那就尽量地掉吧。” 青离一下有点愣住。 “什么都别说。流点眼泪,应该会觉得好一点”,天翔把她轻揽过来,笑道,“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用了这种法子,你哭够了要怎么打都行。” 青离挣着想止住眼泪,要推开他,他却越楼越紧,笑着抚她头发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倔呢?你就当我是棵树,是块石头,在这痛痛快快把心里的委屈流出来不好么?” 挣着说着,青离的眼泪真的擦不干了,最后只好放弃,伏在他怀里嚎啕起来。 她心里多少事啊! 姐姐凭空就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消息。 小沐突然就背叛了,不顾七八年的情分。 她的手软了,软到不知能不能继续在刀尖上讨生活。 …… 还有刚才的事,好端端的,怎么就叫她弄成那样。 玩玩而已是多重的话呀,怎么不管不顾地就往外掏。 二十五两,或者她就真的只值二十五两,无能到那么深地伤害了在意的人,却连道歉也说不出来。 她不值得他喜欢的…… 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该疑神疑鬼的,他们不过是讨论案子而已。 云舒敢发那种毒誓,而天翔就应该更不可能,去山东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的。 她突然又觉得对不起天翔,之前还闪过如果他消失云舒会变得更好的念头。 “哭吧,哭吧。”天翔轻拍着她笑道,“有多少委屈,随着眼泪,就能都流到大海去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离哭累了。 天翔扶她躺下,规规矩矩地给她围上被子,然后退出去。 她隐约注意到,这时门开了条小缝,而她记得,天翔进来时,是关过但没闩上的。 …… 她没法去解释只是一棵树或一块石头的问题。 但有什么关系呢。 已经这样了,还能更糟吗? - - 翌晨,双胞胎要启程回京,青离却不肯走。 “一路承蒙照顾,我还另有要事,就在此拜别了。” “青离,一点小别扭,别这样子。跟我们回去吧。”天翔道。 “我与你们本无瓜葛,各奔前程,也是自然的。”青离回了一个微笑。 这并不是别扭,昨夜她已经想好了,现在的情况,是一个结,却未必要解。也许这是上天帮她做的决断,可以彻底斩除那千丝万缕的贪恋——她明明清楚,那贪恋是不会有好结局的,也许下一次,他们就真的会什么都知道。 “你不是要找姐姐么?还有谁比我们找人更拿手的?” 这大概是云舒告诉天翔的,青离想着,答道,“多谢二位费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的。” 天翔还在那絮絮说着。 可青离的注意力飘向云舒,他一直沉默,眼睛越过她落在远方。 很好,这样很好。 “真没办法了。”天翔惋惜地发出最后一声,“那就希望有缘自会再见吧。” “嗯。”青离笑笑,目送两匹马带着石亨的棺椁远去了。 ` 走吧,走吧。 把所有的温暖所有的羁绊带走,把所有的坚硬所有的潇洒所有的孤单所有的傲岸还给我。 她慢慢走回屋里,小心捏起茶钟,不顾里面的水些微地洒出,仰头一饮而尽。 结束了。 茶钟落在地下,清脆地碎成大大小小的七片。 ` 但有一个问题……她并没有想扔下茶钟的啊…… (四十九章 分别) 刺国 五十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一)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茶钟落在地下,清脆地碎成大大小小的七片。 但青离并没有想扔下它。 那么,说明,她的手脚不听使唤了。 她惊愕,然后苦笑,刺尖退化的下场这么快就到来了么。 是蒙汗药,还是软筋散? “倒了!倒了!”屋外有人喊叫。 然后几个花里胡哨的女人冲进来,七手八脚地给她换上花里胡哨的衣裳,画上花里胡哨的妆。 因为她软瘫得整个人直不住,妆面很难画。后来她们便商议了,另找一个专给平躺着的人化妆的女人来。 女人的脸蜡白的,两个瞳仁无神地晃荡在眼白里,化妆时毫无表情,仿佛带了张面具,用支冰冷的笔在她脸上描出一张同样像张面具的妆。 好容易换好衣裳化好妆,又有一些男人进来,看起来似乎是些军士。 男人们用沾水的牛皮绳把她双手反剪在身后绑住。 至于么?已经下了药了还绑这么结实。 不知何时,孔守备鼓着两只肉泡小眼从后面转出来,好像回答她心里的问题般赞叹了一句:缚虎不得不紧也! 一不小心就混上了吕布的待遇,荣幸啊…… 看到他,青离已经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不其然,收拾停当后,她被两个力大的妇人架着,到了另一群被装在花车上的女人里。这群女人都是年轻的,而且大部分颇有姿色。 她们衣裳显然没有青离身上的考究,但手脚也没被绑住。 四周看护的军士在大声呵斥甚至鞭打其中一些哭泣的,因为那样会把妆弄花。 然后这支队伍启动了。 不用看那些越来越高冒出雪层的草尖,青离也知道是去哪里。 车轮的吱呀,女人低低的啜泣,军士粗暴的喝斥,牛羊哞哞咩咩的叫声,在蜿蜒行进的队伍中合奏出美妙的音色。 队伍后头有人哭着追着撒纸钱。 青离不说话,实际上她也不能说话。她的口中,为避免对蒙古大汗发出什么不敬的词语来,被塞了一块锦帕。 她只能用杀人的目光刺得牵头的军士后心一片斑斓。 那军士似乎也感觉到了,从队伍后头讨过几张纸钱来,边烧边给她做揖,哭腔道,“冤有头债有主,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姑娘做了鬼不要来找我啊。” 她好像还没死呢吧? 青离看他的样子,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已经脱离了愤怒,而只是好笑。 当然,虽然现在还没死,明天这个时候必定是活不成的,她可是拿火枪轰可汗的女人。 难怪要用死人的妆面,原来也是提前预祝。 老天爷倒真是不厚道啊。 早知道她只有到今天的命,昨天他娘的还在那疑神疑鬼什么呀?真是浪费感情。 早知道她只有到今天的命,还跟云舒吵什么架?应该在他耳边说一百次喜欢他,然后翻云覆雨到天亮…… 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买。 ` 从中午走到晚上,蒙古包渐渐簇拥起来,盐碱泡子的腥味与牛粪燃烧的味道夹在风里隐隐流散。 终于,领头的军士停了下来,几骑蒙人不知从何处冒出,叽里咕噜几句便接管了这支队伍。 他们直起身来在马上大声呼喝,牛羊很快被赶到更大的群中去,财帛也被瓜分一空。 然后他们开始应付这群女人了,青离眼前白影一闪,刚才还在身边的微胖女人便杀猪样地叫起来,再看时,只剩下马蹄下溅起的冻土,马背上魁梧的背影,以及女人不断踢腾着的两条小腿。 其他蒙人也如法炮制,鹰隼捕食般驰马而过,在一瞬间一把将选中的女人抄走,黑色白色枣红黄膘的马影织网般穿梭,女人的鬼哭狼嚎与男人的得意笑声响成一片。 青离心里猛然一紧猛然一紧的,不过最后,她发现自己是被剩下的唯一一个。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管为什么,总之这是天大的运气,要是再能拖延一时半刻的,说不定身上药劲过去,她还有活路呢! 心里希望骤然升腾起来,余光划过旁边高大的人马,盘算着。 大半个时辰,不,也许再有三刻钟就好了,她要是能拖延得来,他们要是肯放了她的手,她可以用利器——如果能趁其不备夺到匕首最好,实在不行只好用头上的钗子,刺死一个人,夺了他的马逃走。 身边这些人,哪个是最合适的目标呢?戒备最松懈的?身材最矮小的?不行,人固然要容易得手,马也不能太差,不然怎么可能逃过这成百上千人的追击。 看来看去,没有相当的,正焦躁间,却连这点机会也被剥夺了:她被推入一间金顶的大帐去,帐的正中摆着四足的巨大火撑,隔着火光上面看去,里面榻上靠着的黑色男人摇闪着。青离认出,这就是那天城下的可汗,官方称号达延汗,通称“小王子”的人。 男人似乎挥了挥手,押送她前来的武士们便退了出去,换了两个衣着鲜艳的女人来把她架到前边。 金边的黑袍映入青离眼中,应该就是上次见面他穿的那件。袍子在他身上斜盖着,露出大片古铜色的皮肤,以及山峦一样起伏着的肌肉。青离一下明白了自己的特殊待遇:她恐怕是这人点着名要来的,所以之前没人敢动她。 他用狭长的狼眼看看她,脸上似乎滑过一丝失望,但还是掀掉了身上的袍子,让青离很是惊愕了一下的是,袍子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 蒙古人还真是直接…… 青离心狂跳起来,刚刚有些升起来那点光芒彻底熄灭,幼时被从柜子里搜查出来的那种绝望和窒息令人作呕地再次笼罩了整个人。 然后他动手脱她的衣服,半点也没在她曾寄予一丝希望的细巧对襟排扣上花时间,只“嘶”“嘶”两声就让她雪白的背、秀巧的胸以及修长的腿彻底展露在面前。 青离只觉得脸上红得发烫,喉咙里又干又痛,羞涩与屈辱似乎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可不管多么恼怒,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得,真是让人发疯。自己没好下场是早有预料的,不过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结局! “身上怎么……这样多伤?” 让青离意外的是,他居然跟她说话了,一手扯掉她口中的锦帕,问道。 他汉话说得还不错,这点在骂阵时她就知道。 青离没回答他,而是用尽最后一点希望喊出来,“我听说蒙古人最敬重勇士,你若现在放过我,等我复原与你这里的武士比试,我赢便放我回去,你敢么?” 他微微呆住一下,不过随即又笑起来,“我们蒙古人,更不会放过到嘴的肥肉。” 说着,他不再给她多话的机会,将她整个人裹在身下,就像用山岳的影子遮挡一棵小树那么轻易,大口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撕咬起来。 青离痛得咝咝吸着冷气,眼看着血丝从他齿缝间渗出。不过这样倒好——至少这是一种仇敌间的折磨,如果他要摩弄亵玩,那才让她羞辱难当。 横竖也不过那么回事,完事后补她一刀,给个痛快吧。她这样想着,索性绝望地闭上眼睛…… (五十章 报君 一) ---------------------------------- 想写一个不同的故事了,不能算案子,但依然在于看透人心,铺垫可能会多些 刺国 五十一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二)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轻微的“卡锵”一声。 达延好像咬到什么东西,呸地吐了出来,可一看之下,脸上的恼怒似乎有些变成惊愕。 “你的?”他喘息未定,略有迟疑地问道,眼睛直盯着青离。 青离三魂六魄都还没归位,脑中一团浆糊,但她知道,他停手了,直觉推动她,在舌尖吐出一个“是”字。 “哪来的?” 说实话青离这时才回过神来,看清他手中那东西。 尖利的,坚硬的,苍白的,在火光下映出极淡的蓝,好像是什么动物的牙齿。 那不是云舒戴在她脖子上的护身符么?她几乎忘了这码事了。 到这份上,她也现编不出什么谎话,既然已经承认了是自己的东西,就接着道:“从小带的。”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想了一下,把她扶起来细看,继而伸手轻抚她身上细碎的伤疤。 青离惊恐地看着他,身体在他滑过之处轻颤,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是狼种,我信。”半晌,他突然笑起来,冒出这样一句,继而对外高喊了几句蒙语。少顷,两个鲜艳的女人进来,手里捧着件同样鲜艳的一件衣服,给青离穿上。 是蒙古女子的衣服,不过已经让人谢天谢地了。 两个女人重新把青离架起来,到另一间帐篷里去。 看到这间帐篷是没人的,青离一颗心才落回胸膛里,没命地呼吸起来。 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比怕更可怕的,是后怕…… 在这间明显不如刚才暖和的帐篷里,听着隔壁很快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她身上衣服被冷汗溻得透湿…… ` 尖叫声到半夜才停息,这期间她一直试着起身,却始终软得像滩稀泥,看来前头对一时三刻药劲可以过去的推测纯属过于乐观。 但她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了。 她琢磨着他的行为与那惜字如金的几句话。 到底是什么,像一种无形的强大力量,能把一个陷于情欲的男人推开呢? 她打个冷战,因为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人伦。 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身上,蒙古的传统与汉人不同,子可继父妾,叔可娶寡嫂,但一旦涉及血亲,为种族质量起见,他们的伦理也很严格,一个部族内部通常不通婚,更别说亲兄妹或是姐弟。 那么……这说明,她是蒙古可汗的血亲? 当然,她不是,因为她并不是坠子真正的主人。 她的脑袋嗡嗡响起来。 那个真正的主人……是蒙古人,还是大汗的兄弟?不要开这种玩笑! 她的目光落在那颗苍白的兽牙上,这坠子的主人,现在还在回京的路上吧,他会知道,终于保护到她了么? 但不管怎么说,天哪,天哪!如果猜测是对的,她不用死了,起码不用很快死了! 在瞬间她决定把这个身份演下去,直到找到机会脱身。 ` 天色亮起的时候,可汗过来了。 他倒是好精神…… 青离这时才算仔细看清他,先前尽管离得那么近,因为心里的抗拒,竟都完全只有一个狰狞的影子。 不用说身材是很雄伟的,古铜色的皮肤近看颇为粗糙,鼻子也嫌过大,不过因为高直,配上一双细长的狼眼,整个看起来却有一种不怒而威。 他合不上嘴地笑着,眼光里竟有些温柔的感觉,让青离很难跟昨晚的形象联系起来。 虽然人都有一面是天神,一面是恶鬼…… “叫什么?”他蹲下来问。 “柳青离。” “离……汉人的名字真难记。”他皱起眉头,随便就因为自己发不准音而篡改了人家的姓名。 青离火,叫一个字,好像我跟你很熟的样子…… 当然她不敢说出来,老老实实地演她的无辜少女。 “家里如何?” “有几个哥哥,一个孪生姐姐,不过现在都没了。”青离特地在后头略有加重。 紫迷跟她不是双生的,她这么说是基于她的推测:大概是由于什么缘故,那对双胞胎在襁褓中就流落到汉人手中去了,那时达延应该也很小,不分男女是很有可能的,但他应该记得是婴儿的数目,所以她也要望这上靠。 果然,他笑得更加开心,“如果告诉你不是汉人的女儿,是蒙古的公主,你信吗?” 青离张大嘴巴装惊愕…… “这个,是狼牙,我给你的。”达延拿起她颈上坠子,看着她道。 青离还没答话,有随从上前跟达延说了几句什么,达延也正色站起来,让人把青离扶着走,去了他自己的金顶大帐。 青离这时已经能走路,手脚也松开了,试着运气,武功似乎还在,说明不幸中之万幸,被下的药是蒙汗药,不是软筋散。但毕竟众人环俟,她也未敢造次。 进了大帐,已有一众高大的蒙古武士分列两旁,巨大的火撑依然熊熊燃着,羊油的膻气混着麝香,弥漫得更加浓烈。 蒙古以西北为尊,达延上去坐进西边正中的虎皮大椅,身后是供奉着的祖先牌位——那位鼎鼎大名的征服者,以及稍远处挂着的马嚼子、鞭子、鞍子、套马杆等马具。 青离注意到,他左手边早坐下了一个女人。 草原对男子是优渥的,即使他们老去,整个人也是雄健的,那份用岁月换来的沧桑甚至使人更有味道,而对女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子,却无疑有些严苛,那女人大概五十岁上下,脸上早被风霜刻下利刀一样的皱纹,嘴唇紧抿,神色间却自有一种威仪。 青离被安排坐在那女人的左下,从这时叽里咕噜的蒙语开始满天飞,她无奈而无聊地散漫起目光,落到不远处擦得很亮的马刀上。刀刃部分于是映出了一张面具似的脸,粉白得跟瓷片一样,嘴唇红得像刚吃了死孩子,加上穿着贵气的大红蒙古袍,整个人好像积怨几百年的厉鬼……难怪昨晚达延第一眼看她那么失望…… 渐渐高起来的说话声打断了她女人的虚荣心,看时,却不知怎么已成一副压抑的气氛,达延站了起来,狼眼里射出怒光,而下面一名高颧骨的武士也寸步不让,比比划划地说着些什么。有些年纪的女人则眼神淡定,沉默地扫过这一切。 最后,不欢而散。 青离后来知道,这是一场为她举行的集会,达延召集众人,是急切地宣布他的发现并讨论给她一个封号,但并不意外的,没人相信这个瘦骨伶仃的女鬼是蒙古公主……事情就此搁置下来,后来青离险些得到这个名分了,但终于并没有,这是她不会载入蒙文史册的原因。 不过从这集会上青离看出了两件事: 第一,达延的威权还不够稳定,这也难怪,黄金家族的内讧与衰落不是一两天了,篡弑的事时有发生,号称是蒙古的大汗,个个部落其实却是呈现独立半独立的状态,远有强敌瓦剌,近有右翼的势力,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今天可能还是高高在上的大汗,明天就变成人人脚下的头颅。 第二,达延希望,很希望,她是蒙古公主。他的轻信与急切甚至让青离感到意外,人之所以被骗,都是因为他/她希望相信那是真的,不是么? (五十一章 报君 二) 刺国 五十二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三)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冰蓝色的天空漂流过几分轻纱似的云气,淡淡的早春阳光洒下,几只草原雕在缓缓盘旋。无边无际的苍穹笼盖着同样无边无际的青野,残雪化处,遥遥看得一片新碧的草色,近瞧却又似有似无。远方,洁白的羊群片片云朵般飘动,九曲回肠的高亢“花儿”出自少女们的歌喉,近处,剪不断的炊烟直上天际,牧人们开始忙碌接羔的准备,因为羊羔在春季出生,才最容易存活,同时,母马也开始产下马驹,新酿的马奶酒的清香在空气中浮动着。 青离咳了两声,收回眼睛,提醒自己可别忘了是在侦测地形的。 披着狼皮的小绵羊心怀鬼胎地在狼群里活了一段时间了,达延每天下午来看看她,话不多,至多问问吃住习惯之类,但眼睛总是弯得月牙一样。另外说是保护也好,服侍也好,监视也好,其他什么原因也好,他也派了七八名随从给她。 不过青离当然没有放弃逃跑的计划,只是因为现在情况缓和,她想谨慎些,尽量让成功的把握再大一点,因此见天的带着七八个拖油瓶在外头晃,推说观赏风物,实则筹备路线。 “那是什么?”青离看到路上一个男子牵着马,马背上一块洁白晶莹的石头样的东西,中间有一小孔,以细牛皮绳贯穿,好奇地问侍女其其格。 其其格这名字在蒙语是鲜花的意思,她因为汉话说得好而被指派给青离,是回汉蒙多族的混血儿,面貌上回鹘人特征多些,大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不符合蒙古的传统审美,。 “是盐。”她答道。没有对青离的称呼是因为不知道称呼什么。 “盐?”青离惊愕,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盐。 “咸水泡子。”其其格边说边比划,“盐湖有的地方干了,就露出来,用斧子砍下来,就是一大块盐,采回去不用再熬了。” 青离讶异而快活地笑起来,她见过海边晒盐,白花花地一片。可原来,世界是可以很不一样的。 在这边,已经看过不少新鲜而美丽的东西,她甚至想到,如果那狼牙真是她的,做个蒙古公主似乎也不错。 不过就在下一刻,她又见到了令人齿冷的事物。老天爷就是这样,仿佛开玩笑般不顾人感受的错乱。 那是一间石头垒的大羊圈,厚重的木门上落了大锁。不过里头并不是羊,而是人,嘤嘤的哭泣声传出来,引得青离不由下马,趴到缝隙上去看。 这一看让她倒抽一口凉气,里面是三四十个女人,年纪大的约三十多岁,最小的有十五六岁,皆赤露上身,直接披上破旧羊裘,拥聚在小小一盆炭火前,低声啜泣。青离看清,正对着的一个是来时在她旁边的微胖女人,胸部像两只白面口袋那样耷拉着,上有新鲜的伤痕,打绺的头发散乱蓬松,眼神空洞地看向火盆。 她一下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无语地退回马上,面上装得视若无睹,心里却气血翻涌。 但她能怎样呢?自己没在里头,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时节,一骑飞驰过来,跟其其格说了些什么。其其格再转述给青离“满都海可敦要见你。” “可敦?”青离知道可敦是可汗妻子的称号,类似于汉族的皇后,不由心下一紧,暗想,阿弥陀佛,我只想赶紧跑路而已,对你们家公狼完全没兴趣……事情不要变的太复杂啊。 - - 可敦的帐子建在湖畔,银顶反射着白色的阳光。进去后,青离见到的是那天集会上坐在达延左手的,有了些年纪的女人。 在路上,青离向其其格打听了可敦的事,已经吃惊过了:她,满都海赛音,曾经是达延的婶婶,不过现在是他的可敦。她在三十多岁时把自己嫁给一个六岁的孩子,并扶助他,黄金家族唯一所剩的幼子,登上汗位。形成这一桩荣耀却有些难以想象的婚姻。 帐子里,满都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语气也听不出情绪,但汉话可以称得上标准:“你是不是巴图的妹妹?” 青离稍愣了一下,达延其实只是个音译的称号,巴图蒙可才是名字,不过她还是习惯叫达延。 “回可敦的话,是可汗说的,我自己记不得了。”她尽量让回答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那你想不想呢?”可敦的话还是淡淡的。 “可敦见笑了。这个福分,有便有,没有便没有,又不是我想不想能决定的。”青离脸上赔笑道,心里一团狐疑: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福分啊?”满都海目光落向稍远处,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青离说,继而又道,“你觉得一个孩子六岁登上大汗之位,是不是福分?” “自然是天大的福分。”青离客套。 “那一个孩子四岁没了阿爸和额吉,又怎样?” “……” “我的见面礼,拿上来。”满都海又开口道,倒是省去了青离不知如何回答的尴尬。 侍女捧上一个牛皮的酒袋,拎在手里约有两三斤重,清冽的香气从盖口溢出。 “上好的奶酒。巴特尔总说,有这个,命都能不要了。”满都海继续絮絮说道。 青离脑中飞速旋转,听其其格说过,巴特尔是放养这里最好战马的马倌,选马驯马,骑术箭法都属一流,常常被姑娘们谈起,唯一的最大弱点就是好酒。 那么,满都海难道在暗示着什么? - - 这一猜想在晚上似乎得到了证实,平时围着青离绕来绕去的几个人竟不约而同地“凑巧”被安排去其他事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青离看着巴特尔盯着面前无主的上好奶酒,理性逼迫着他远远去转圈,感官却又诱惑着他每次都转回来了,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酒塞…… 于是青离野兔一样从草窝里跳出来,从他身上搜出令牌和短刀,本来也想拿走弓箭的,因为他仰面醉倒,压在背后,青离毕竟怕动作太大会弄醒人,急切间便没有取,而是蹑手蹑脚靠近马群,征取逃亡的重要工具。 蒙古人对马的感情极其深厚,凡马具,不放在人走路时需要跨过的地方,以免亵渎。选取良马,更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将母马拴在高山绝顶之上,令其嘶鸣,马驹在山下听到自然奔腾向上,最先登至山顶者,便是蒙人眼中的璞玉浑金,交由大大小小的马倌精心打磨。上了战场,即使在水草不足的情况下,连续作战七八天仍能不惧山岭险峻,驮载奔驰,在历史上留下了乌珠穆沁马令人生畏的声名。 青离挑了匹栗色小牡马出来,这马一看毛色油亮,四蹄修长,腹细臀实,跑起来必定箭头一样。且好在不太认生,拿鼻子拱她两下就没有别的抗议了。 她摸上马背,按白天寻摸的路线悄悄遁入夜色,离开营盘的一路上,女人们下夜喊夜的“嗬”“嗬”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看羊狗的咆哮,这是牧民防止狼或其它野兽夜袭牲畜的方式,千百年来不曾动摇。草原深处,她们的对手则以凄厉的长嚎呼应,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天一黑,白天记下的路也不那么好找,她一半靠看不了两尺的眼睛,一半凭着对各种因素的记忆,并不太快地前行着。不一会儿,感觉马蹄下踩得是半沙地,空气中传来黄蒿草的甜香药味,听其其格说,这种草是长在碱滩上的,心下不由一喜:看来还没摸错,是白天看见盐泡子的地方。 然而,风也送来了低低的啜泣声,她又不由猛地一惊,想起白天见到的另一件事情。看过去,石制的羊圈呈现一片巍峨的黑影,门上只是落锁,并没有人看守。 理智告诉她,她根本管不了这事。 她骑了马,还未必十拿九稳逃得掉,何况那些小脚的女人。 但管不了,也得管哪。 打开木门,实在不能走的就留下,能走的就按顺序编成队伍,年轻些的照顾年老的,体壮的照顾病弱的,她的马轮换着总还能多载一个——青离盘算着,如果真能达到这样,也说不定有一二成的成功率吧。 前面说过,人会相信一些不太可能的事情,是因为他们希望相信。 于是她手里的短刀在木门上溅射出耀眼的火星…… 从发出撞击声那一刻起,就听见里面骚动起来,直到她破开门,喊道,“愿回明国的跟我走!” 动乱短暂地平息了一瞬,但很快变本加厉。 “她穿蒙古衣裳,别信她!” “没有车子,让我们走回去啊?……” “让我死在这算了!……”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哭喊着,好像被一头狼冲进来的羊群,尖利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刺耳。 姑奶奶们,安静点吧,生怕人不知道么!青离连解释带呼喝,可完全压不住,急得汗都出来了。 “你是什么人?” “外头都是狼叫哪……” 号泣在继续,但青离发现自己不能继续了,远处的火光和男人粗重的喧哗已经掩过来。 她仓皇跳上小栗马的背,向南逃窜,但显然已经有人发现了她,身后响起了浓密的马蹄声。 (五十二章 报君 三) 刺国 五十三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四)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星垂平野阔,江入大荒流。 无边无际的草原,星星都仿佛只在地平线上,横斜的河沟偶尔划过旷野,月下闪出寒洌的光芒。其中窄细的,被青离纵马如飞地越过。 “豁勒登!豁勒登!”她大声喊着,手上鞭梢乱舞。 豁勒登是蒙语里“快”的意思,因为她的马好像听不懂“驾”。 她的身后,五六骑快马利箭一样跟随,骑士们伏下身体,与马匹配合成漂亮的流线。 青离挑的马很快,但再快也快不过蒙古大汗的,发疯似的跑,距离却只在不断拉近。 怎么就吃饱撑的要去救那些女人!她在心里大骂,这辈子要是再多管一次这种闲事,就不姓柳! 虽然她本来就不姓柳…… - 十丈!五丈!一丈!很快,最前头的两名武士已经与青离只差半个马身,身下两匹追风驹滚烫的鼻息似乎已经灼到了她的后背,青离用余光看清,这是达延帐下有名的勇士莫日根和鄂如苏,一个猎到过黑熊,一个射死过猛虎。 眼看他们越来越近,突然发出“嗬呀”一声大喝,同时伸出一只巨手向青离头上压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被抓住的前一瞬息,青离猛然将身体往一侧倒去,双手跟着拼命拽嚼子,小栗儿马久经训练,自然也懂得意思,一个低头向右急转,整个人马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几乎半贴着地面再次飞出。 这是草原上狐狸摆脱猎狗常用的一招,青离的长发好像野狐的大尾巴一样淋漓尽致地甩开,擦过因一时收势不住而撞到一起的两个大汉。 可急转毕竟有损速度,一瞬间另一名武士高速插上,眼看就要横亘在她的前头。 青离急中生智,将两个手指放在口中尖锐地一吹,发出箭矢破空之声。对方本能地一闪,就被她流星般滑过去,将距离再度拉开。 ` 在这样险象环生中,青离硬是又多冲出十多里地,虽然极渺茫,但已经可以望见边界上村镇的灯火,如果能跑到那里,这五六个人的追兵八成是不敢过去的,想到这里,她振奋精神,狠狠多加了两鞭,小栗马跑得满嘴白沫,蹄下抛起未化尽的冻土与踏碎的嫩草碎末,马蹄都被染绿。 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领受到身后一股巨大的压迫感。 四蹄雪白的一匹大黑马不知何时已到了身后数尺之处,平日能拖到地上的马鬃整个在风里飘扬,连同马上人宽大的黑袍。山岳般的影子仿佛连月光也能挡住,无疑这是达延。 达延马快且稳,青离几次故伎重施,全不奏效。眼看只要再近前一点,他就能一把将她从马上抓下来。 情急之下,青离噌地掏了短刀出来,准备在他伸手的一刻送向他的颈窝。 可,那是什么!? 一条古铜色的游龙在青离眼前一闪而过,她反应过来,这也是最近见到的新鲜事物之一:套马杆。白桦木制成的杆子,笔直笔直的,长有两三丈,顶端系着肠线拧出来的套绳,比牛皮条还要坚韧,蒙古人专用来套烈马,甚至可以用来套狼捕杀。 但等她明白这一点,腰间已经猛然一紧,达延手上娴熟地一绞,同时往后坐去,用马鞍支撑住身体的力量,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就好像钓鱼人抛起上钩的鱼一般,将青离整个人掀飞上天。她手中匕首也划出一道寒光,闷声落在草甸里头。 青离惨呼一声,落在地上连打了五六个滚,眼见左臂弯成了奇怪的形状,硬撑了几下起不了身,早被那边几个武士一拥而上,捆绑起来。 她是纵横天下的柳鹞子,不错。 但鹞子也是鹰的一种,碰上这帮弯弓射大雕的主儿,算她倒霉…… ` “想杀我?”达延下了马,拿着手下从草甸里拣出来的匕首,眼神比那刀光还冰冷地看着她,问道。 青离微弱地点点头,这份上了,爱怎怎样吧。 “我对你不好?”,问道。 青离微弱地摇摇头,平心而论,达延对她不错。 “你自己要当我的仇人,那我便也当你是仇人。”达延故意用汉话,一字一顿地道,“拖回 去。” 于是图蒙和鄂如苏上来将青离身上的绳索系到大黑马身上去,这样马跑起来她就会被拖在后头。 青离倒抽一口凉气,这一路上沟沟坎坎,又有好大一片沙石地,等拖到营盘,估计也就剩一副骨头架子。 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只是咬紧牙关,沉默着。 达延上马,但迟迟没动。 青离看他在那整袍子弄腰带,那短短的时间竟然觉得比一百年还要长。 半晌,他终于又开口了。 “怕吗?” 青离点头。 “那怎么不求饶?”一双狼眼眯缝着看她。 “我胳膊断了……脑袋又没坏。”青离不屑但又吃力地说道,声音因疼痛有些发抖,“你要想弄死我,难道因为求饶就放了?” “哈哈哈——”马上的男人默了一下,然后突然大笑起来,在空旷的草原格外响亮。 等他安静下来,又道,“脑子没坏你去管那帮女人?” “我们汉人有句话,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青离略一迟疑,答道。 其实这纯属美化自己……刚才她还在问候那些误事女人的祖宗十八代……但反正要死,还不如伪装得壮烈点。 没想到,达延反复念叨起那句令他绕口的话来,“知其不可……而……为之。” “比方说,知道城守不住,也要守。”青离怕他不懂,浪费了她努力营造的慷慨悲壮的形象,还专门解释了一句。 达延笑笑,突然俯身凑过来,“你说‘我们汉人’?可你是蒙古人。” 青离一怔,这会儿她没太想起这茬,而且,她也没想到,就凭一串坠子和一身细伤,达延还真的那么信她是妹妹。 她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达延已经跳下来到她身边,解开她,并将她左臂的袖子撸起来,露出肿得小腿般粗的手臂。 “不怪你,你让明人养太多年了。”他看着她叹息道。 青离看他边说着边拿起那只脱臼的胳膊猛地一正,撕心裂肺的一痛后,感到左臂又回到自己身上了似的。 然后她被他横抱起来,上马缓缓往回。 草原仍然一望无垠,半个银白色的月亮贴在墨蓝的天幕,方才寒光凛冽的小河此时都安详得玉带一样。逶迤行进的一行人,松弛宽展的皮袍随风摆动着,人马的汗气蒸在冷夜里,泛起细细一层白雾。 青离也实在折腾不动了,默默任他紧紧裹在怀里。 此时她看到武士身后都背了弓箭,不由吓了一跳。刚才那个距离上他们若放箭,以他们的力量和箭法,就不是变成糖葫芦垛的问题,而是直接可以射成肉块了…… 原来达延压根没想要杀她。 青离突然有点难过起来。她不怕别人对她不好,因为可以毫不留情地还击回去,可一旦对她好,全心地信她,她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身上后反劲地火烧火燎起来,随着马匹的颠簸她忍不住发出咝咝的抽气声。 “知道疼了?看你还跑?”达延一半凶一半笑地看她,揽过来用下巴磨蹭她冻红的脸蛋,手上却把她托了托,尽量躺得舒服一点。 青离脸腾地红了,对他,也许这只是一点不涉猥亵的怜爱和亲昵,但她可是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什么真正的妹妹。 但她似乎也不像初见时那般厌恶和抗拒,挣扎几下没用之后,便也认命地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或者是因为自己现在满身也是,她似乎闻不出他身上那很重的牛羊膻气,只分辨出金顶大帐中的麝香依稀地缠绕在他衣间,隔着皮袍,也能感到他的筋肉如铁,随着坐骑起落,轻轻压迫着她单薄的身躯。 “知道她们为何不跟你走?”达延又突然开口。 青离反应一下,明白他说那些女人,于是答道,“脚小路遥,我本也知道不能成的。” “错!”达延轻蔑地一笑,“她们回去,这个!”说着手往脖子上比划一个“喀嚓”的动作。 青离仿佛给雷劈中,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一向最负看透人心,这次却被个鞑子旁观者清。 如果那些女子回国,等待她们的可能不只是“有伤风化”,甚至是“有玷国体”,礼法将歌颂她们的自尽,流言会鄙夷她们的偷生,那些将她们推上花车的男子,更有堂而皇之休弃她们的理由。 ` 青离嘴角勾起苦涩的笑意。 蒙人有蒙人的凶蛮,汉人有汉人的卑劣。 谁也别笑话谁…… (五十三章 报君 四) ———————————————————— 刺国这一卷想写个有点不一样的故事,不能说是一个案子,还望大大们看了很久的铺垫,不会觉得太奇怪了哈^^ 刺国 五十四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五)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距青离第一次逃亡失败又有十余天,有了这经验,达延开始尝试把她向蒙古人方面改造了,杂七杂八地赐了她不少东西,包括上次逃跑时骑的小栗儿马,又让其其格教她蒙语,有时也干脆自己来。但可怜这学生语言天分好像真的很差,学了好些天,倒是他的汉话长进不少。 青离也留意着满都海,那个似乎为她的逃跑打开方便之门的女人。但她并没发现任何新的有价值的事情,满都海平静得像秋天无风的湖面,连上次的事都让青离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有意为之。 一个锋芒正盛,一个风烛残年,对于达延和满都海的相处,青离曾十分好奇。 后来达延有对她提过一句:满都海是我的恩人。 恩人,青离当时琢磨这词琢磨了半晌,似乎是个很好的称呼。 可是,对于女人,是幸福的吗? 不过也许,在汗统或者汉人的皇家,幸福本来就并无立足之地。 不管怎么说,看得出来,达延确实敬重自己的可敦。青离从小道消息听说,达延一心想尽快册封他失而复得的妹妹为公主,满都海则劝他三思而行,而最终他遵从了她的建议。 这对青离的直接影响就是:妻妾不是妻妾,妹妹不是妹妹,朋友不是朋友。整天没名没分地在达延身边瞎晃。 甚至晃荡到围场上来了…… ` 三月底的时候,达延举行了一场射猎。 春天是鸟兽繁殖季节,蒙人绝少大规模打围,因此这次只能叫射猎,舒活舒活筋骨,唤醒一下野性而已。 不过就是这样的小规模,也颇有讲究,例如猎鹿,据说因为肉味会因鹿奔跑时间过久而变差,都要求猎手在极短时间内射中,若几击不中,可有得被人嘲笑了。还有比的便是猎狗,谁的狗好,不光看敢扑敢咬,更要看咬得是不是地方,真正好狗,都是一口咬住咽喉,决不在贵重的皮毛上多留一个齿洞。青离还听达延说,秋天会猎取猛虎,先抛出一个毛毡绑成的假人诱虎,趁老虎扑咬之际,一举猎杀,不过这次她并没有幸见到。 看得心痒,她也不由随队伍散开,弓如满月地对准一只黄毛大獭子。 将射未射之间,平地里突然炸起一声暴喝:“鄂如苏!!——” 青离吓得一激灵,看时,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却只见一支飞箭直冲自己面门而来。 箭势极猛,躲是躲不及了! 电光火石间,她啪地将手中弓弦放开,以箭迎箭,上身顺势向后倒去,在马背上形成一个漂亮的拱桥。 锵啷一声,她的柳木白翎箭在飞来的乌木铁箭肚腹下擦过,乌木箭势大力沉,不能折落,却被顶得向天飞去,恰从青离上方破空而过,流星般落得极远。 全场一时无声,唯有将死未死之野物的呻吟清晰可辨。 达延雄狮一样瞪着那开弓之人,胯下黑马突突地响起鼻息,仿佛也能感到主人的怒意。 青离也认出,放箭之人是第一天在帐中与达延争辩,在她的逃亡中有份追来的武士:鄂如苏。 鄂如苏却也全无惧色,乌紫的面孔涨得通红,叽里咕噜的蒙语喷薄出来,连同一大堆的手势。 青离心里猜到,通过其其格的小声翻译,更确切地知道,他的意思。 达延很深切地相信着她是蒙古的公主,但其他人,显然不是。青离的身份令他们困惑,很多人,开始猜测这个汉人女子在床上迷住了他们的可汗,尤其是鄂如苏,见到上次达延抱她回来的样子,更对这点深信不疑。 这个蒙古人是倔强而忠诚的,他不能容许大汗的后继者带有汉人血统(虽然这点绝对是他太多虑了),所以宁可被可汗责罚,也要趁机射杀这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狐狸精。 在场共有二十来名蒙古贵族、将军,加上他们的随从有一百多人,此时开始叽里呱啦地议论起来。 “你要怎办?!” 青离抬起头来,是达延在问她。 “还射!”她斩钉截铁地答道。 在这四面楚歌的境地,提出这个要求会有多大阻力她心里很清楚,但她知道,更不能忍气吞声,不然这群人会愈加相信他们的猜测,或者也还有更多的冷箭射来。 果然,人群中起了巨大的声浪,似乎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她胆大妄为竟敢提出这种要求,另一派却从道义上讲,蒙人的传统是以牙还牙有仇必报,何况鄂如苏的冷箭也不是什么光彩行为。争了一会,人们都把目光投向达延。 青离也看着他,这应该是个艰难的裁定。判“可以”,势必会让族人们认为他为了汉人的小狐狸不顾自己的勇士,对他大失所望,判“不行”又会破坏了公平公道的立场,开一个很坏的先例。 达延环顾一周,缓缓伸开两臂,做一个下压的动作,沸沸扬扬的人们慢慢安静下来了。 他用蒙语讲起来,语速不快但抑扬顿挫。 其其格在一旁翻译,大意是:虽然沉痛,凡事都要讲求公道,不管她是公主还是奴隶,都有射还这一箭的权利。但是,只能在同等距离下还射一箭,中与不中,听凭天意,恩怨务必在今日内解决,然后这一页就翻过去。 反对派喧哗起来。达延却笑笑,再次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开口。 “他说:鄂如苏是我的勇士,做出放冷箭这种事情,是一时被恶魔迷了心窍。”其其格急促地小声跟进,“我不会让我的勇士轻易地死去,所以我……” 其其格倒抽一口凉气,后面的话没翻出来。 不过从达延本身的动作和周遭的反应,青离已经明白了: 他驱马过去,横挡在肇事者的身前。 人群再次鸦雀无声…… `[奇 书 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 当青离注意到所有的目光突然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由暗暗骂道,这牲口原来把球踢给我了! 他在以这个姿态威胁她,让她自己放弃还射这一想法么? 放心,她会以两个人都足够有尊严的方式,处理好这一事情的。 她缓缓举起了弓,对准约五丈外的达延的眉心。 同时,四周的数十张弓,也都抬起来对准她的头部。 (五十四章 报君 五) 刺国 五十五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六)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青离缓缓举起了弓,对准约四丈外的达延的眉心。 同时,四周的数十张弓,也都抬起来对准她的头部。 要说青离完全不怕,那是假的。 这时,达延暴戾地大喝起来。 他说什么?青离目不斜视地问其其格。 “老虎吃肉不会吐,男人说话不反悔。”侍女紧张地答道,“既然话已经说出,生死自在天命,你们谁要难为她,视为违抗大汗的旨意!” 贵族们的弓箭不情愿地缓缓放下,眼睛却都一个个瞪得比铜铃还大,如果目光能杀死人,青离已经万劫不复。 仿佛一百年那么久的沉寂…… 青离的弓如满月,手指在弓弦上轻轻颤着,却一直没有开箭。 有观者心里开始放松了些,想道,达延比鄂如苏高,这一箭过去,只能伤到前面的人,不但无益于报仇,而且就算达延有话在先,她难道真的以为射伤大汗的人可以全身而退么?所以,最后她还是会知难而退,放弃出手的吧。 正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这样想,他们看到青离的嘴角勾起。 弓弦响了。 ` 人们看到,一支柳木白翎箭仿佛尖啸的鹰隼,向他们的首领头上扑去。 达延没有躲,这么近的距离即使想躲也很难躲开。 一刹那间,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喉咙口上…… ` 电光火石间,只见那鹰隼从达延的貂帽上方堪堪擦过,可人们心才放一下立即又揪紧——它向后头的鄂如苏面门飞坠! 鄂如苏更没躲,因为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视线。 跟鄂如苏交情过命的莫日根,一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但许久,他没有听到任何惨叫,慢慢扯开指缝来看,不见鲜血与脑浆,只见一头浓密的黑发,在许多貂帽中显得分外突兀。 鄂如苏的帽子,正被那鹰隼精准地叼起,呼啦啦飞得老远。 ` 全场人的嘴巴都张得老大,似乎含着一个无形的球。 惯常骑射的人都知道,由于重量,飞箭的轨迹并不是直的,而是呈下落的微弧。但他们想不到,青离能如此精确地把握这一点,让白翎箭飞过达延头上时处于最高,之后在下降的过程中恰到好处地射中鄂如苏的帽子。 “我射艺不精,既然不中,也是天意,愿就此与鄂如苏兄弃仇成好,再不生事。”一片目瞪口呆中,青离淡然的声音响起,纵马驰去,向鄂如苏伸出手。 没有人会相信她的第一句话…… 鄂如苏没有与她伸去的手击掌,而是下马扑通一声跪下了,给达延磕了三个头,给她一个,每个都深深磕到地下。 然后陆陆续续所有人都下马了,全场跪成一片,对可汗的礼颂声此起彼伏。 达延很惬意地保持了不动几秒钟,然后展开双臂,笑着大声说起什么来。 青离眯起眼睛看达延,突然觉得这一直令人生气的家伙怎么一下子帅到不行,想着,换作是她,能把这猝不及防又难以两全的事件处理出这种结果么? 而他当时怎么想的?到底相不相信她会来真的? 不管怎么说,她感谢他的骄傲和宽宏,给她这样放肆的机会。 ` 于是她在马上也深深俯首给这位草原的帝王。 这世上能让她低头的人,并不多。 然后她感到肩被搂住了。达延并过马来,昂首昭告天下,说的当然是蒙语,但按青离后来知道的意思,写出来是:你们不要胡思乱想,这是不会错的蒙古的公主!即使这样的气度和箭法,还不能解除你们的怀疑,即使一直没办法给她封号,只有我一个人,也会相信她是我的妹妹! 自信的人,坚持正确与坚持错误都来得特别执著。 倒是青离知道这意思时,心里很不好受,好像骗了别人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 有人对达延的宣告发出了呼应,余下一半的,保持了沉默,没有像第一次会议那样反对…… -- -- 晚上,猎人们在堆积如山的干柴和牛粪上泼上牛羊的油脂,于咸水湖边点起彻夜不息的篝火。就地取水取盐,煮出新鲜的手把鹿肉,或是将黄羊粗壮的大腿穿在铁千上,在火上转动,不时滴下几滴油脂,那火便也贪馋样地突然伸出舌头,往上一蹿。 男人们大块朵颐大杯畅饮够了,许多便放开嗓子唱跳起来。并不见得好听,但都悠长嘹亮,高领长袖,缎带滚边儿的袍子甩开去,更显得热闹。 青离看着这热闹,开始觉得新鲜有意思,后来有点倦了,就自顾自地啃着羊腿。 其其格不知哪里去了,好长时间没见影儿。她又伸着脖子张望达延,也没找到。 聋哑人没办法了,起身去找其其格。 走出老远去,竟也没什么人发现她,要不是围场里猛兽太多,又不熟路,她几乎要撒腿进行第二次逃跑了。 正想着,前头草甸里好像有其其格说话的声音,青离赶忙拨开没漆的干草,跑过去喊她的名字。 眼前的景象让青离小惊讶了一下,地上是两个人,草倒了一片,其其格正在绑回头发,看见青离,哎呀一声跑了。 青离看着躺着的男人,心头火起,白天的时候简直像个神明,这会竟又不堪至此。 “其其格有情人,听说快成亲了,你不知道么?”她鄙夷地问。 “奥?那她今后一定对那男人很不满意。”达延微带几分醉意,坐起身来系腰带,轻描淡写地说。 “一天没女人你能死?” “差不多。”他还是没看她,一边穿靴子一边道。 “觉得这样很有意思?”青离语气比刚才还要冰冷。 “在里头时就有。”达延乜斜她一眼,“可拿出来,又没意思了。” 青离脸一红,因为他讲得太露骨。 “过来。坐着。”他又说道。 青离不动,他就上来硬拉。 青离不想去,可也不敢太硬来,结果还是别别扭扭地坐下了。 “再教我个汉话成语吧。”达延边扯她袖子玩,边喷着酒气地说道。 “勉为其难。” “意思?” “现在你要我做的事,就叫勉为其难!”青离狠狠瞪着他道。 达延却不恼,看着她笑,半天,说,“跟你说话比跟其其格那个有意思。” 青离由怒转慌,想着要不要祭出“我是你亲妹妹”这面挡箭牌来抵御尴尬的气氛,在之前,她还从未亲口验证过这个骗局。 她还没开口,达延却有些变了神色,叹道,“以前也有个女人,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也有意思。” “后来呢?”青离附和地问。 “后来我打仗回去,看见她跟别人在床上。” 青离无语,再后来的事应该不用说了。 “所以还是你好。”达延看着她,也许是酒劲的关系,口齿变得含混起来,“永远都不是我的,但也永远不会背叛我……” 说着,巨大的山岳歪倒下来,一手死死抓着青离的袖子,头枕在她腿上。 “下去!下去!”青离拼命晃他。 “勉为其难让我枕会儿!” 青离怄得笑了,他倒会现学现卖…… 达延有了安静的枕头,不一会儿便发出鼾声来。 充满凶光的狼眼一旦闭上,感觉像是狮子变成了大猫。 青离看着膝上的大猫,心里乱七八糟的。 恨?好像有一点。 恼?好像有一点。 敬?好像有一点。 惜?好像也有一点。 怵?这个不是有一点,是有很多…… 她不由哀叹,自己本非什么驯良的主儿,但在他面前,还真是凡事能忍就忍了,这到底是人在矮檐下,还是一物降一物呢? (五十五章 报君 六) 刺国 五十六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七) 明天(周五)是没有更新的,周六的更新有可能按原时间,有可能在晚上(因为我或许要出去),事先说一声,请大大们见谅:) ——————————罗罗嗦嗦的分割线———————— `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打围场回来后,册封的事情再次提上议事日程,达延的日程,他说青离会成为像阿剌海别那样有名的蒙古公主,阿剌海别是成吉思汗的三女儿,曾在父亲出征时主管内政。 同时,逃跑的事情也再次提上筹备日程,青离的日程。这要从她那天的所见说起。 那天,一支张灯结彩,行进途中一直发出热闹声音的队伍从她面前经过。顶头的蒙人手捧哈达,几个祝颂引经据典地高歌,车上光滑的绸缎和浓烈的烧酒堆积如山,后头又有进献的牛羊。以蒙古喜欢九的倍数的传统,再看群的大小,青离估计是羊八十一头,牛四十五头。 “这是谁家的姑娘。好厚重的下聘?”她扭头问其其格。 其其格简单而坚定地回答了一个字:你。 然后青离一口奶茶喷到天花板上…… ` 青离不得不开始重新思考这个一时为了保命而冒认的身份了。 在这里的一段时间内,青离已经对蒙古的情况有一些了解。 明建国以来,蒙古分裂为瓦剌与鞑靼,瓦剌一度强盛,惨痛的土木堡之变,大概会让明国的人一辈子记住当时瓦剌的首领也先。 但瓦剌的问题在于,他们没有在蒙古人中具有至高威望与号召力的黄金家族的血统,这让他们的首领称汗被视为没有天命。 也先试图解决这个问题,方法是这样:强攻下东南地区的察合台汗国,然后抢去强娶了这个汗国的哈尼木公主——一个具有黄金家族血统的女人。 所以,青离不知道来求婚的是什么人,来求婚的人也不曾见过她,但那没有关系。 带有大汗血统的一只母羊,他们也会欢天喜地地迎娶回去。 ` 在那一瞬间青离也觉得有些失落,她感到,一度以为自己得到了那个骄傲而强大的男人真正的感情与信任,却原来,他需要的并不是骨肉同胞的妹妹,而是一个正统的蒙古公主、可以用来联姻其他部落的政治工具么?所以他才那么热衷于册封? 但这样也好,她就可以完全放下欺骗带来的内疚,大家两不相欠。 ` 关于求婚的结果,她并不清楚,本来是可以问其其格的,但她硬压下了,想当面问问达延,而他又几天不曾露面。 直到四五天后她才又一次见到他,他行色匆忙,身穿特制过的马皮造成的硬甲,蒙古袍下摆无缝,即能马上运动自如,又可裹住膝盖腿腕,同时战靴的衬里上缝着鳞状铁块保护小腿,左臂则戴一个小皮盾,用于防御面部;背上是两端嵌着锋利的黄羊角的桑木强弓,尖钉状的箭头露出箭筒,熠熠闪烁,与腰间别的湛寒森然的马刀交相辉映。 这是战时的装束,青离心中一惊,上去扯住便问“你跟谁打仗?” “亦思马因。”达延匆匆答道。 青离松口气,亦思马因是上任可汗的太师,也是设计逼死达延父亲的人,这属于部落纠纷。 “册封的事要缓一缓了,你别心急。”达延略停下来补上一句,便又远去。 青离点着头,这个她绝对不急。 - - 北国的春天像不值得信任的男人,前些天眼见草绿花开,四月头,却猛然袭来一股狂暴的倒春寒。 夹着雪砂的北风怒吼了两天一夜还多,仿佛满身白毛的千年妖物,到今天傍晚前才慢慢平息下去。但牧民的牲畜已经大片大片地冻死,母羊用鼻尖拱着冰冷的羊羔,发出咩咩哀叫。 同时,战争也打响了。 部落的军队离开营盘,冲上前线去厮杀。也就不断地有伤员被送回来。女人们看着死去的牲畜与呻吟的男人,微不可闻的啜泣被撕碎在风里,一如那些羊儿。但至少,她们安心了,不像没有看到丈夫或儿子的女人们心里怀着希望却也怀着恐慌,因为没有回来的,除了尚能征战的勇士,还有血肉模糊的尸体。 探子回报,战事惨烈异常,前日两军战于草原之上,亦思马因联合右翼土默特部与兀良哈部,兵力超出达延一倍之多,达延却凭着勇猛与威望,部下个个以一当十,暂时取得了微弱的胜势,迫使敌军撤退到图尔根河(今呼和浩特市大黑河)之后,两军隔河扎寨,对垒相望。在风雪肆虐这段时间,不敢妄动,各自坚守。 “那边有何动静?”满都海问那探子,当然这不是原话,而是其其格翻译给青离听的。自达延外出征战,满都海便常常把青离邀到自己的帐中来,按说可敦邀请一个已经被默认等待册封的公主,并不令人奇怪,但青离却总是感觉她是想把自己放在视野之中。 “好像没什么特异。”还是其其格的同步翻译,“唯有今日下午风雪小了时,看见许多那边的人去抬盐。有些怪。” 抬盐,青离想起了那天看到的有趣事情:蒙古平民从干涸的咸水湖底直接用斧子砍下大块的盐,中间穿孔,用细绳抬回来,可用于与汉人的交易,也可自己食用。 “是么?许是他们正好跟明国有边市的日子吧。”满都海答道。 说着,她站起身,向帐外踱去。 残余的北风呜咽着,风里也许就夹着新丧的亡魂,浓厚的黑云压低了天顶,月光与星光都一丝也透不过来,满都海伸出手去,果然五根手指一根也看不见。 “今夜是劫营的好天时。”她笑了笑,说。 劫营?不是隔着条河吗?怎么劫?青离在心中打了个问号。不过这谜疑迅速又解开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中,图尔根河一定会再次上冻,像冬天那样,走人跑马都没问题。 可,有哪里不对。 青离仔细整理了一下脑中所有的信息,突然跳将起来:“可敦!叫达延不能去劫营!!” 说晚了…… - - 达延回来的时候,完全是个血葫芦。整个人半伏在马上,衣甲稀烂,袍摆的碎缕下挂出尺许长的鲜红色冰凌,与半瞎了的大黑马肚子上挂下来的丁丁当当相碰。背上带着两支羽箭,也早看不出什么颜色,随着他剧烈的呼吸一起一伏。扶下来放到榻上,衣甲皆被大片的红冰冻在身上,向火许久才解得下来。 青离也随着众人拥入大帐,看见达延背朝上趴在榻上,身边一群人忙乱着,侍女从外头打雪进来,给他擦拭身上血迹,滴滴答答流得满盆都是刺目的红水。那些血迹大部分是别人的,但他自己亦损伤不少,等擦过两三遍,古铜的肌肤上二三十道血口便狰狞着显露出来。所中之箭被剪去箭杆,留下极短的一截在肩胛下微微耸动,汩汩流出赤红。 两个穿白袍的人来了,据说是大夫。他们将刀把上刻了太阳和月亮的蒙古刀在火撑上烧红,迅速割开背后的皮肉,在焦臭的白烟中,将两个勾在肉里的箭头生生撬出,然后拿草木和牛粪烧成的灰大把大把地洒在伤口上止血。 如果是在砍木头凿石头之类的,青离一定会称赞他们动作麻利,不过在一个清醒着的大活人身上,多少让她眼皮有些跳。 不过达延的反应也真像块木头或石头,几乎连哼都不哼一声。 两个大夫施工完毕后告退了,却看鄂如苏一瘸一拐地进来,他伤得比达延略轻,不过一只眼睛上肿起小孩拳头大的血泡,挤得本来就窄长的眼睛几乎不见。 达延见他进来,挣扎着坐起身,脸色铁青地问话。 青离猜想对话内容是关于折损多少人马的。 果然,达延的脸色一路沉下去,用伤少些的左臂使劲拉扯头发,好像在受什么酷刑。 不过,他看鄂如苏比比划划地说着,眼上的核桃随着一跳一跳,大概觉得太滑稽了,嘴角竟又泛起一丝笑意。 所以他勾勾手指,把鄂如苏叫到跟前,拿起还未完全冷却的匕首,在他的血泡上哧地一划。微烫的液体立刻热烈地流出来,肿胀也迅速消退。 鄂如苏能重新睁开眼睛,惬意地转转眼珠,于是咧开嘴拜谢他的大汗,全不介意血流得半个脸都是。 青离看得发呆,原来在蒙古,人人都是大夫,也人人都是蒙古大夫…… ` 这场惨败导致达延带领部众向哈特和林溃退,男人女人们卷起蒙古包,牵上大些的孩子,抱起嗷嗷的婴儿,将他们的家搬上牛背。一切迅捷却又无声,全无平日要搬家到水草丰美之处时那种热闹。并没有太多的悲戚与哀啼,但一种暗夜般的压抑在空气中涌动。 这对有些人是不幸,对有些人,或许是幸运,在没人顾得上她的一个夜里,青离开始第二次逃亡。 (五十六章 报君 七) 刺国 五十七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八)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北风吹袭,一弯可怜的月亮在云层中隐现,整个大地被白雪覆盖,仿佛又回到腊月寒冬。青离立在一个高坡顶尖的大白石头上,月光斜笼着身体,显出大理石一样的光泽。 她对面的人黑袍白马,相貌堂堂,一双狼眼直盯着她,里面却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悲伤。 青离也直盯回他,也许是她不够小心,也许是他恰好留了意,竟又追来。 “去哪里?”达延看着她的眼睛,问。 “回明国。” “回明国哪里?你不是说家人都没了么?” 青离一怔,这确实问住她了。飞花楼,已经没有姐姐,甚至没有小沐,沈家,被她伤得还不够深么? 所以沉默了许久后,她答道,“跟你没关系。别阻着我。” “我不想拦你……不然,也不会一个人来。” 这答案倒是出乎青离的预料,细看一下,果然,只有他一个人,重伤未愈的人。 但她依然不敢放松,手下死死按着腰间的刀柄。 “阿爸的样子……我都记不得了……”达延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眼神落向空茫的天空。 “但不知怎么,看见你那天,记得特别清楚……”他没理会青离的迷惑,自顾自说下去。 “一个在么么手上……小白皮袄……一个在察合手上。” 青离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他小时的事,么么是蒙语口语,生母的意思,察合是人名,大概是乳娘之类。 “我想看一下你们,可没人理……抱得很高,跳啊跳也看不到脸……” “你一只手垂下来,特别小,很胖,在我眼前晃……” “么么在跟个汉人说话,我听不懂,但知道你们都要看不着了。” “我就把那狼牙绑在你手上……” “汉人包你俩在黑边的袍子里,走了。” “么么蹲下来亲我一下……脸在光的背后,看不清楚……然后转身……一次都没回头。”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却交织出一幅如在眼前的画面,青离鼻子突然一酸,那种最后一个亲人也挽留不住的无助感觉,没人比她更明白。 “那时,我想……长大就好了,长成山一样高的男人,就能看到你的脸,也不会让人把你带走……却原来……”达延抬起头苦涩地笑笑,后半句说不下去。 “你想走就走吧,我保护不了在乎的女人,但不会要她陪葬。”他最终落下这句话,拨转马头,向大队的方向回行。 云层此时撇开月亮,极淡的黑影在雪地上拉得细长,马蹄印的间距渐渐由细碎到慢慢放开。青离看着达延的背影,突然想起来,她心里还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于是扯开嗓子大吼了一声,“回来!!” 出于意外,达延的身影一激灵,扭回头疑惑地看她。 “我有话问你!”她不知怎的,说话像有些气冲冲地,“你把我许给哪个王爷领主了?” 达延先是一愣,而后笑起来,这两日来难得的灿烂,问,“你不知道为何打仗么?” 高处的女子迟疑地摇摇头。 “亦思马因来下聘,让我臭骂回去了。”他看着她,眯起狼眼答道。 青离呆住,心里五味杂陈的感觉好像烟花一样喷出来。 原来是这样,他没有把她给别人。 而且,这样说,这场战争是因她而起的…… 尸横遍野,血染江河,被多少人诅咒的战争是因她而起的。 她应该低下头去深深惶恐,实际上,她也确有内疚。 但更多的,是一种满溢的幸福感…… 或许每个女人心底,都想做一回祸水。 因为那证明你够红颜…… 达延回转来,很近地打量青离。她是那种月光下比日光下好看数倍的女子,白日过于苍白的肌肤显出象牙般的质感,煞气过重的眼睛也被中和得略有温柔,月光更放大了她那独有的冷澈气质,此时立在高处,长发海浪一样翻飞,美得那么不可一世。 “老贼与我是大仇,怎么会把这么好的妹妹嫁给他。”他过来拉住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叹息道。白马仿佛知道主人心意,也恋恋不舍地去叼青离的袍襟。 他要的是妹妹,不是蒙古公主。这就够了,足够让青离做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 “喂,知道柳不恕么?”她看着他,突然说道。 达延显得有些奇怪,摇摇头。 “你会知道的。”青离把手抽回来,全身一阵乱掏,实在没有信封,便掏出张白纸递给他,“写上你想杀的人的名字,折起来给我。这人三个月之内,会从世界上消失。” 五千两她不打算要了,反正这强盗也是去抢。 “我不信萨满。”达延古怪地看着她。 “我比你们萨满灵多了。”青离诡异地笑,“你写了,我就不走。” 于是达延眼睛里闪出光来,咬破尾指,认真地写了亦思马因的名字给她。 青离快活地笑,接过来收进怀里,自言自语道:“刺人者诛,刺国者诸侯!” 就像她看不懂蒙古字,达延也在纳闷什么“猪”和“猪猴”,但他也快活地笑,因为青离从石头上跳了下来,与他并马而行。 达延原来的黑马残废了,这次的白马是年轻牝马,似乎与青离的小栗马情谊深厚,走着走着总去耳鬓厮磨,青离开始还吆喝硬拉,后来也不管了,整个人就跟白马的主人蹭来蹭去。 并行间,她眯起眼睛看达延,觉得自己并没有昏头,而是看得很清楚: 每颗心的深处,都有最期待最渴求的东西,化作一个妖媚的幻影,睥睨而蛊惑地勾引着自己的主人。 当人以为自己爱上什么人,其实是爱上心中的幻影。不然,世上何来“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当初怎么没看清楚”的说辞? 从小在世上全无一个血亲,妻子的身份更像恩人,宠妃曾经无情地背叛。达延的幻影,无疑是一个可以放胆地单纯地去爱的人。 妹妹是这个人可能在现实中存在的一种形式。 如果拿着狼牙的是男子,里头又会扯有汗位权力的纠纷。 可就那么巧,出现的是她。 一个突如其来、娇弱纤细、倔强聪敏、仙姿殊色的女子。 于是便有三分惊喜、五分保护、三分征服以及一分因不能得而倍加诱惑的情欲,织成一片十二分的迷恋。 但幻影就是幻影,当他知道最下面支撑的事实会像泡沫一样破碎,迷恋会变成什么呢? 青离笑,为何自己已经看得这么清楚了,还是绕了进去。 不过,她不管了,高高昂起头,高亢铿锵的诗句抑扬顿挫地从喉间飞出: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达延默默地歪头看她半天,轻声道,“不懂,但是好听。” 青离笑着,他不会明白,这是多么幸福的诗句,看前头,满以为会落在什么家国、大义,不想,末句转起,为着的只是你一个……这个理由就够了。 于是她越发得意,声嘶力竭地像狼对着月亮那样长啸,天高野旷,清脆的女声传得极远: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 —— (五十七章 报君 八) 刺国 五十八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九)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黄昏蒙蒙地笼罩了这一片水草贫瘠之地,达延困囿在金顶的大帐中,走来走去,脑中还翻腾着白天着帐篷里的激烈争论。 争论当然是蒙语,但为了方便,这里只写汉译。 “图尔根河上我们损失了八千名勇士与无数的好马,亦思马因则还有他的长子帖木儿,麾下六千精锐的重骑,明日即将从自己的领地发兵。他一来,敌人的兵力将是我们三倍之多。依现在的形势,不如暂且将公主送给他们,以求停战。” “放屁!你xx什么时候叫人切了?!是男人的就好好干他娘一仗!” “接羔要在春天,打围要在秋天,目前的时机,只会白白流干勇士们的鲜血。” “公主是个炮仗捻,炸的是炮仗!要是送过去他们就收兵,我挖眼珠子给你!” “人祸赶上天灾,我们的牛羊战马都冻死饿瘦,我看,撤回哈特和林坚守,等来年草青马肥,报仇不晚。” “一下子就撤回老家去,如果老家也守不住呢?” 显然,将领们分成主战主和与主退三派,争得脸红脖子粗,就差没打起来了。 而这三种方案各自决定性的缺陷,也被互相攻击得淋漓尽致。 没错,正面迎击,是匹夫之勇,就算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取胜,也会耗尽精锐,荒茫的草原大漠上,可不是只打这一仗就一劳永逸了。 送出青离求和,是白白拿出尊严去给人践踏,像鄂如苏说的,要是得了公主对方就收兵,那才是个笑话。 至于后撤,说的倒是轻巧,可要打回来,又不知是多少年的征战。 真正是个困局…… 最后,他们等着他裁决,可这次,看来他也处理不出让几全其美的结果,只好头疼地扔下一句“明日再议”。 可黑云压城,他还有几个明日? ` 这时,帐帘轻掀,一股薄荷的味道隐约进来。 达延抽抽鼻子,他已经知道是谁,最近这段时间青离常往太阳穴上擦这种东西——虽然她明明知道他极度讨厌这味道。 飘进来的果然是青离,脚步像个小鬼似的,脸上是几分得意与魅惑的笑,披一身宽大的白袍子,看得达延心中微微一动,瞬间闪过很想上去用手将她纤细的身体从衣服里找出来的念头。 他不知道,青离凡嗅出人心的缝隙,打算用利刃像庖丁解牛那样割过去,都是这样笑。 “什么事?”他开口问。 “你知道我那天想叫你不去劫营么?” “听满都海说了,却是为何?” “因为对方有防备。”青离面色转向沉稳,答道。 “笑话,骑在马上的男人还不知道,坐在包里的女人就知道了?” 青离这时也没心思卖关子,直接道,“你们在营里,自然不知道,这边却有探子回报说咸水泡子里有大批人抬盐。” “抬盐?” 达延头上划了一个问号,因为这是蒙古很常见的事情。 可是等等! 他似乎一下反应过来,那天马匹从冰面上冲过时,似乎是有蹄下踩着粗沙的感觉,当时他还在奇怪,只是没太往心里去。 “凡事都有因有果。”青离继续说,“平时三三两两,自然没什么。可没有边市又风雪方停的日子,突然大规模去抬盐,难道没有原因?” “可敦一说劫营,我就突然想到”,说话的还是青离,“亦思马因怕是正料到这一点,将大块的盐剁碎,趁黑洒在冰面上——我在明国,见人除门前冰雪,都是此法——那河面本冻得坚实,但马蹄子一刨,盐一溶化,便越化越多,不可收拾,所以打头阵的能过去,到了中间,却必然突剌剌一声,将人马尽倾在河底!由是队伍被斩成两节,首尾不能相顾,他再早有伏兵,掩杀过来,岂非大事不妙?” “因此听探子一说,我便想要可敦派人去阻止劫营,可惜那时已经晚了。”青离叹道。 达延听得瞠目结舌,当日的情况本不会到处去说,就算口风里露一两句,也都是蒙语,她却如何知道得有如亲眼看见一般!? “如何,我比萨满还灵吧?”青离看着他的反应,又笑起来。 达延半晌,才想起来那个她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晚上,当时他根本未曾在意的那张白纸,以及她关于三个月内的承诺,而此时不由他不认真起来,甚至有些艰难地,吐出这样一句:难道,你有何退敌妙策? …… ` - - 是夜,四月初七的夜,亦思马因的长子帖木儿在睡梦中被震天的喊杀声惊醒。跑出帐篷一看,自己的营盘已经变成一片人间地狱。马厩的方向火光冲天而起,战马带着一身的火四散奔逃,有的就地翻滚,有的直冲向水源,更有的惊慌失措,冲进前来找寻它们的主人人群里,践踏起无数的哀呼。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知道明日就要上前线去支援,今夜都在一心享受最后的安宁,许多人尚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去见了阎王,伶俐些知道爬起来没命地跑,可又怎能快过四蹄生风的骏马,于是在背后便被一刀劈下,溅起滚烫的猩红。 帖木儿看着这群从天而降的神兵,或者说是从地底下突然冒出的恶鬼,捶胸顿足,徒呼奈何。就在几个时辰前,他的探子还报告过,达延被追撵得像只丧家之犬,舍弃原来的营盘,退至格伦,离他帖木儿的封地瓮观足有四百六十里远,。 不过,蒙古骑兵最擅长的就是闪击战,他们的行军中,一名骑士通常都带几匹良马,轮换着骑,甚至可以不带军粮,南宋时,打居庸关不下,一夜间竟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紫荆关,所以四百六十里地的距离绝对不算什么,关键是他们的首领,是丧家之犬,还是丧家之狼。 天将破晓时,眼见大势已去,帖木儿不得不放弃最后的抵抗,集合残部,准备突围逃走 仿佛是上天助他,包围的东南面,打开了一个豁口,残余的数百骑,仿佛受到挤压的水柱,从那里争先恐后地一涌而出。 可上天,真是助他么? ` 四月初十,帖木儿暴毙于其父亦思马因之处。 四月十五,土默特部首领率军离开右翼联盟。 四月十六,达延整顿精锐,与亦思马因军决战于戈壁。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很多年后,在青离脑海中依然很清晰。 当时她立在高处的沙丘,披着轻铠,被五六名亲兵簇拥保护着。她功夫再好,毕竟身体单薄,不可能跟那些高大武士对冲,因此身上跟其他人相比,算是干净非常,脸上也丝毫看不出表情来。 倒春寒的尾巴过去,雪已经化了,一望过去,只是连绵起伏的大漠黄沙。 接着,成千上万的蒙古重骑对冲下高坡,好像大片的黑云在黄色的天空上翻滚移动。 瞬时,战鼓响成怒雷,旌旗遮蔽天日,铁蹄扬起黄沙,鲜血流作江河。每个人毫不怜惜但又尊重他们的对手,杀戮,也随时准备被杀。 达延也在下面,很好找,因为他所过之处都是一阵黑色的旋风,将敌阵冲垮冲碎,像一把镰刀割过麦地。 战争,总是会死很多人,但也会让人感到活得更像活着。就像唐诗里,有“可怜无定河边骨”、“一将功成万骨枯”,更有“黄沙百战穿金甲”、“男儿本自重横行”,这真是奇怪的地方。 是役,达延大胜,缴获牛羊物资无数,右翼初平,奠定漠南蒙古统一之基石,亦思马因奔逃青海,不三月而卒。 在充满美酒、嫩炙以及女人的庆功宴上,部众吹捧着他们的可汗,是如何从一个危殆的关头想到绝妙的办法,瓦解了右翼的数万大军。 达延听到,笑着沉默。 直到他行将就木,也还记得,四月初七那个晚上,青离像个小鬼似的飘进来,身上带着薄荷的味道,跟他说的一些话。 “巴图,若现在把军队整起来,去吃四百六十里外的六千人,有问题么?”她开门见山地问。 “你说帖木儿?”他反应一下,道,“我也想过,只是就算杀去了那六千人,我们的围还是解不了。” “你若全杀掉,自然解不了。”青离吃吃笑起,“可只要放帖木儿走,倒十有八九能瓦解亦思马因的联盟。” “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亦思马因则还有他的长子帖木儿,麾下六千精锐的重骑,明日即将从自己的领地发兵。”青离目光如刀,直视他问,“不觉得这话奇怪么?土默特与兀良哈两部都联盟过来,自己的长子却还在封地?” 达延一下被问住了。 “我一听到,就知道他家肯定有问题。所以刚才你们商谈着,我跑到他们的俘虏那里去打听。”青离继续道,“果然,帖木儿与其弟素来不睦,一次口鼻流血,疑心是后母下毒,遂自请出封于瓮观。这次他迟迟不曾发兵回去,只怕也是此理由。” “若他拥兵援父,势力制衡,其弟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可若是只身逃回,大概就在劫难逃了。” “而且我发现了更妙的事情。帖木儿的夫人出身土默特部,而其弟娶了兀良哈的女子。”青离诡异地笑,“如此,我们却不是将一个天生的大火药桶丢给亦思马因了么?如果还怕不能爆炸,就想办法煽风点火好了。” 达延也记得,她进帐时,表情实在有几分撩人,甚至曾经让他瞬间感到下腹热了那么一下。 不过当她说完这些,蒙古的大汗呆呆地看住那张美丽的脸,心中竟掠过一丝恐惧:愿今生里,不需要与这女人为敌…… (五十八章 报君 九) 刺国 五十九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十)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走,不走,走,不走,走。 青离泄气地扔下花杆,从一开始她就看清这花只有五瓣…… 与右翼这一战,让那人走上可以统一整个漠南蒙古的基石。 他的恩,她算是已经报了。 那么还留连什么呢?真想再过两天,变成那个莫名其妙的蒙古公主? 青离苦笑,她这是什么命啊,特特地把沈云舒赶走了,来到八竿子打不着的蒙古,居然面对的是一模一样的困境。 正想着,达延出来了。 他们此时是在边境处一个老旧的蒙古包外面,远远能见到汉式屋顶的青瓦与破败的村落。 达延一大早把她单独叫起来,来找这个蒙古包的主人,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叫什么察合的。 他这是什么意思? 察合这名字,又好像在哪听过。 不过青离也不敢问,从今早达延的脸色就一片铁青。 跟他在一起,她体会到一点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他欢喜你时,真的好像命都可以给你,可一翻脸,又好像撕碎了你也不在乎。 前一个,那么辛苦压抑。 这一个,这样如履薄冰。 在感情上,她的运气似乎还真差…… ` 这样沉默着行了一程,达延突然勒住马,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双耳一支——他的耳朵真像狼的那样会动的,猛喝了一声“停下!” 青离一下子也警觉起来,四周陈年的高草中似乎有沙沙声,上风处隐隐刮来铁器的味道。 “跑!!!” 还未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她坐骑的缰绳已被达延拽住,两匹马箭一样窜出去了。 接着不知多少人从刚才表面还很平静的草丛中冲出来,高喊着“冲呀!”“杀呀!”“万户侯!”。 显然这些人是早有埋伏。 可,等等! 他们喊的是汉话? 青离用余光扫过去,果然都是明军的装甲,不过与之前萎靡畏缩大不相同,现在个个如狼似虎。 于是她脸上浮现一个彻底哭笑不得的表情,应该惊喜还是惊恐? 要是在两个月前,她拼着被无眼的刀箭误杀的危险也要往回跑,向他们大喊解释她是被掳的汉人女子,可现在,心里矛盾着,手下却还是不住地打马,跟着达延风驰电掣。 还有,从追兵的喊话看来,似乎知道目标的身份。 他们怎么会知道的? 达延一大清早单枪匹马地把她揪起来,两个人单独到这地方,除了她临走前跟其其格说了一嘴,连满都海都未必知道。 难道是其其格?她应该并没有什么动机啊,提到达延,向来满脸是笑的。 可是,对了,今天似乎是她约见那快成亲了的铁匠情人的日子…… 青离再次无语,道德和道德在这里又打架了。 这个通风报信,让敌国去伏击本国首领的铁匠,可以算个蒙奸。 但难道未来的妻子被一个更有强权的男人当作一时的泄欲工具,是应该忍气吞声咽下去的么? 不过当下似乎不是纠缠这个对错的时候。青离发现,这时,他们已经被追迫到一个断崖之上。 断崖有十几丈高,并不是完全的悬崖,说陡坡可能更合适,但坡度也近乎垂直,布满嶙峋的怪石和张狂的蒺藜,下面的山谷背阴,厚厚地还积着雪。 达延的马眼见穷途,狂躁地用碗口大的蹄子刨着脚下,土块由那坡上滚下,都在半路被撕扯得粉身碎骨。 青离紧张地看着乌泱泱的包围圈,也紧张地看着达延,心里激烈地想着,如果两下冲杀起来,她要帮哪一面呢? 这会儿她真希望他能拿她当人质啊,可惜无论什么人,跟蒙古的大汗相比,似乎都不够分量。 她看到,达延死死咬着嘴唇,狼眼顾盼,扫视那数百名步步进逼的士兵,光芒却渐渐由愤怒变为冷锐,最终竟眯起来了。 难道他有什么好办法? 忽然间,青离感到腰上被股强大的力量一锁,整个人被一把抓过,同锁她的人一起向后仰去。 上面传来一阵惊呼。 - - 从那样的峭壁滚落,达延没有死。 这算是运气,还不能算是奇迹。因为狂乱蒺藜与锐利石锋将他的皮袍扯得稀烂后,大半竟无法刺穿那紧实浑厚的肌肉,许多刺尖甚至因此折断在肉里,因此整个后背血肉模糊,但还不至于致命。 而青离也没有死,她身上有撞击带来的震动和疼痛,但不严重,那些可以轻易在她柔软身躯上开出血窟窿的嶙峋怪石,竟都高抬贵手放过了她。 她甚至可以说是毫发无伤。 不过,这同样不是什么神佑或奇迹,而是因为,滚落时,她整个人,像那夜在他榻上,那样严密地被裹在达延的身下。只不过这次,是为了保护…… 她摇晃着站起身来,看着背后一片血肉模糊的人,视线也变得模糊,鼻子酸得要命。 “别站着……”那人伤成如此,威仪仍在,对她颐指气使,“那里……有个岩缝,扶我。” 青离依他目光所向,果然发现一个岩缝,开口被盘根错节的植被挡住,不加提醒很难找到。 她不奇怪达延为何知道,这里毕竟是他的草原…… 于是她用身体硬撑开荆棘,扶他进去。 进到洞里,她四下看看,这洞口小内大,阴冷,但还不算太潮湿,有干草和烧焦的动物碎骨,可能有过当地人在里面避雪烤肉。 估摸明军的步卒从山谷两侧绕下来需要半个时辰,这段时间应该足够给他处理伤口了,至于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她麻利地奔走着,从外头抱进大捧的雪来,给他清理创面,兼做冰敷止血;用头上的发簪挑出断在他肌肉里的荆棘,甚至石尖;最后将衣物扯成宽窄适中的布条,为其包扎。 她把整个外袍都撕了,留一件单薄里衣,贴在身上,整个人由于天气尚寒瑟瑟发抖。 “离……”在青离包扎他身上可以处理的最后一处伤口时,他突然叫她,还是发不准那个“青”字,因而省略。 “又叫一个字,跟我很熟啊?”青离头也不抬,道。 “离……”他却不为所动,语气里也没有迎接青离调侃的意思,而是极凝重地吐出一句话:“你到底……是不是我妹妹?” 青离整个身体一震,手悬在了半空。 她没想到,这句话会这么早来。 “满都海昨晚告诉我,么么走时交给汉商的两个婴儿……都是男孩……我不信,今早跑来问察合。”达延断断续续地说道。 青离这时想起来,察合是达延生母呼吉儿的乳娘,怪不得听起来耳熟。 果然,他既然问,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可他知道答案了,为何在那滚落的一路,还要如此拼命地抱紧……? “我欠你的,已经还了。”青离低下头去,不敢看他,仿佛用了千钧的力气,才吐出细丝一样的一声 这话应当是极有力的,她还他的,是整个漠南蒙古,还不够么?不要说他,连她自己的内疚,都能抵御了呀。 达延果然无话了,沉默良久,却又挣着抬头看她,轻声道:“除了欠,没有别的么?” 青离愣住。 这句话好象利枪一样,完全绕过了她给出的重甲,而是从两肋直接刺透心房。 青离不回答,两颗泪珠却猝不及防滚落。 多么奇怪啊,明明,明明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感情却还可以是真的呢? 泪珠儿落在达延的伤口上,他觉得火烧火燎地痛,比以往将毒箭从身上剜出都要痛得多了。从那里面他已经看到了答案,但这答案,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尽管如此,他还是尽最后的努力:“我想娶你,跟我回去吧。” 青离苦笑,只是冷静地回问:“你能不跟明国打仗吗? 达延笑着摇头,这问题,是他意料之中的。 青离看他脖子上一道血口,若是不幸再深两分,大罗神仙也救不转命来。 那么又是多么奇怪啊,他可以为她死,却无法为她活着…… 于是她深深吸气,尽量保持语调的平稳,“他们差不多要找来了。我会出去,把他们引开,但也跟他们走。” “我把火石留给你,这里有干草,等没事了点燃,看到烟,大概会有本地人来救你。”她继续说着,有些交待后事的感觉。 达延只是笑着看她,像平日那样,眯着狼眼笑着,却藏不住眼底一点悲凉。 然后,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扯住她问:“你的坠子,哪来的?” “一个喜欢的人送的。不过现在,他已经死了。” 青离这样说着,心中叹息,到这个份上了,她还要骗他。但她没办法,她绝对不想把坠子的主人搅进来,那太复杂了。 达延对她的回答沉默了一会,但觉得也似乎无法得到更多,于是,他拉过她赤裸的左臂来,深深咬下去。 青离看血丝从他的利齿间渗出,很痛,但不必闪躲。这段由碎成布条的衣服和牙印开始的孽缘,用碎成布条的衣服和牙印来结束最合适不过了。 ` “我这辈子不要再见到你。”青离起身在洞口了,达延在后面喊出最后一句。 “我也是。”青离答完这句,慢慢爬出去,不再回头。 ` 若再见,必然又同初见,一个城上,一个城下,一个金箭,一个火枪。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五十九章 报君 十) 刺国 六十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十一 扫尾)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 《雁门太守行》 ———————————————————— 青离出得洞去,几下麻利地覆盖了缝口,然后一边往东跑一边用力拧沾血的布条,最后将其挂在荆棘枝上,做个仓促扯破的模样。 弄完这些,她隐约听到步伐声了,便声嘶力竭地大喊,“我是被掳的汉人,救我!” 马蹄前来,她有些愕然地看着马上军官,这不是之前两次碰面的玄真行者么? 而当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到后面两人,更是瞠目结舌——她本以为今生都见不到他们了。 一个纵马过来,她以为是想把她一把抱起,让她尽诉这劫后余生。 然而他没有,他只是在她面前下马了,唤一声“青离”便再也说不出什么。 她苦笑,他始终太知道分寸。 “我就说有缘分自会再见么。”一个笑得灿烂,也上来道。 他们怎么在这里的?还跟玄真行者一起? 这个说来话长,按后来青离了解到的,长话短说,是这样: ` 因为云舒忘了令牌在乌镇驿馆,结果青离被献祭到蒙古去的第二天,沈家兄弟就知道了,慌忙设法营救。 他们手上又没有军队,正一筹莫展间,却有一机缘巧合:圣上采用宰相李贤的建议,新近招安一批绿林豪寇,赐以军职,既能为百姓减去匪害,又能填充兵力。这里面,云舒偶尔看到一个“二郎山聚义寨”的名字。 看官可还记得石亨案后青离嫌难拿而随手给云舒的铁头牌子?那牌子是玄真行者给青离的,叫她有事去二郎山找他。 云舒想起这个,急急查证,待找到人,果然是玄真行者。 原来玄真行者本姓周,因受了冤狱刺配,后来落发作了行脚僧,并入了绿林,坐二郎山寨的第二把交椅。如今归顺,因他本来熟悉边境,便被赐与乌镇守备之职。上任之后,整肃军纪,教习操练,乌镇军容,焕然一新。 这也是无巧不成书,如果换了别人,端不可能调出军队去救一个女子的,但他对青离有承诺之信,便答应试试看。没想到,很快还就有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就是青离所猜到的那样,其其格的铁匠未婚夫心怀怨恨,前来密报达延和青离两个单独往边境这边来。 接下来的事情,青离就都知道了。 哦,至于原来的孔守备的下场,是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里,被一个家中妻女米粮都被献了出去的平民割断喉咙…… ` 云舒天翔讲得很平易,但青离看到两个人,尤其是云舒,都瘦了一圈。从蒙古大汗手里往回弄人,谈何容易,就算有这样一个机缘帮忙,之间曲折打点,也都是可以想象的。 她默然,自己何德何能,值得他们如此…… 等他们把这个事情讲清楚,整支部队已经开始往回返,草原的太阳落山很早,在地上铺出血红的残辉,士兵们有些泄气,因为最终没有找到达延。 那是当然的,青离伪装现场的本事,是一般人看得穿的么? ` 青离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这两个了,此时见着,心中却蒙上一层阴影。她在马上细看二人的侧影,发现还真有几分相似达延,尤其是眼睛的形状,只不过,由于在中原长大,里面并没有狼性的凶光,都被人称作凤眼了。 他们也问了来密报的人关于青离在蒙古的情况,铁匠告诉他们,青离险些成为蒙古的公主,但这个平民并不知道坠子的事,他给出的理由是她长得很像大汗死去的妹妹。对这个理由,天翔云舒觉得不易接受,但也无从反驳。 而青离自己,自然决不会提起那串狼牙。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她要把这秘密带到棺材里去…… ` 而之前令青离和云舒吵起来的那件事情,此时显然因为时过境迁而被埋在地下。 感情的问题很多不是当面解决得了的,在冲动中硬要处理出一个结果常常导致决裂,因此先埋下去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法。但它的弊端在于,也许就再没有办法找一个开头,将疙瘩解开来,于是出了问题的地方就经年累月地潜流暗涌地作用着。 以云舒对青离的了解,他能想清楚,青离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子,她说的“玩玩”是气话。但他想不清楚的是,从门缝里看到的,青离在天翔怀抱里痛哭的场景。 他觉得,看见她的眼泪比看见她的裸体要难…… 那么,似乎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他还没有过分自作多情的话,也许青离喜欢过他,不过,后来像所有世人一样,更倾向于天翔。 如果是哥哥要来争,他还有点只在这件事上不能退让的勇气。 但现在是她自己的选择,他能怎么办呢。 所以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表面上他跟青离还是跟以前一样,实际上稍微接触深一些的事,试探一点的话,都不再做,不再说了,以避嫌疑。 青离自然也感觉出这一点,但她很难解释,也不想解释。 难道这点误会没有了,她就能跟他在一起吗? 局势就这样沉默地走着下去。 ` 如血的残阳完全沉没在地平线下,马蹄也踏出明蒙的边境线。 青离立在阔别数月的土地上,回首北望,乎觉这一段日子恍然如梦,来势汹汹毫无征兆,梦里炽烈而又惊奇,到去时,又如此突兀,若归云般再无觅处,只在自己心底,留一抹无法言说的痕迹。 ` 哦,对了,最后交代一下达延的结局。 成化年间,他最终彻底击败右翼势力,统一漠南蒙古,并向西驱赶瓦剌,被蒙古史籍盛赞,称为一代中兴之主。 对青离来说,忘了他是件很难的事,不只是因为那些牙印,而且因为在多年后边患的告急奏折上,时常可以听到他的名字,那时,他还有一个新称呼:“套寇”。 开始听到时,她还黯然神伤,又问自己,私自就放过这明国的大敌,是对的么? 后来听得多了,她便只笑涔涔拿过鸡毛掸子,掸去墙角的灰尘。 反正世上没有后悔药买,更没有绝对的对错…… (六十章 报君 十一 该插曲完) _____________ 敬请期待下一个故事:画皮^^ 画皮 六十一章 三绝楼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哪?”肩上搭条手巾的店小二满脸笑地迎上来,一套甜滑热络的迎客词喷薄而出,“哟,三位客官不像是本地人,那就更得到我们这三绝楼一趟,才没白来这长安一回啊!我们这三绝楼,第一绝,菜绝味,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哪怕是罗汉素食,都能给您作出别样的心思来,吃过的都说是‘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啊;第二绝,戏绝美,每日的下午啊——客官看见那戏台子没有——特地请了长安城的名角,上来唱那最有名的戏文,这客官一壁吃着美味佳肴,一壁听着千回百转的戏文,那真是舒服熨帖到每个指头尖里;至于这第三绝嘛……” “都在这说出来,哪里还有趣?”天翔笑着打断他,又向云舒青离道,“晚上你们就知道了。” “是,是,小的该死了,竟拿客官当那些直露庸人。”小二做个打嘴的势,一溜小跑地带三人进门。 青离看了爱卖关子的家伙一眼,她好奇心有些被勾上来,却不好去当那些“直露庸人”,只好落座,等着晚上。 小二看看她,踌躇几下,还是开了口,压低了声音道,“几位大人,莫怪小的多嘴,这长安城近几年出了好些宗女子失踪的案子,这姑娘好生标致,可要小心着点。” 天翔大笑,道,“哪个敢找她的麻烦,算他倒运。” 云舒也笑起来,给那个莫名其妙的小二道声“多谢相告,知道了。” 他们当然知道,他们就是为此而来。 去救青离,是绝对的目的,可既然西行,身上少不得带着差事。 青离看着这两个,按说他们是匡扶正义的使者,可只要见到他们,就知道世界上一定又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也打量一番这客栈的布局:一楼二楼是吃饭的场所,三楼是客房,跟一般所见的有些规模的客栈并无太大不同,特别之处是在一楼有一戏台,高高挂下锦帘彩布,名家的生旦们便在上头咿咿呀呀唱起戏文,甩开水袖,演绎起那些古往今来最动人、最精彩但又从不属于他们的人生。 听以前来过的天翔说,这戏台的设置是三绝楼老板的一招新鲜妙想,使这楼一下从周遭的饭馆酒楼中脱颖而出,不几年,便成为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字号。以前有客人为了争戏台下最好的位置,甚至大打出手。 正想着,前头爆起一大声“好!”,接着噼里啪啦地鼓掌,吓她一跳。 往戏台上细看去,是一个小旦,与一个带书童的小生,共三个人。刚才这满堂彩,竟是因那书童开腔。老的戏迷,眼刁耳尖,褒贬分明。看到婀娜身段,听到字正腔圆,不管你是主角配角,决不会吝惜叫好与掌声。 小生似乎有些愠怒地看了书童一眼,但少不得继续唱下去。 “那书童……好像霜官……” “别傻了,早嫁人了吧,就算还在唱戏,哪里会唱书童?” 青离一怔,这对话,竟是从自己身边发出的,于是把她心思从戏台转回来,疑惑地问,“霜官是谁?” “我们八九岁时,外公家养过一个戏班,都是十二三岁女孩子,打小专门请师傅带出来,逢年过节唱上几场,好过去外头请那三教九流的。”云舒笑答,“霜官是里头专唱小生的,很英气一个女孩子,与一个唱小旦的玉官,一时都极红。” “哦,现在这班子还在呢?” 青离没想到,这自然而然的一问会带来半晌僵硬的冷场。 良久,还是天翔开腔道,“这些女孩子长到十五六岁时,人大心活,出了一件丑事,外祖不敢再养,便都打发配人去了。” “什么事?” “那个唱小旦的玉官,跟人私奔,但情人没来,反遇到夜游的强匪,被杀了。” “她若私奔,必是隐秘的,情人来与不来,人既然死了,你们却怎么知道?”青离好奇追问。 “云舒,你是第一个看见尸首的,你说吧。” 云舒长长吸口气,仿佛将思绪放回过去,慢慢讲起来。 “那是十年前,当时京城里正被一件连环大案闹得人心惶惶,凶犯专找夜行的单身女子下手,用斧子锤子之类的钝器打碎后脑,抢夺财物首饰,所以我特别记得那一年。” “就在那年刚交五月的一天早上,我到外公家,也就是永昌府去,那天头夜里刚下过大雨,好大好大的,地上都是积水。” “外公家外头有一棵两人合抱不住的大槐树。那天早上,我老远看到树下水洼里有个人,穿一身大红,瞧着像是玉官,喊了半天不应,我跑过去一瞅,可不就是她,穿的是戏里新娘子的打扮,凤冠霞帔,叫水打湿了,颜色深得像团血,整个人在水洼里斜趴着,脸上带着极甜极喜庆的笑。” “什么?你说死人脸上笑得喜庆?”青离忍不住瞪圆了眼睛插话。 “可不是么,所以那时我还当她睡着了,上去摇她,却是一手的血。” 虽然奇怪,青离也不再打断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很快大人们就都来了。开始检查尸体,讯问有关的人。” “稳婆发现,尸体衣冠齐整,当晚并无行房痕迹,但也早非处子。可见已经与人相好一段时间了。” “另外,听同屋的霜官讲,前一天玉官似乎在收拾细软,将这些年得的打赏、首饰,都装在一个小包裹里,还戴上珠钗翠玉,对镜子左照右照,问她好不好看。在此之前,她见过玉官的情人,隐约猜到这是想要私奔。她说也曾劝过玉官,但情迷里的女子,哪里劝得住。” “而被发现时,玉官身上毫无值钱的东西,手上有一个戒指的白印,可见别说那个包裹,连戴在身上的首饰也被拿走了。” “我爹一看这案子,便觉得是那连环案的手法。因为那案子有很重要的一点:死者财物被夺,但都衣衫完好,并未受到玷污。” “对了,那案子怕是连我也听过,最后凶犯不是被抓了么?听说是个先天不举之人?”说到这里,青离想起什么,问。 “可不是么,因为不行,老婆跟人跑了,便恨起天下的女人,变做个夜游神。”天翔插话笑答。 “那他承认玉官是他杀的么?” “承认是承认……” “怎么,难不成还是屈打成招?” “不怕屈打成招,倒怕不打自招。”云舒苦笑,“那时他整个人已经疯疯癫癫,语无伦次,拼命在公堂上说他如何侮辱、如何杀害那些女人的细节,问他什么,只有多说,没有不承认的。” “物证方面呢?”青离又问。 “时间一久,自然佚散。在他住处找到三四个受害女子的贴身之物,其他的,怕是都换成酒肉了。”云舒答道。 青离喔了一声。 “案子终归是这样,不是每一个都破得了的”,云舒叹道,“不过玉官这事,倒也说得通。她盛装华服,半夜等在那树下,太过惹眼,死法也跟连环案中一样,大理寺的判决,最后都没人起什么疑议。” “那玉官的情人呢?”青离又问。 “可能是那夜雨太大,没有去。或者是见到玉官身死,心下害怕,跑掉了。” 青离叹口气,为这样男人,丢了命,不值啊。 “喂,云舒,反正事情过了这么久了,你就说真的。”半天没说话的天翔突然道。 “什么真的?”云舒扒着饭,问。 “玉官的男人,不是你么?” 雪白的米粒天女散花中…… 青离一边救回差点被呛死的家伙,一边骂说话不会看时候的家伙。 “怎么可能!那时我才十一二岁好不好!”云舒满脸涨得通红,“你哪听得这么离谱的谣言?” 连他哥都敢骂,看来真是急了。 “府上好多人都这么说。”天翔笑道。 “他们凭什么胡嚼啊?” “玉官又不比霜官爱说话,你不过远远听过她几场戏,下葬时候,却哭得比她娘老子还伤心。别说那些无事生非的下人,我也奇怪呢。”天翔道。 “这,这……有个缘故。”云舒一愣,支吾道,“但不是你们想得那样。” 青离看云舒尴尬,忙插话解围道,“半大的孩子,喜欢皮相光鲜的戏子歌女,尽是常事。只要发乎情止乎礼,也是难得的美意,天翔你何必笑他。” 没想到,云舒向她也连连摆手,道,“可我也并没有喜欢玉官。” 青离好心解围,却碰个小钉子,于是白他一眼,狠狠道。“那你哭成那样?谁吊你起来打不成?” 云舒正要答话,却见店小二颠颠跑过来,道,“时辰到了,客官里边请,就能见到本楼的第三绝了。” (六十一章 画皮 一) 画皮 六十二章 蛇灭门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 青离等三人被小二引着连下了两层楼,是这三绝楼的地下了,到一个开阔大屋,跟另一些人一起,面对一个穿堂的入口。穿堂很长,曲曲折折的,每三丈挂有一个大红的灯笼,一眼望去,有些过年般的喜庆。 不过到开走的时候,青离就不这么想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二更——”,报时在更夫的公鸭嗓子里拉得格外悠长,隐约从地面上的外头传进来。 “时辰已到,众位客官,跟我走了。”白天那热络的小二此时面色诡异,声调低沉,换一身黑衣,略有些驼着背,向前碎碎迈出步点,众人也缓缓跟上。 当他走到第一盏灯笼处时,灯笼的火苗突然晃了两晃,继而倏地消灭。 青离开始以为是碰巧,但发现,后面每一盏都如是,人的脚步将到未到之时,悄无声息地熄掉。 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嘘——子不语……”小二转过脸孔,手中一盏破烂提灯映出青白的光在面上,将手指压在嘴上道。 青离惴惴地禁了声,等这通道走完,似乎到了另一间宽敞的宅子,往身后一看,黑洞洞地一片,仿佛这一路,就是从阳世走到了阴间。 “大伙儿跟上,千万别走散喽。”小二的说话好像是从喉咙里用气呵出来,嘴唇动也不动。 他不说,也没人会愿意走散。他手中那点残旧不堪的提灯,已经是这空旷而漆黑的大屋中唯一的光,豆大的火苗时明时暗,让人不禁捏一把汗。 幽微的光线下,青离看见面前是向上的陡窄梯阶,一溜红艳艳的地毯铺到一道小门,好像是鬼怪的赤红舌头。而众人就从这红舌上踏入那门。 门里的房间没有窗户,犹如墓室一般,地面是青砖铺的,似乎有些年代了,踩上去,能听到砖缝里泥土下落扑簌簌地轻响,正对门的最里面,影憧憧地是一张长几与一个矮小人形,其余三面的地上各整齐地铺着一排蒲团。房间四角各有一只水碗,上头漂着四支香薰的白色蜡烛,映得那一小块光亮亮地,蜡油落在水面,浮成一片圆圆的莲叶,黑色的灰烬积在碗底,可能是香纸的余烬。 “鬼母,人齐了。”小二到最前头,毕恭毕敬地向那隐没在黑暗中的小矮人道。 “那就请各位落座吧。”被称为鬼母的人答道。 这一声,可是吓了青离一大跳,语气是极平缓冷静的,可语音却奶声奶气,分明是稚嫩童声。 火光一闪。 那一刻,青离看清,“鬼母”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脸色惨白,黑洞洞的两只眼,鼻子和嘴都特别小,然而表情动作都毫无一丝小孩子的神气。熟练地就火点着了长长的水烟,吸一口,惬意地靠在乌黑发亮的长几上,从鼻孔中呼出青色的烟雾。 她穿一身老太太常穿的老式对襟衣裳,上头绣了大团的红花,在平日看,要多俗艳有多俗艳,而此时,却显出别样的森人。 “开场吧。”她偏着头,对小二道,烟袋暗色的炽红一明一灭。 小二于是开腔,“这三绝楼的第三绝,叫做‘子不语’。专讲那些世上诡异离奇之事,哪位客官要是害怕,现在说出来,小的就带着原路回去。不过,每位客官,免费招待的机会可只有一次,下次想来,要出五钱银子,各位可要想好喽。” 青离这时才弄明白这第三绝是什么,简单明了点说: 讲鬼故事…… 一瞬间她觉得这三绝楼的老板,是个奇才,也是个变态。 如果不做什么亏心事的话,她对鬼神的畏惧属于正常人范畴以内。 不过她亏心事做的少么? 所以她很想闪人,但看天翔云舒都没动静,怕被笑话,又不想说。 此之谓,“死要面子活受罪”也。 “没人要走么?”小二确认一遍,道,“那小的就打门外落锁,够时辰再来接人了。” 说着,那盏青白的风灯出去,屋里只剩角落四盏蜡烛的光,每个人的脸都陷入黑影,仿佛上面本来就没长五官。 随着铜锁喀嚓重重落下,奶声奶气但极冷静的童音再次响起,“老客人,自然知道,新客人,少不得说说规矩。” “墙脚那几根蜡烛,可点一个时辰余,我们就在这时辰里讲故事。火几时灭,只要灭了一根,我便不能再讲下去,就是一句话正说到半句,也得马上锁了舌头,一个字都不能多说。” “那一个故事没结尾怎办?”下头有人问。 “明晚接着。”鬼母道,“不过,若是有蜡烛未尝燃尽,中途横熄了,那就是这故事犯着什么,从此再不提起……” 众人看看,这地方一丝风也没有,火苗应该不会无故灭了,便都无话。 于是鬼母开始。 “我们今夜的故事,叫做‘蛇灭门’……话说就在这长安城西北郊外,有一座荒宅。” 青离略一愣,他们过来时,还真经过西北郊外,远远见到一座大宅,荒草长得能埋了人,当时天翔还打趣说里面怕是闹鬼。 “三百年前,那里原住着一家姓仇的大户。”娇嫩的声音仍在继续,却又好像从远处飘来。 “大户家的大少爷,娶了一个稀世美貌的女子。” “未娶时,有个道人见过那女子,说,就连西施貂蝉,都还说是脚面太大,耳轮太小,这女子美得如此无缺,断不是世上的人,是个妖物。因此,一家人都反对,女子也说,怕人闲话,不要他来找她。” “但大少爷当时情迷心窍,哪里舍得。甜言蜜语,半哄半强,要了女子清白。” “一来二去,女子有孕,便娶了过门。” “孕时女子,腰肢渐大,面肿腿粗,又不能行房。没几个月,大少爷这心便淡了。” “更糟的是,到了月份,没有诞下一男半女,倒生下两颗黑色的卵来。” “全家俱慌了,偷偷去请了当初那道人来。” “道人受了五百银钱,并许多绸缎香烛,道,这妖物凶恶,须得先有人骗它喝下符水,才治得住它。” “这事儿自然落在大少爷身上。女子喝了他送来的银耳汤,肚肠绞裂,哀告丈夫念及往日恩爱,放她一条生路。” “于是大少爷说,我是人,你是妖,我杀妖除鬼,是为人除害。” “道士趁机上来,写下灵符,用舌尖血喷了,贴在女子面门之上,又用七寸梅花钉,钉住手脚,然后放火焚烧。” “为使其不接天地之气,是吊在树上烧的,所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一个火球摇荡了半夜,女子的惨叫也持续了半夜。里面没有一句再是求饶,都是怨恨和诅咒。” “道人捋捋胡须,说,我早说是妖怪吧,人哪能烧这么久不死。” “最后众人将骨灰收入一个小坛,金字封口,墨线弹边,埋到七尺深的地下,反正大户家有钱,又盖了个祠堂在上面镇住。两枚黑卵,也都打破,流出的蛋黄是暗紫色的,像久瘀的血。” “这样,大户家又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后来,有一夜大雨,长安城几十年不见的大雨。” “第二天一早,邻居看见,无数条大蛇从大户家窜出来,黑的、白的、青的、银环的、金花的,都顺着水,哧溜一下就爬进草丛里去了。” “邻人吓得不敢出屋,有胆大的去报了官。” “等官府来时,蛇都去尽了,只见合家上下三四十口,都咬得七孔流出紫血,有的豁了嘴唇,有的缺了鼻子,面目全非。” “然后官差们往后一转,发现后面有座祠堂,昨夜看来是遭了雷,被劈倒了。” 青离听到这里,已觉大骇,本来这气氛已经够瘆人的,兼之她身后的下方又好像有老鼠之类的细物悉悉索索,微响不绝,让她更加心惊肉跳。 “这凶事传出,邻居都骇得要命,陆陆续续搬走了。”蜡烛豆绿的火焰仍在摇曳,鬼母的故事也仍未讲完。 “不过宅子又大又好,总有不知道这事的和不信邪的买下,可一旦搬来,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几百年来,那宅子不断易主。” “近世里,就在四五年前,还有人买下那宅子,作为一家客栈。” “客栈的伙计,都是大炕通铺,一房睡十个人。” “有一夜,一楼左手第三间的一个伙计起夜。到了院子里,一弯惨白的月亮毛着边儿,像是第二天要起风。” “然后他看到树上挂下条白绫,挽成个秋千模样,一个女子坐在上边。” “这女子长得别提多好看了,随风一摇一荡,就跟故事里的仙女一个样儿。”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衣服,宽宽大大的,胸前没有掩上,迎风的时候,雪白挺拔的一对儿便大半显露出来。” “这伙计正看得两眼发直,口水拖到地上,风把她下身衣裳也整个吹开。” “伙计刚合计着艳福不浅,整个脸却僵住了,因为,露出来的哪是什么笋足玉腿,分明是青光闪闪一条大蛇尾巴。吓得他‘啊’一声惨叫,屁滚尿流地往回跑。” “跑到自己屋里,他想喊叫其他人起来,连推带打,却一个不动。” “第二天一早,别的伙计看这间房没动静,过来催着干活,一进来,却都吓傻了。” “九个人吊在房梁上,早冰凉了。一个坐在地上,光着屁股,满身起了蛇鳞一样的溃烂,发了疯。” “出了这事,客栈自然没有生意,不几个月,就关门大吉了。从此再没人敢打这宅子的主意,直到今天,从城西北郊过,还能看到这宅子,荒草已经长得有一人高了。” “就在今年,城南当铺掌柜家,有一个半大的小子,唤作雀哥,正是淘气时候,不知敬畏。” “他仗着是白日,摸进这大宅,东看西瞧。” “看着看着,他发现这荒废几年的屋里,居然有几处瓜子皮、脚印,好像一直有人住着似的。” “左绕右绕,间间屋都上了锁,他耐不住好奇,挑了一间,从锁眼往里望去。” “你猜他看见什么?” “里面也有一只眼睛……” 青离以手掩口,才勉强阻住了差点发出的声音。单是这黑暗的环境、诡异的鬼母,幽恻的语调,已经让她毛骨悚然,感到后脖子上一阵阵有人吹风,而故事的内容时间越来越近,竟然说到了今年就发生在本地的事,简直让人感觉活生生了。 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脚。 一看不打紧,青离狼嚎一样惊叫起来,拼命一蹬,向左纵身扑逃,带起的风嗖地掀灭了西角的蜡烛。 抓她的东西,是一只血淋淋的手…… (六十二章 画皮 二) —————————————————————————————— 偶保证这是推理小说~~~不是灵异小说,呵呵 另:这周可能有点事情,周五更新一下,周六日要出去,大家见谅 画皮 六十三章 画中人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 鬼母的童音戛然而止,听众纷乱起来,有的想要点火照明,却想起来,火石先被小二收去了。 “不想死的不要乱!”娇脆的喝声,却带有震慑的效果。 众人果然不敢再动,听她缓缓说话。 “这位女客官,你看到什么?” 青离惊魂未定,将所见之物说了出来,众人一片惶恐,却也不敢大声议论。 鬼母咯咯笑起来,小孩子铃铛般的笑声在这样的气氛里显得分外刺耳。 “夜半三更,阴气凝聚,孤魂野鬼,横行无忌,我们在此讲鬼谈神,引了些过来,原不足为奇。那四根蜡烛,正是我布下的界,只要亮着,大家看到什么,都也无事。女客官看到时,烛火都是亮着的,所以并伤不得她。”鬼母说着,从几前走下来,踩着一双高高的小鞋,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但个头还只到一众男子的胸前。 她移近火烛,向青离方才的蒲团后头照了一下,只见一块青砖有些突出,似乎有翻起过的痕迹,但地上决无什么血手。 “看吧,闯入了界来,被挡回去了。”鬼母道。 青离半信半疑,心想,分明是被我踹回去的。 于是鬼母口中念念有词,在空中烧了张符,将青砖踏平,撒了符纸的灰在砖缝中,众人看得惊疑不定,皆默默愿她所祝有效。 这一切弄完之后,鬼母拖长了声音道,“今儿蜡烛是横熄的,故事往下就不能讲了,有心的明儿再来听另一个吧”,说着,她拿一根长长的竹竿,挑起火种,送到天顶上去点燃一顶红色的大灯,将剩下的白蜡噗噗地吹灭了。大灯的光洒下来,比刚才亮些,能看清彼此的脸面,不过一屋子都是暗红色的,依然甚是诡秘。 青离这时才发现,靠着的东西是热的……刚才因为害怕,没来得及想到这个问题:本来大家坐得近,她那一扑,怕不是扑到别人怀里去了? 不知是云舒,还是天翔…… 但她借着暗红的光,看清云舒天翔都在对面坐着,正呆呆看她。 那么,这是……? 她再次一下子跳起来,眼角扫到衣襟,果然是不认识的人,忙低头一迭声地给人道歉,但心里又羞又恼:不知是什么色老头,不会提醒我一声么?干抱着不吱一声,真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怎的?! 不过当她抬起头看见那人的脸,不由有些呆住。 单从色相上看,占了便宜的人好像是她…… 那人大概二十六七年纪,面孔上虽然也带着几分惊恐,却遮不住的俊美邪魅,漂亮得简直绝世无缺,联想到刚才的故事,青离真想掀开他下衣看看是不是条蛇尾。 “在下一时惊慌,也未注意,唐突了姑娘,失礼了。”他亦低头向她道歉。 青离一想也是,不能只准她害怕不准别人害怕啊,于是便也无话,客套几句作罢。 ` 一会儿,小二来开了门,众人便又随那盏青白提灯,返回三绝楼。 不知是不是一路漆黑的原因,感觉那通道分别地长,青离思量着,也不知刚才那听书之处,在地面上如何走到,若那里不是阴间,又是个什么地界呢? - - 次晨,青离坐在一楼,毫无吃相地往肚子里灌粥,她算灌得慢的,天翔云舒都已经灌满先办事去了。 所办的自然是他们此来的正事。 青离就知道,天翔不是无故选这个三绝楼住,他正是冲着这个“子不语”来的,凡鬼怪故事,多半有个种子,然后生根发芽,越传越玄,像昨天提到的荒宅,既然宅子存在,又有这么多的传言出来,跟长安城丢了十几个年轻姑娘的事,就有可能扯上关系。 所以天翔云舒一早去那宅子看了,另外也安排给她件事:去找故事里出现的城南当铺掌柜家的“雀哥”,看是不是真有这个人。 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姑娘”,声音温和而有磁性,一股幽莲般的香气亦若有若无传来。 抬眼一看,居然是昨晚的俊美男子,当时在客套中已经知道,他姓皮,单名一个南字。这会见到,青离本有点诧异,但想想,他应该也是这楼里客人,遇到不奇怪,便打了个招呼。 不过,在一个太好看的人面前吃东西是很有压力的事,尤其是她现在吃成这样…… “姑娘,昨晚的事,还怕么?”皮南道。 “一点点。”青离胡乱应着。她不算以貌取人之徒,但还是忍不住多瞄面前的人两眼,因为他实在太俊美了,本来她以为云舒天翔算长得不错,要搁来跟这男子一比,会觉得像两个手工粗劣的泥人。何况,面孔好也就罢了,连声音也这么完美,所薰之香清雅脱俗,不但说明品位,而且说明财力,真让人不解,女娲造人时何以单独对他青眼有加。 “姑娘不要怕,你想,既然这“子不语”是作为三绝楼的一项生意,那诸事虽然诡异,必定还是人力所设,没什么好怕的。”皮南浅浅笑起来,道。 “怎讲呢?”青离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起,看来还不止是个皮囊,有点脑子,于是问道,想看他跟她想的一不一样。 “昨晚回去,我想了一夜,觉得去时走的地道好明白,虽然不知到底是通到何处,但长安打过不少仗,城中大户在房子下头有几条地道通向城外,并不稀奇”,皮南耐心道,“鬼母的话,可能是外表长不大的大人,也可能是有人特意教过的小孩,以天下之大,这两种人都也还不少。” “这样说来,那抓上来的手,大约也是三绝楼的老板设的什么托儿,专意唬人的。所以,姑娘千万别因此落下了什么惊吓才好。”他继续说道。 “是么?”青离道,“我揣摸着也是这样,不过这玩笑过分了点,我好好一条裙子,给抓上一大块血印子。” 皮南脸色微微一变,不过马上又恢复原样,道,“是,是,我也说呢,要开玩笑,找我们这样粗糙男子便好了,怎么反去扰玲珑娇贵的女儿家。” 青离心说,你还粗糙,我岂不是牛皮…… 说话间,她已经吃完,去忙她的正事,皮南想跟她一同,被她坚持婉拒了。 - 晚上青离与天翔云舒碰头,各自说了白日情况。 兄弟俩那里并无太大发现,他们去勘探荒宅,在里边转了三四圈,半个人影不见,半点人声不闻,每层楼有十几个房间,间间门上一把大锁。后来用手斧劈开十余间来硬查,也都徒有四壁。 青离这边的线索略有价值:她打听到,城南当铺家确实有一个半大小子叫雀哥的,半个月前死了。死前情况与鬼母故事类似,曾经跑到荒宅里去玩,也不知看到什么,回家时尿了一裤子,接着就一病不起,发高烧嘴里喊着什么“锁眼里有只眼睛”,最终虚弱而亡。 但这个线索又失于怪异不确,当事人已经没了,经过街谈巷议一加工——说不定还是昨儿大家听了三绝楼的鬼故事,现传出来的呢,真实度完全不能保证。 三人商讨一下,无甚进展。此时小二又来,问今晚要不要去听那子不语,天翔便付出十五钱银子,定了三人的位置。 (六十三章 画皮 三) 画皮 六十四章 新娘山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 “长安城的北方二十里处,有一处洼地,可洼地中,却偏生拱出一座山来,周围山谷,形成一个凹字,风水上讲,叫做‘聚煞’之处。这一座山,唤作新娘山。”鬼母的娃娃音再次在青离等一干听众耳畔萦绕起来,却又犹如从地底冒出,烟袋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为何叫这个名字呢,要从北宋时一桩婚事说起。” “那时,城里有户姓华的人家,丈夫是个老实卖力气的,女人有一双巧手,做的针指刺绣,都像是能从锦缎上飞下来一般。另有一件难得的,她画眉画得极美,以至于谁家姑娘要出嫁了,都请她去画新娘妆面,让本来长相平平的女子,新婚夜都能给夫婿一个惊喜。” “这样,她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倒也殷实安康,家中有一女,小名玉奴,从小粉团儿一般,及至长成,更是亭亭玉立,温柔可人。” “爹娘是那疼爱的心,怕女儿嫁得不好,因此高不成低不就,玉奴一十八岁上,未尝许人。” “不想人大心活,玉奴自己与一男子有染起来,以至于山盟海誓,私定终身。” “待家里知道,一是出于无奈,二是见了这个未来女婿,好生俊俏,听说又是富户公子,便转怒为喜,择下良辰,为二人完婚。” “成婚那日,是华娘子亲手为女儿画的妆面——这些年不知怎的,她画过那些新娘子婚后多薄命,已经不太有人找她了,她却是个好强的人,觉得不甘心,于是特地要给女儿画,画得比画上的仙女还美,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地去给那些背后说她不吉利的人看。” “妆面画好了,真的是整个长安城最好看的新娘子。但从早上等到中午,中午等到下午,男方来迎亲的人还没到。” “到了晚上,才有人来报信,说少爷因为太高兴,昨晚多吃了酒,一时跌伤了,不若改日再来迎亲吧。” “华娘子面子上哪里挂得住,酒席也请了,消息也放出去了,又不能挨家挨户去解释新郎的粗疏大意,到了明天,街坊一传,还不知变成什么样子呢;加上玉奴自个也着急,于是一拍大腿,要丢份,宁可丢给亲家好了,于是雇了一顶四抬小轿,不来迎不是么?那我们自己送去,一为完成婚期,二为你们少爷冲喜,行了吧。” “她想到这,想到那,就是没想起来夜里的山上有狼。” “轿夫里有三个孬种,一个好汉,然而这不够救玉奴的命。” “第二天人们在山上发现那个小名阿双的轿夫和玉奴的尸身,阿双只剩一副骨架和一颗头颅,玉奴则完好些,但肚腹被破开了,五脏吃得罄尽。” “有老猎人说,狼最爱吃柔软无骨的内脏,这说明狼先吃的阿双,吃饱了,嘴就刁了,才给玉奴留个半全之尸。” “早几年,就有家长里短的闲话,说阿双喜欢玉奴,不过连最八婆的老太也付之一笑,阿双那个丑样子,玉奴怎么可能看上他。” “新郎家中来了人抚恤,说这样事情是没人想看到的,并送了香火银钱,按亡妻的礼数作了道场。华家虽然怨恨他们若早来迎亲,便不会有这事,但毕竟是自己主张要把女儿送去的,也只有打落门牙和血吞。” “谁知,几个月后,有个风声传出来,当日,富家少爷才不是因为什么太高兴吃多了酒一时跌伤了,而是花了不知多少心思银钱的另一女子终于到手,正如胶似漆,日夜欢爱,哪里顾得上迎娶玉奴呢。” “听说这个,华家上门理论,却只吃了闭门羹,华娘子大病一场,从此以后,再不碰新娘子,只给死人化妆。” “过了几年,人们渐渐快把这事忘了的时候,一夜,那富家少爷路过此山,突听草丛里有人叫他。” “看时,月牙眼睛,樱桃小口,柳叶如眉,桃花如面,穿一身大红的吉服,满脸喜庆甜蜜的笑意,就是天上的仙女,也没那么好看的。不是玉奴,却是谁?” “‘你是人还是鬼?’初时,他还有些害怕,问道。” “‘奴家并不曾死,阿双那个傻瓜替奴家喂了狼,奴家便躲起来了,这许多年,一直不忘与相公的恩爱,愿与相公再续前缘’,玉奴娇羞道,神态如娇花照水。” “少爷想想,确实他没有亲见玉奴尸首,何况看见这美人儿,心中情欲撩动,也顾不了那么多,下马便要求欢。” “‘相公,你喜欢奴家什么?’玉奴吃吃笑着,问他。” “‘漂亮啊!全长安的女子摞起来,也不够给今天的你提鞋。’他答道,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去解她的大红嫁衣。” “玉奴于是欢喜迎合,她的檀口香腮、粉颈酥胸似乎都没变,甚至还较以前更动人。调弄一会,少爷觉得差不多了,便用手去探她下体,看是否情意已浓。” “没想到,一触之下,哪里是女子窄湿花底儿,简直像一口瓦瓮,极干涩而又空旷。” “慌乱间,他抽出手来,却似乎有什么东西缠在手上。” “玉奴看着他,巧笑倩兮,道:‘相公,你干吗把人家肠子掏出来啊?’” “少爷闻言大骇,看时,果然手上绕得是半截肠子,粘粘答答地,腊白色,好像在水里泡久了似的。” “再看玉奴,她依然笑着,妆面是长安城里最精致的新娘子,大红的嫁衣被展开铺在地上,在夜色里格外扎眼,白嫩的小腹上,渐渐显出一个洞来,好像水浸湿纸那样越来越大片,末了,变成一个大的裂口,却不流血,只见肚子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那半截腊白的肠子。” “少爷看着,吓得面无人色,屎尿齐流。” “‘奴家还是很漂亮啊,相公这就不喜欢奴家了?’玉奴小嘴一撅,娇嗔道。” “少爷想跑,却哪里迈得动步,他眼看着胭脂一块块地从玉奴脸上陶片一样脱落下来,露出里面青色的枯肌与黄色的腐肉,整个脸就变得那样白一块青一块黄一块的。” “只有那张嘴却还是樱桃般,红艳艳地一点,吐出的气息冰冷,让人觉得寒到骨头里,她说:‘相公既然跟我一样是皮囊,里面的东西也不用要了。’” “……第二天,少爷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好像也被野狼扯过,肚子里空空如也,血流了一地,远看着好像件大红的嫁衣摊在地上。” “再后来,单身的男子经过这座山时,常常可以看到一个新娘子打扮的女人,月牙眼,樱桃小嘴,擦着胭脂,穿一身的大红,一双小脚,悉悉索索地就从草地里跑过。” “所以这山就叫新娘山。” “又说到近世里来,这山离城虽近,因为有这些个邪性的传说,平时是人烟稀少的,唯有些打柴采药的不得已才去。” 青离听说到近世,心头不由一紧,今晚她没再听到下面那细微的悉悉索索,但因为知道鬼母的故事不完全是胡编臆造,感到比说古时更加骇异。 “就在半个月前,东城济世堂一个采药的童子为避雨,进了一个山洞。” “他看见一个好生美貌的新娘子,好像戏文里那样穿着凤冠霞帔,满身的珍珠翡翠,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坐着。” “他突然想到这山里的传说,害怕起来,趁是白天,偷偷溜走了。” “采罢药,他在山上过了一夜。第二天下来,又经过这洞。” “他一下子看到,昨天那新娘子坐在洞口,浑身水淋淋的。” “因为这时是大中午的,他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前去看看。” “稍微近了些,他看新娘子皮肤白嫩,眉眼如画,便放了心,上去问,你是谁家的新人?” “叫了几声,新娘子不应他,他伸手望鼻子下面探去,不由吓得‘妈呀’一声,药篓子也不要了,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 “原来那女子早没气了,浑身冰冷冰冷的。” “这一个早没气了的女子,一晚上的功夫,从洞里跑到洞口了。” “现在这童子逢人还说,造化大,多亏赶上正午,阳气盛,尸鬼都不能动弹了,不然……” “不然”后面的内容被生生砍断了,因为墙角的蜡烛灭了一只,是自然燃尽的,但按规矩也不能再讲任何话。 于是众人意犹未尽地起身,跟昨晚一样被小二带回去。 青离脑中不可避免地萦绕着今晚的内容,但这些似乎跟女子的失踪案没那么容易扯上关系,因此她还是决定,明天跟云舒天翔继续去查那荒宅。 (六十四章 画皮 四) 画皮 六十五章 十三具尸骨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 “你们查案,若推于鬼神,那便无案可破。所以,若锁眼中当真看到另一只眼睛,只能相信,是人的眼睛。”青离道。 “是极。很可能是有人被囚禁,听到声响,自然往外看。”云舒一边应着,一边用利斧劈那铜锁,发出巨大的响声。这是在那城西北郊的荒宅的一楼,昨日他们限于时间,只检查了十余间房,因为始终觉得有不对之处,今日继续来勘探。 “三楼十二间房全查过了,都是空房。”天翔提着斧子从楼梯处下来,道。 青离突然觉得,他俩要是去做响马,似乎也挺合适…… “是么?二楼昨日你六间我五间,也都查过,现在这却是最后一间了。”云舒答道,手上用力,卡锵一声,这间房也终于开了。 “又是空的”,他擦擦汗,语气里略有一丝失望。 然而迅即他眼睛又亮起来,大声喊他哥道,“来看看这间,是不是有不一样?” 青离亦已经发现,这间比那些更空一些——甚至缺少那些厚厚的浮尘与墙角的蜘蛛网! 三人一下来了精神,入内细看,地上四个白迹,按常识说应该是床脚的印子;梁上灰蒙蒙的,却有一道干净得很,不知是何缘故;另外,房内几处铜钱大小的淡红痕迹,有可能是经过擦拭但未完全处理干净的血痕。 “苍蝇!”这时青离听到空中嗡的一声,率先叫出来。 若是有个外行的,听到这声肯定会奇怪,晚春时间,出现个把苍蝇,有什么好惊讶的。 然而对他们三个来说,这苍蝇不啻于指路的仙人。 在苍蝇落下的一个土堆里面,他们挖出了一个年轻女子,女子穿着精美,面容惊恐,眼球鼓出,舌头外吐,脖子上一道青紫勒痕,看来是死于勒杀,皮肉尚有弹性,亡故应不超过两三日。 “可恶!”天翔低声骂了句,因为这已经是他们来到长安的时间范围内了,居然还有凶案发生。 三人又细查女子身上,有些细碎瘀伤,都不致命,大概是挣扎时所留,喉咙中有所伤损,可能是被人灌过哑药,不能发声,并且,不出所料的,女子已是妇人。 天翔云舒此次前来跟本地官方是打过招呼的,既然已经查到了确凿的线索,便很快前去长安的衙门搬来了人。 最后,在茂盛的荒草下面,起出一十三具尸骨,经仵作分辨,死者俱为年轻女子,最早的几具已完全是骨骸,死亡时间当有四五年了,余下的两三年的也有,近一年内去世的也有,新亡故的,面目还能辨认,与衙门里留存的走失人口图影一对比,果然都相符,看来确实是那几年悬而未决之案的受害者了。 这一忙活,整整是一天。直到二更,天翔云舒看看太晚,交待衙役们不要将消息声张出去,以免引起恐慌,然后封锁了现场,留几人值守,余者各自回家歇息,而他们跟青离三个,也先回三绝楼。 ` “昨夜我看月亮毛成那样就知道今儿要下大雨,快着些!”天翔打马道,此时风已很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三人刚进了客栈大门,黄豆大的雨点便砸下来,顷刻连成一片水帘,又连成水天水地,一道道惊蛇划开漆黑的天幕,将一个五月的深夜映得阵阵惨白——这简直是几十年不见的一场大雷雨。 青离回到三楼房间,发现走时窗户没锁好,此时已哗哗漫进水来,慌忙冲去关,到窗前,却是猝不及防一个大闪,晃得她哎呀一声。 半个天空的白光里,她心下好生一惊:仿佛看到下面路上一个人跑过去,那人足有一丈二高,简直像个庙里供奉的金刚。但想细看时,闪电已经过去,四下陷入一片黑沉,战车一般的雷声隆隆驾到,震荡着人的耳膜与内心。 待她回过神来,身上已被雨泼得透湿,忙掩上窗抽身回来,换了衣裳,又抱怨两句这鬼天气——刚才也许是她眼花了,从初更起就狂风大作,有常识的人不会这时还出门,出门也至少带把伞吧。 狂雷暴雨,本来骇人,偏生前两日听的鬼故事又忍不住往脑袋里钻,青离在床上翻腾几遍,睡不着,倒出了一身冷汗,索性起来,去找云舒他们讲谈案子。 起初还担心他们睡了,没想到,过去一看,已经讨论得热火朝天。 “我想,这案子是否与三绝楼有甚关系?”云舒道。 “怎讲?” “我们第一天听的,荒宅闹妖闹鬼,是不是就是担心有人靠近那里,故意放出来的风?” “‘子不语’的故事自街谈巷议四面八方搜罗,每日不同,难道你说个个案子都跟三绝楼有关?”天翔道。 “唔,也对。”云舒被这反驳说服,一时重新陷入苦想。 “你们记不记得皮南?”青离突然插话道,“那晚我不小心撞了的那个。” 二人点头,那长相的人,见过很难不记得的。 “我觉得此案应从他入手。”青离又说。 “为何?”二人异口同声。 “今日在那宅中,我好像闻到一丝幽莲般的香味,当时觉得似曾相识,刚才才想起来,正是那皮南身上薰用的——此案凶犯就不是他,十有八九也怕与他有关。” 双子对视一下,眼中放出光芒来,这无疑是条极重要的线索。 “正是!他也是楼中客人,明早找小二拿名录一查,不愁找不到人。”天翔笑道。 这时,门上响起三声轻叩,一个清亮中正的声音传入,“沈公子可是住这里的?” 云舒一脸写了“这时节地方,会是谁来?”几个大字,前去开了门。 门口立的是个女子,二十五六模样,身材高挑,素颜未妆,剑眉星目,飒爽夺人,一把青丝斜挽着,衣着上却似乎是个书童打扮。 青离看云舒脸上笑意慢慢从诧异中漾出来,后来竟极是惊喜,喊出一声,“霜姐姐!?真的是你?” 奥,可不是,这就是那天唱书童博得满堂彩的戏子么。 “这雨将我困住了,闲来翻看客人名册,居然还真的是你们!”,霜官眼中也闪动光芒,伸手拉过云舒来细看,合不拢嘴地道,“是云舒吧,还是天翔?一晃长这么大了,天哪,天哪……那时跑来后台,我还能托着胳肢窝把你们举起来呢……” 青离听着好笑,其实她比他们也大不了五六岁,但那时中间正隔着孩子到大人关键的几年,她又生得高,所以倒像是两代人似的。 云舒颇为亲热地将她迎进来,天翔也赶忙看茶送水的,一脸真诚的高兴——青离似乎觉得,他脸上总是挂着笑,但这时才是真正的高兴。 三人寒暄起来,一时间竟仿佛回到过去的世界,把青离给晾在一边,而且大说大笑,多有狎近越礼之处。 不过青离并不恼,她能理解这种感情。 就算在十年前,他们大概也不曾这等亲密,而现在,他们不是在拥抱霜官,而是在拥抱那一去不返的美好时光。 何况,就像老子说的,失道而后德……失义而后礼。礼数的产生正是为了抑制成人心中的淫邪,而他们现在这样,反而是因为感情停留在孩子那时的阶段,纯洁不染,何用礼数约束? ` 暴雨来得急去得也迅,到天蒙蒙亮,外头雷止电息,霜官终结了永昌侯家厨娘养的一只大黑狗哪一胎生了几只小狗的话题,起身告辞。 天翔云舒送到门口,一句“慢走”没说出口,外头忽然传来极恐怖一声尖叫:杀人啦!!—— (六十五章 画皮 五 ) 画皮 六十六章 复仇的尸体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 沈家兄弟、青离,连本来要走的霜官一起跑向声音传来之处,顾不得积水溅起来湿了衣襟。 长安数代古都,道路都方正平直,一目了然,老远地,青离就看到几个路人围着一颗大树,议论纷纷,树上本来槐花开得正盛,被昨夜风雨一催,落得遍地残白,那残白中有一抹大红,似乎是个女子,坐在树下,而女子脚前,匍匐一人,遥见是一身暗紫。 待跑近了,仔细打量,青离看清,那女子大红嫁衣,凤冠霞帔,腕上金环,耳中明珠,胸前还带了一块翡翠的如意玉锁,活脱脱是戏里新娘子的打扮,吉服叫水湿透了,颜色深得像团血,整个人靠着树坐着,粉脸扬起来,长长的睫毛上沾了水珠,脸上带着极甜极喜庆的笑,好像在做什么美梦。 青离一时不能判断她是否有事,但她脚下的男子大约确实死了:他的脸埋在积水中,天灵盖整个陷裂,好像被什么天兵神将手持降魔杵来了一记灭顶之击似的,但大概由于雨太大,伤口已被冲成白色,看不到太多血迹,极好的丝绸质地的衣料在水洼中海草一样浮动着,手中有一把紧握着的匕首。 天翔将这人扶起,以观其面孔,不由小小讶异一下:“皮南?” 而同时,身后响起更大一声惊叫“是他!?” “你可还记得玉官?因为情人没来横死了的玉官?”惊叫出于霜官,她跑上来,有些紧张地扯住云舒衣袖,道,“玉官那相好我曾撞见过一次,不会记错!就是这个人!!” “什么?你说皮南是十年前玉官的相好?”天翔骤然站起问道。 “皮南?”霜官轻微摇头,“我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那你可知他身份来历?” “更不知道了。” 青离叹息一声,这是哪跟哪啊,明明多了一个线索,可怎么反越来越复杂了。 这边说着,那边云舒前去细查那红衣女子,看她肌肤润泽,真不知到底是死了还是只是梦游到此,于是云舒伸手想去拍她。 青离看女子随他手而倒,他的手指悬在半空,却突然僵住了,整个人脸色变得煞白,接着竟“敖喔”一声望后便跳,连退了三四步还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再看天翔,神色也极惊骇,万年不变的笑容不知哪里去了,嘴上都没了血色,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青离大为惊愕,到底是什么能把这整天跟尸骨打交道的两人吓成这样? “玉、玉、玉……”云舒一只手指指画画,一口气上不来句子怎样也说不囫囵。 “玉奴?”青离一下子想起新娘山的传说,心中猛然一寒,警觉地问,但毕竟想着,怎么说也是个鬼故事而已,何至如此? “玉官……”身后霜官语气有些虚脱,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青离先一惊,继而笑道,“她不是十年前就死了么,怎么可能?就算活着,也肯定大变了样子,你们认错了吧。” “问,问题是……她跟十年前一模一样啊!”云舒几乎是扑着过来,抓着她衣领道。 “什么?”青离大骇,但细细一看,果然那女子年纪不会超过十五岁,穿着长相,与先前闲聊时他们说的毫无二致。也就是说,这十年她若是在生,丝毫没有老去,若是已死,身体也丝毫没有腐坏! 大雨!大槐树!树下的新娘子!而且这新娘与十年前一点都没变! 青离一下明白了云舒的害怕——十年前印象极深的一幕在他人生中整个重演一遍,他也是人哪,怎会不怕! “报应!报应!”霜官在后,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大笑,尖锐的声音划在东方鱼肚白的天空上,令人头皮发麻。 “怎,怎么说?”天翔还勉强稳得住,问道。 “她刚才说玉奴,你们想必也知道新娘山那个传说了?”霜官语速极快,语调却只是一线飘高,“那少爷没来迎亲,害玉奴在山上被狼咬死,玉奴便化身厉鬼去报复他,却不与现在这局面一样?” 青离脑中转圜一下,明白了:在现世的局面中,玉官便相当于玉奴,没有按时去赴约的皮南是那少爷,而夜行凶徒扮演的是狼的角色。 可那故事再惊悚,也是人讲出来的故事,而这不是故事,是活生生亲眼见到的现实,不可思议的现实,现实照着故事在演吗!? 此时,围观的群众多了起来,流言四起,也许今晚的子不语中又多了一个好素材,官府的人也已经赶到现场,忙忙乱乱,开始查验。 在天翔的指挥下,官差们多管齐下,一面令仵作验尸,一面派人查证死者的身份,一面寻找是否有人证物证。 仵作验尸的结果:虽然男子手中握有匕首,二人身上都并无一处刀伤。男子死因是天灵破裂,凶器为钝物,按伤口大小看,当是极大的木棒或巨石。死亡时间最早在昨夜初更,至迟不超过三更。女子死因是后脑遭袭,凶器似乎是小铁锤之类,说到这里时,仵作也倒抽一口冷气,“这伤口好像有年头了,为何人这么新鲜地在这儿?” 没人答他,也没人能答他。 然后,死者的身份一个也没查出,或者说,一个也没有更确认地查出。对女子的认识停留在她叫玉官,十年前在永昌侯家唱小旦,但问遍附近的观众以及近日刚娶亲的人家,都说完全没见过这个人;皮南倒是有不少人见过,可又没人说得清他身家来历,所知的只不过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以及刚才霜官提到的是玉官从前的情人一事。云舒青离他们按昨天商议的,从小二那里拿客人名单来看,没想到,上面却也根本没有这个名字。 物证人证方面,就更一筹莫展:物证搜了附近几条街,都没有仵作所说的那种木棒或巨石;至于人证,三更半夜大雷雨,除非未卜先知,谁会等在这儿看凶杀啊? 哦,不,似乎居然有那么一个目击证人,虽然她没有看到现场,但可能看到了疑凶。 青离突然想起来,昨夜看到跑过去那人。由于皮南已经身高八尺,想在他头上造成这样的伤口,凶手确实要有金刚铁柱般的身材,那么,她本来以为是眼花的事情,就可能是真的。 而验证这人是否属实最容易的方法,就是将他说出来——一个一丈二高的大汉,若是存在,一定像皮南一样令人过目不忘。 果然,本地官府的的李巡捕当下一拍大腿:“那可不是牛大么!” (六十六章 画皮 六 ) 画皮 六十七章 不腐之谜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 牛大何许人也? 在去他家突查的路上,青离已经从李巡捕那里得到一个较完整的印象:此人曾经在衙门里有过案底,说起来,他倒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与其一丈二的魁梧身材相比,头脑实在简单得出奇。说他胆小吧,他又不甚敬畏鬼神,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说他胆大吧,做的事情又仅仅是因为没考虑后果。上次致人重伤就是这样,不知哪儿听了两句挑拨的话就犯下大错,听说要判三年大狱又吓得屁滚尿流的。出来之后,靠打零工卖苦力为生,难以糊口时,据邻里反映,有些鸡鸣狗盗之行,也属无奈了。不过要说他会杀人,李巡捕一个劲摇着脑袋说不敢相信。 等到了牛大的家,青离一看,是临街一间小房,不起眼,由于地势低洼,院子里灌满了水,看见牛大时,他正在处理精湿的被褥。另外,若出了巷口,但凡望城北去,那大槐树是必经之路。 “这位大哥,城里出了件凶案,我等在挨家挨户寻访证人。”天翔用无害的笑容先给对方一记定心丸,道,“你可有看见什么可疑之人?” “没,没看见!”牛大脸色慌张,道。 “哦,搜查一上午,弟兄们都渴了,借大哥家水井喝口水,不会不通融吧。”天翔笑道,手上拿出二三钱的一块碎银。 官差们会意,不由分说已经进去院中,牛大看阻拦不了,又看见银子,遂赔笑收了,立在一旁。 “大哥昨晚敢是出去了?怎么被褥都湿透?” “不曾,不曾……我睡得死,水都灌进房了还不知道。” 天翔还没再说话,李巡捕已经出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的脸色微微一变,然而又笑起来,道,“那就不叨扰了,我们去下一家。” 李巡捕悄悄追上来问,“怎么这就走了。” 这问题青离是知道答案的,她那一瞥自己都以为是眼花了,又没有仔细看清楚脸面,只能算是线索,还不能算是证据。而物证方面显然没有新的发现。 果然天翔瞪了巡捕一眼,道:“人证物证都没有,能怎么办!”巡捕听出言下有些责怪,唯唯退下了。 于是牛大这边暂时搁置,天翔命李巡捕安排人手继续暗中观察,一有动静前来报告,而他自己则跟云舒分开调查皮南与玉官的来历。那才是能穿起所有珠子的“线”。 - - “是啊,是啊!半个月前我看到的,前一天下午还在洞里,第二天中午竟然在洞口坐着,我拿手一推,就倒了!”济世堂的采药童子画着夸张的手势,生怕人不相信他似的。 “是这个新娘子么?” 顺着青离手指看过去,童子的话一下变成语无伦次的惊叫:“就是!就是她没错,当时身上水淋淋的!那翡翠锁……红衣裳……还有那笑……怎么在这里?!” 青离向云舒看了一眼,果然,鬼母的故事关于现世的一部分常常并非空穴来风。而云舒钦佩地看回一眼,似乎赞她能一下找到突破之处。 二人未敢告诉这童子凶案的事情,编了套话让他带着上山找当时看见新娘的那个洞。童子好容易才答应,不过上去后,隔着七八丈遥指着,死活不肯再靠近一步,云舒青离只好自己进去。 “云舒,你说过,十年前那案子,玉官身上财物被搜刮一空,连手上玉戒指都被摘走了,是么?” 青离一边扶着洞壁的青苔前进,一边问道,声音在幽暗中折返着。 “嗯。”云舒答应着,腾出一只手来点亮火折子,带着些微的光明。 “可今日看见,玉官身上有许多珠宝,既然这两幕如此相似,为何这点却是不同?” “这……” 云舒答不上来,而青离也并未指望他能回答,继续问道,“今日你注意玉官的鞋没?” “鞋底花纹清晰,是新的。与十年前不一样。”云舒知道她想说什么,不让她一点一点挤了。 “这说明,十年前的案子,是玉官自己跑到槐树下去,而今天的案子,是有人为了让它像十年前的样子,故意安排的——你觉得这样解释通不通?”青离道。 “难道是霜官!?”云舒惊愕出声,这个联想并不难,因为霜官不但出现得有些奇怪,而且又知道十年前的事情。 “你觉得”, 青离直接问道,“十年前,若是霜官杀了玉官可不可能?” “不太可能。”云舒很快摇头。 “为何?关于玉官的事大部分都是霜官说的,若是她想隐瞒一些事情,也轻而易举。” “可动机呢?” “说不定是为了皮南。”青离道,“那样俊美的男子,也许霜官一眼之下,也有情思,于是妒恨玉官,起了杀意,而对那男子来说,可能厌倦了玉官,或是霜官有许多财帛许他,便也当了帮凶。” “可如今为何又要杀了他?” 青离笑起来,“大约是当初贪恋皮囊,如今却发现百无一用,甚至要倒贴养着,想甩了累赘吧。” 云舒沉吟一下,道,“你不知道,霜官不是那样人,那女子,烈性聪明,甚至不在你之下,我看她不会作此蠢事。” “我亦知你们有些情分,可别把这个带进案子里来。”青离道。她本想借机挤兑一下云舒,可转瞬想到,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一层无形的隔阂,于是只是正色说道。 云舒于是无话,半晌,说,“十年太久,我也记不清了。可如今这事,你也见了,霜官昨夜在我们那里,如何有作案时间?” “霜官未必要自己前来,说不定是叫其他人动得手。” “以今日情形看,若有这个人,便是牛大。”云舒想了想,道,“可李巡捕说打死也不相信这人有故意杀人的胆量,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人慌张笨拙,不足成事,若你是霜官,会找这样的人动手么?” “这个……一时找不到其他……阿嚏!”青离觉得云舒说得有些道理,嘴上犹絮絮争辩,却不知怎的打了一个寒战,好像着凉了。 云舒使火四下照照,发现已经来到洞的最深处,悠悠一泓寒泉喷涌,触之刺骨,水岸交界处,希希渣渣浮着冰块,洞底不少地方则结了重冰。四面的阴寒之气好像积了千百年,幽幽往人肌体里渗。洞穴都是这个样子,外面的春去秋来似乎与它们全无关系。 “这里是冷。”说着,他解下外套来给青离。 青离不接。 “穿上吧。” “我又不比你缺胳膊少腿。”青离淡淡道,心里的东西却不是那么平淡。她不能让他惯坏了,今后不知还有多少荆棘是要一个人走的,她也没理由再接受他的温暖,因为根本无法回报。 “穿上吧。若冻着了,我,我……”云舒语气里简直带点哀恳了,接着说道,“我不知如何跟哥哥交代……” 青离眼睛骤然张大,愣愣地看着他。而他没有看她的眼睛。 好,好得很那,多么体贴而知礼的小叔子啊…… 到这份上,她还能说什么,老老实实拿来穿上。 这几句话间心中的感觉虽然繁复,时间上毕竟是短短一瞬,很快,二人的注意转到地上的一处痕迹上:冰面似乎有融化和破碎的迹象,好像被火烤过而又将什么东西硬扯下来,细看,里面有一小片撕碎的红色衣料,另外,冰面还留下一个一尺半不止的大脚印! “牛大!断乎是牛大了!”云舒看那脚印,惊喜起来,“牛大来过这里。” 他后边,青离则突然叫得比他还大声:我知道玉官为何跟十年前一样了! “为……”云舒两个字没问完,心下也明白了。 他见过被大雪埋住的野物,冻得硬邦邦的,但几年都不会腐烂,而现在,显然玉官的情形就是这样。 有人在她下葬后不久,将她偷偷挖了出来并带到这里——这人应当是喜欢她,才会想永远保持她的音容笑貌的吧! 那么,这个人应该是皮南了,也许是他痛悔自己那天的疏忽,特地为她穿上新嫁娘的衣服,戴上珠玉翡翠,表示愿意与她共结连理。而这样说,青离的推理就很可能成立,霜官与他早就有情,却发现他还念着玉官,一气之下起了杀机? 那霜官果真操纵了牛大?用钱财,还是用……? 云舒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从来没有哪一次,他是这么希望青离的推理是错的,他觉得心里很干净的某一块地方,特别痛地破碎起来。 (六十六章 画皮 七) 画皮 六十八章 画皮恶鬼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 从山上下来后,依着云舒的猜想,二人去调查霜官平日的情况,结果让云舒猜想破灭,心里却有些说不出地快活起来。 霜官独居在三绝楼后的一条小巷子里,街坊作证,是很正派的一个姑娘,让人说不出什么闲话来,唯有案发那日前一次隔壁老王太太像捡到宝了,看到一个男人进去她家,正到处传,有个眼尖的大婶看出,那可不就是霜官本人!穿了件男装而已,结果大伙倒笑老王太太眼花。 至于钱财,她现在不过唱个书童,养活自己都勉强,哪里有什么闲钱。 所以,一不靠身体,二不靠钱财,她拿什么操纵牛大? 这样说来,牛大会出现在那冰洞,应该只是巧合,跟霜官没关系。 云舒这样想着,大大松了口气。 那么牛大为什么会去呢? 云舒绕着圈反复走着,不知情的人一定被他转得眼晕,在他觉得眼前就要有一盏明灯突然亮起时,青离的声音响了: “可能是为了那些珠宝。” “对!”云舒一拍手,仿佛豁然开朗,“他困穷成那样,听童子讲说洞里有个珠光宝气的新娘子,许是就动了心了,于是半夜来偷!可是洞里太冷,首饰都冻在身上,他没办法,只得用火烤化了底座,连人一起扛走,准备回家慢慢把首饰拿下来,结果半路上没想到就遇到皮南,因为什么事情厮打起来,不想就把人给砸死了。” “可到底是因为什么打起来,这得看皮南的身份来历,也不知天翔那边查得怎样。”他沉吟一下,又道。 话音刚落,外头一阵笑声传进来,“我查出好些事呢!” 来人正是天翔,他打起帘子进来,大马金刀地坐下,道,“你们谁还记得我们荒宅里的房间数目?” 青离知道他好卖关子的语言风格,便细想了想,答道:“一楼是12间,我跟云舒数着的,三楼记得你也是说12间……” 她突然停住了,因为想起云舒当时一句原话:二楼昨日你六间我五间,也都查过。 “五加六……二楼是11间房?”她迟疑地问。 天翔大笑起来:“二楼也是12间,不过有一间外面是看不到的,要通过一个特别去处才能到。” “难道?是我们去‘子不语’的地道?”云舒也一下站起来,表情惊愕。 “不错,我们听那第三绝之处,原来正是城外的荒宅二楼的一间暗室!不知几百年前,就用地道相通了。”天翔斩钉截铁地答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青离念了几遍,突然想到:“那当时抓我的手,是荒宅里监禁的女子的?!” “正是。”天翔道,“比对了你那裙子上的血印与荒宅里最新一个死者的手,颇为符合。” “也就是说,那天她还活着,听到上头有人说话,拼命踩着床扒着梁去掀天花板的青砖,想要呼救,可怜不能发声,上头又是那个情状,一线生机,又被生生熄灭了。”云舒低头道,“看来是第二天她便被杀了,怪我们没早些发现啊。” 三人一同沉默了一会,为死者哀悼。 半晌,还是青离重新开口:“这样说来,皮南十有八九是十三具女尸案的凶犯了。” 说着,她把第二天皮南与她的对话给天翔云舒讲了一遍。 “他怕你起疑,故意揭穿子不语的诡异之处,顺便将血手之事也说成三绝楼的安排,加以掩饰,果然阴险!”云舒抽口冷气道,“然后他还要与你同行,多亏你没答应!” 青离不语,心下也有些后怕,她当时谈不上动心,但至少对皮南有些好感——他看上去实在太完美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如果带他一起走了,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还真被算计了。 但她也笑起来,那时她还想过,女娲造人,何以对此人青眼有加,做的这样完美无缺,现在却知道上天的公平,既然给了神仙般的皮囊,便配了禽兽样的肚肠。 “可说了半天,皮南此人到底是谁?”云舒问。 “看这个。”天翔拿出两张地契,抖一抖,呈在二人面前。 “三绝楼的老板?!”云舒仔细一看,惊道。 “同时还是这荒宅的主人。”天翔道,“在三绝楼,平日他不露面,因此甚少有人知道。另外他放出谣言,将这荒宅传得没人敢近,他却在里面幽会女子,待厌倦了,便就地杀死掩埋。虽然因为人都死了,没办法进一步查,但以现有的证据看,只有这样能解释得通。” 青离叹息,情迷中的女子,敢近常人所不敢近的鬼宅,却不想那里真有一只画皮恶鬼啊。 “你们那边怎样?”天翔又道。 云舒这才想起来,天翔还不知道他和青离探得的情况,遂详细讲了出来。 双方的消息一碰,讨论一番,大概得出如下一个脉络: 这里面涉及到三个案子,都跟皮南有关,一个是十年前玉官的死,一个是长安城多名女子失踪,最后就是槐树下皮南的被杀。 关于第一个案子,早已结案,也没有什么新证据。暂从的是当初的说法,玉官死于夜行劫匪,皮南作为她的相好,本欲与她私奔,那夜却不知为何没有去,或者去了发现人已经死了,于是没有露面。 第二个案子根据天翔的查证,凶犯似乎只能是同时据有地道两端建筑的皮南,对荒宅和地道的搜查还在继续,如果能找到皮南所住的地方,大概可以得到确凿证据,即使找不到,青离也相信不会再有女子失踪了。 至于第三个案子,最为怪异,按照推理,可以说通的是牛大穷困,闻财起意——按李巡捕说的,他又不十分敬畏鬼神——半夜到冰洞里去偷玉官身上首饰,因为冻住,连人一起搬下来,扛往家跑,结果在槐树下遇见皮南,为了灭口,顺手捡起什么木棒大石,将其砸死。 不过,这仅仅是推理,从证据上说,一块被撕坏的衣料和一个脚印能证明的只是他到过冰洞,并且抬了玉官出来这一项盗墓毁尸的罪名,如果找不到凶器,说人家杀人便完全是空口无凭,肯定不能服众。 于是天翔命本地官差加紧搜查,早日找到推论里还缺少的证据,以便结案。但青离很清楚地感觉,这分析中还有什么漏掉,或是不够合情理的地方,可她又说不出来。 - - 五日后,此案了结。 加紧搜查的结果,衙役在三绝楼通往荒宅的地道中发现了另一个暗室,里面有足够证明皮南是女子失踪案凶犯的证据,这也让青离明白了为何走这地道时灯笼一定要黑掉。 顺便说一下灯笼挨个灭掉的原因:里面放了差距极薄的蜡烛,小二根据时辰,控制步点,看起来就像随着他走去而一个个熄灭了。  但杀死皮南的木棒或大石无论如何找不到,青离回想,当被她见到时,牛大已经没有拿着凶器,何况,如果凶器真是木棒巨石,肯定是顺手取来顺手丢弃的,难道抱着跑不成?可在现场,以及现场之外的几条街,都快翻过来了,完全没有发现那样的东西。 所以对牛大的判决是按盗墓毁尸的罪名来的,打了一顿板子,发配辽东。 至于皮南的死因,成了悬案。 但当知道他是女子失踪案的凶犯后,似乎百姓只关心他的死,而不在乎他的死因了。很快城里的说书的多了一段开场: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且看那祸害良家闺女的凶徒,在一个大雨夜被上天派下金甲神人,活活击死…… ` “喂,云舒,我们刚到那天,说到你为玉官的死哭得不成人样,问你可是心中喜欢她,你又说不是,那是为什么哭?”青离立在三绝楼上,眼睛瞟着楼下的戏台子,那上却已经没有了动人的故事,地下官差蚂蚁一般忙碌,在贴封条。 “这个……小时候的想法罢了。”云舒笑道。 “说吧。” “那时,我听了霜官玉官好些戏。”云舒于是说道,“她唱牵牛,她便唱织女;她唱许仙,她便唱白蛇;她唱张生,她便唱莺莺;她唱梁山伯,她便唱祝英台……” “所以当时,我觉得,那就是生生世世。” “可后来玉官死了,还查出早与其他男子有染。” “我就不信,我说那她们的生生世世,都怎样了。” “大人就说我是傻瓜,那不过是戏文上故事,都是假的呀。下了台子,她们都是女子,自然会各寻男子配合。” “我当时好像有点明白,可心里还是难受。那样的每一个故事都至死不渝,却原来她是喜欢别人的么?她为什么还要喜欢别人?” “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了,反正当时就是特别难受,好像心里什么东西被揉碎了一样。” 云舒说不清楚,青离却听得明白。 感觉的事,本来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她仿佛看到那空荡的戏台上又满了人,从古到今的戏子们,咿咿呀呀,舞动水袖,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 她也突然想到了要去一个地方,那里有真相背后的真相。 (六十八章 画皮 八) 画皮 六十九章 真相大白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 为了保全证据,皮南与玉官的尸首都被官府特别保存起来,敛放在一间单独辟出来的大屋中,用几块大冰镇着,不使腐烂。 前些日子,这里还重兵把守,这时即已结案,看守也不知溜到哪里喝酒去了。 随着悠长的“吱呀——”一声,清白的月光立刻争先恐后地从门缝涌入,无孔不入地流淌了一地,将被冰块簇拥的、穿着大红嫁衣的、满脸甜蜜的小女子,映得如三尺寒泉浸明玉。 乘着月光的,是青离细碎的步伐,“霜官,出来吧,我看着你进来的。”她轻声语道。 良久,冰块后传出踏碎冰凌的一些声音,然后一把银亮的宝剑,之后出现了一张美丽的面庞。非常坚定的那种美,月光映在高挺的鼻梁上,流散成细腻的白霜。 “你是……跟天翔云舒在一起的女子?”霜官细辨青离,眉头轻蹙,说道。 “可你放心,他们现在一个都不在我身边,我一个人来的。”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霜官浅笑。 “是啊,就算我看穿你诡计,一样都没证据,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青离亦笑。 说出这话,青离倒惊奇于霜官没有任何惊愕的神色,只淡淡道,“那就坐吧,今儿不用五钱银子,倒能听场子不语。” 她还有心思开这玩笑,青离默契地嘴角上勾,席地坐了下来,作出鬼母那般的神气开讲,可惜手中没有水烟。 “今儿我们这个故事,叫做画皮。” “话说本朝景泰年间,有一个永昌侯,为逢年过节热闹,家里养过一个戏班,都是女孩子,打小专门请师傅带出来,十二三岁可以登台。” “这里头,有一个专唱小生的霜官,与一个唱小旦的玉官。一个聪颖坚毅,另一个清纯美丽。一个唱牵牛,另一个便唱织女;一个唱许仙,另一个便唱白蛇;一个唱张生,另一个便唱莺莺;一个唱梁山伯,另一个便唱祝英台……以至于让侯家的一个傻孩子以为,那就是生生世世了。” “可是,下了戏台,玉官不过是情窦初开的女子。十五岁上,恋上了一个外乡来的男子。” “男子长得真是好看,女娲造人的时候,精心画过他的五官一般,整个世上,都未必能找到第二个那样俊美的男子。” “玉官并不知道,那个戏台上永远爱着她的人心中流泪,却又默默祝福。” “一来二去,海誓山盟,玉官与那男子约定,在某一夜的某一时,府外大槐树下见,她穿新娘的嫁衣,他戴新郎的花团,二人如那戏文唱的,在天愿为比翼鸟,远走高飞。” “没想到,那一夜,下了大雨,出了事情。” “第二天早上,玉官被发现了,已经死去多时,却依然穿着大红的吉服,带着甜蜜的笑意。” “官府断了案子,这是当时一个夜游的凶徒所为,至于与玉官相约的男子,没有到场,或者吓得跑了。” “这之后,永昌侯解散了戏班,将女孩子们都打发出去。” “得了自由,霜官的第一件事是带走玉官,她刚刚下葬,音容笑貌都还宛然若生,只要用冰,就能让她永葆那时的模样。大约霜官也早就知道,长安城外有坐新娘山,山上有个寒泉洞。” “霜官开始在附近寻找新的生计,一有空就去山上陪着玉官。但有一天,盯着盯着玉官甜美的笑,心思缜密的她突然想到,官府的结论有多大的纰漏!在下着骇人雷雨的夜里计划私奔,等待情郎,是何等的忐忑不安?若非已经见到心爱的人,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怎会满脸喜意?” “原来那凶犯根本不是什么夜游神,而正是那披了一张画皮的男子!可怜于玉官是全部希望的情思,于他却只是一场财色双收的阴谋。” “从此,复仇成了霜官生活的主线,打探,追寻,光阴荏苒,而那份曾刻骨铭心的感情仍支持着她执着前行。” “功夫不负有心人,10年后,就在长安,终于被她找到他。他还像从前那样迷人,用沾着女子鲜血的财帛,开起了一家客栈,他也确有几分鬼才,能想到别家想不到的揽客手段,没几年,将这家叫做三绝楼的酒楼弄得红红火火,于是他愈加有钱有势,俊美无双,惹得更多年轻女子前仆后继地自投罗网。” “为了接近他,霜官穿起久违的戏袍,化身一个戏台上小小书童。” “也许,是担心男女体力终究有别,下手不慎反会被其所害;也许是心里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被这恶棍玷染,她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下手。” “直到半个月前的一天,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霜官正在洞中凝视那不会变老的爱人,前后竟巧合地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采药的童子,他老远地看了一眼,想到山上的传说,吓跑了。第二个却是囊中羞涩的牛大,他发现了冰棺之中盛装华服、珠光宝气的新娘,也许也有些微的害怕,但更多的是,打起那些珠宝的主意,于是他将玉官的冰棺硬撬下来,要往家搬。” “霜官哪能容得这样,不知想了什么办法,到底将他吓走了,撇了玉官的冰棺在洞口,待冰融了,便水淋淋的。这情景又正被下山回来采药童子看见,便传出了那篇鬼故事。” “这件事后,霜官特地去打听了一下牛大的风评,于是担心起来,防得一时防不得一世,若那头脑简单的壮汉贼心不死,到底把她的玉官抱走了,怎么办?” “想来想去,却有以此为契机的一个复仇计划在她脑中浮现了。这个计划构思异常精巧,操作起来却并不难。” “第一步,她用纸条一类东西给皮南留话,扬言要揭穿他的事而勒索,并约他夜里在大槐树下单独见面。以皮南为人,必定想灭口杜绝后患,这便是现场为何发现皮南手中有刀的原因。” “但他想不到,约他的美娇娘子根本不会去,去的却是全不知情又倍受挑拨的魁梧壮汉。” “这是因为,霜官之前故意穿了男装去找牛大,反自己的担心而用,拼命怂恿他再去盗尸,同时又反复告诫他回来一定不能被人看见,否则盗尸的罪名也很重。” “牛大本有贼心,又是容易受挑拨的人,当晚便付诸了行动。” “那夜老天也帮着霜官,如前一天看月亮所料的一样,下起了几十年不见的大雷雨。” “天雷阵阵,暴雨倾盆,就算牛大不十分畏惧鬼神,那种情况也会将人的紧张放大到接近崩溃。” “然后,他在回家那必经的大树下,看到了皮南,拿着刀的皮南。” “二人难道还会寒暄问候么?心里都怀着最大的敌意揣测对方,他的刀过来,他顺手也拿什么东西砸下去了……结果,就是我们看到的样子。” “而霜官此时,正在与两位故交叙旧,以得到坚如磐石的不在场证明……” 掌声响起,在这个安静的地方显得孤零而突兀。 “你真是我的知音。”霜官咯咯笑起来,“这样精彩的故事有人想到没人听,也是寂寞的啊。只是,那你可想到巨石或大木是怎么安排在那里的呢?不说事前麻烦,事后为何又找不到?” “你压根不曾安排什么巨石或大木。”青离报以洞悉的微笑。 “奥?”霜官不置可否。 “这正是你整个诡计最大胆之处。凶器被摆在现场,却让所有人都视而不见。”青离吐字铿锵,“凡有案件,先确认死者,再调查凶器,再找人证之类,有谁能想到,死者居然可以是凶器?” “特定条件下的死者——例如,冰棺之中——坚硬而又沉重。”青离接着说道,语速转急,“极度紧张之下,牛大没有经过思考,就拿手上的重物直击过去了,也是最正常的情况。而第二天冰棺融尽,由于是夜大雨,水迹完全被掩饰了,美丽的尸体就似乎是被专门摆放在那里一样!我说的可对,霜官?” 霜官大笑起来,笑得一身戏袍乱颤,青离注意到,那是一件乌黑的戏袍,男式的。 末了,她停下来,表情认真地问,“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么?” “也许有吧。”青离模棱两可地答道。 “可我不信,为什么玉官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如此不幸?而皮南这样的恶人没有报应?”霜官收住笑容,语气变得有些哽咽,尽力平静的声调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如果没有神,就让我来代行神职吧!所以我才把整件事布置得迷雾重重,像鬼神所为!其实我只是想让所有事都得到应该的结果,例如,我后来又找过牛大一次,告诉他死活不要招出凶器的事,就是因为,如果没有我的利用,他本来就是罪不致死的。” 青离沉默,也许是没有鬼神来为执行公道的吧,但这案子的结果不恰恰正是街谈巷议因果报应的谈资么? 不过,有一个人,似乎可以逃避惩戒呢。 于是她问,“没证据,你不会认罪的,对吧?” “我不会认罪。”霜官简短地答道,手中举起了宝剑。 青离冷笑,霜官功夫再好,也不过是戏台上的花拳绣腿,想跟她来硬的么? 但那宝剑只是举起来,一线月光镀上去,显出如水的光华。 “力拔山兮气盖世……”出乎青离意料地,霜官竟然开口放歌。调子清亮而又雄浑,高亢而又悲凉,长了翅膀那样直飞到云天上去。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青离听清楚了,是项羽的《垓下歌》,霸王唱完这曲便……不好!霜官想…… “住——”青离一个“手”字未出来,宝剑已经当啷一声掉落,鲜血在上面曲折蛇行。 难怪她说有什么不放心的,难怪她说不会认罪……她早已给自己也安排了最合适的结局。 青离鼻子突然有点酸,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即使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淌着自己的眼泪,可无论如何,眼泪都是真的。 - - 一周后,霜官被安葬了,玉官也被安葬了,与霜官葬在一起。 这是青离与双胞胎商议的结果。 玉官这个可怜姑娘,爱人如此狰狞,亲人已经故去,现在就连爱她的人,也没有了,那么还留她一个人在这冰冷的世界孤独地守望什么呢?广寒宫中的仙女,不是都后悔偷灵药了么?与其让她继续甜美不老地微笑下去,还不如归于泥土,再入红尘,与那个生生世世,又生生世世不能在一起的人,在一起吧。下一世里,希望她不再是玉奴,她不再是阿双,她不再是玉官,她也不再是霜官。 ` “对了,那个奇怪的鬼母一直没查到么?”要离开长安了,天翔问。 “没有,大概是跟案子关系不大,衙役也没有好好去查吧。”云舒答道。 青离默默收拾着包裹,心里想到昨晚一个梦。 她看到一排新娘子,一个小人儿在给她们化妆,每一个都画得那么漂亮。 突然,小人儿转过脸来,五官小小,眼睛黑洞洞的,正是鬼母的脸,却是一股历经世事的老太太般的神气。 “她被夫家休弃,她与人通奸被斩杀了,她很快被丈夫冷落……”鬼母指着那些新娘子,一个个地说,“为何我精心画过的,比天仙还好看的人儿,一个个都如此薄命呢。” “一来大约是凑巧。”青离道,“二来,也许因为你画得太好看,可过了花烛夜,谁也不能只带着那张画皮过日子,第一眼太惊艳,反而让人失望更大。” 鬼母闻言,突然狂躁起来,“我不信,我不信!是我画得好看,反而让她们薄命么?” 说着她突然飞来要掐青离脖子。 青离一惊,就醒了。 “想什么呢?”云舒拿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青离就笑了,不说话,心里想着:让你们这些烂泥涅出来的人也得意一下好了…… (六十九章 画皮 九) 首罪 七十章 不好对付的女人 先来打个预防针,看惯这文一直清水风的大大,可能会觉得这个故事某些内容BH了一点。。。偶只能弱弱地说~~只是主题需要,不表示作者为人气之类的东西准备降调,尺度也会尽量控制。。。 ——————以上是越描越黑的分割线—————————————————— ` `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淫欲都是恶德之首。 ———————————————————— 初夏的碎叶收不住暖阳,迷离的光斑淅淅沥沥地洒在地上。不知谁家的知了,发出第一声鸣叫。 这地方,去年差不多这时节,是青离第一次来,左肩下开了个大血窟窿,自己都没知觉地被抬来的。此时,还是没什么变化,架子床上罗帐被微风掀起,露出整整齐齐叠着的鹅毛色凉被,黄杨木桌上简单的茶具,斜放着一方小镇纸。 去年这时候,她在战战兢兢地蒙混着,天天盘算什么时候能回飞花楼,现在,她却安了心认了命,左跑右跑,甚至去蒙古转了一圈,结果却还是回来。 而且,留在这里,说是借口,比借口重要,说是希望,比希望渺茫的一件事:找紫迷,还在她心头悬着。 本来这是最大的事,没想到,先是追踪石亨,然后被劫去蒙古,回来处理长安的案子,一件接一件的,把这茬反不知压到多后面去了,现在好容易闲下来,可时间过去这么久,别说找不找得到,就是姐姐是不是活着,都难说得很。 想到这里,她长叹一声。 “想到姐姐的事么?”云舒仿佛能猜中她心思,道。 青离微弱点点头。 “怪我们这些时候一直顾不上,这一段可能空些,一定加紧给你打听。” 青离又点点头,想到这个,她不太有心思说话。 “这个,紫迷的事……我倒是……”一边另一个突然说道。 青离诧异地看看他,她没认错人吧,沈天翔说话怎么也变得吞吞吐吐的。 “哥,你有消息?怎么不早说!?”云舒这声称呼证明了她没认错。 “我本来想查得清楚些,若让青离空欢喜一场就不好了。”天翔道,从袖中拿出一方红笺,“你看这可是紫迷的押字?” 押字又称“花书”, 在宋元最兴盛,明初略有余响,之后渐渐衰落。这是一种印章,大多由签名转变而来,但为了防伪,都有极大的变形或省略,一般只有本人知道是根据什么字而写,外人都只能靠猜的,伪造就更难。 所以青离一看,不由又喜又惊,这果然是紫迷的押字!而反复两遍,信笺上又无什么字迹,心里又有些失落。但不管怎么说,这就说明姐姐还活着吧! “你从哪里得来的?”她忙问,眼睛里放出光来。 “一家小野店,在山东。”天翔答道,“但你先别急,这两天我有公事实在脱不开,一忙完了跟你一块去。” “我怎么能不急!”青离跺脚嗔道,“你自然先忙你的正事,给我地图我自己去找!” “你又说这么让我担心的话。”天翔笑道,“忘了叫人陷害到蒙古去的事了?” 青离一时语塞,这还真成个把柄了。 “哥,那我跟她走吧,紫迷的事毕竟也是拖不得的。”云舒插话道。 “你?最好别去。” “为何?” “那个野店老板……不好对付。”天翔笑起来,又有些藏着掖着地说话。 “怕他是杀人犯怎的,好歹云舒也是个捕头。”青离急道,“就这么定了,你给地图吧!” “好吧好吧,自己小心着点。我脱开身就……”天翔这串话并没说到最后,因为听众已经蹬蹬蹬跑下楼去收拾东西了。 - - 闲话休提,不几日,青离云舒按图索骥,已经来到山东,找到这家小野店。 这是一个渔村附近,一路行来,可以看见开阔的沙滩和陡峭的断崖,星点的渔船在海面漂浮,上面盘旋着海鸟,再走近,经过渔民连成一片的茅屋,以及在门口补着渔网的女人们,他们的热闹更显出这家野店的孤伶,单独矗在远处,四周荒芜着再没有旁的建筑物不说,整个小房子还缩在山崖的影子交叠的地方,仿佛整天都在暗夜里头暧昧着。 走近了,青离看见这店面不大,门前挂着几盏已经发白的破红灯笼,门脸黑黢黢的,连招牌上的字都看不清楚。 一进去,昏昏暗暗的一片,鼻子比眼睛更早感受到店里的情况:几种味道混合着扑过来,一种是潮湿的霉气,一种是劣而烈的酒的刺鼻,还有一种却是说不出来的一种幽幽甜香,与其他的印象甚为不搭调。 少刻,眼睛适应了,看到这是两层楼一个小店,楼下几张桌椅横七竖八地摆着,都是很便宜的木料,其中有几张还裂缝或者瘸了腿,用砖石一类的垫起来;转角处一座楼梯直通二楼,上头堆满酒桶,酒桶极多,但也只占了本来就窄的楼梯的一半,可见堆得多高,多么岌岌可危,但从有的酒桶干裂了缝隙却并无酒流出的情况看,大部分也许都是空的。 青离皱了皱眉,这样的店真会有人来么。 “老板在吗?”云舒喊了几声,楼上才传来极妩媚一声“来了”,接着是趿拉着鞋下楼的声音。木质的楼板大约有些腐坏,被踩得吱吱呀呀一阵乱响。 待来人从黑暗处慢慢走出来,青离看清,是个女人,云鬓蓬乱,凤眼勾魂,一件杏色薄纱外披一半还算正经穿着,一半却有意无意地耷拉下来,露出润泽的肩膀和雪白的手臂,以及里面的同色抹胸,抹胸比起胸部的尺寸来似乎明显偏小,又让人想到一个成语:呼之欲出。不过令人佩服的是,在那样一个窄小的楼梯上,女人扭腰摆胯,还能风韵十足。 “呦,是外地来的客官啊,打尖还是住店哪?”女人下得楼来,仔细端详二人,道。 “是有事要跟姑娘打听,我们可以给你住店的钱。”青离下意识地皱下眉头,忍了那呛人的香粉味,上前道。 “呦,那不行,我们这开店的,不是打尖就是住店,别的,恕不奉陪了!”女人柳眉一挑,回转身去便往楼上走。 青离愣住,她还没想到会碰这么个钉子,不用你房间就给住店的钱,这老板居然还不要,但转瞬明白过来,这意思大概是,她想要的远不是那一点钱。 云舒反应过来,知道青离好面子一时低不下这个头,忙一把拉住女人袖角,道,“只要你肯告诉我们,价钱随你开。” 没想到,女人借着那点拉力顺势一拂,身上轻纱竟整个飘落下来,接着人“哎呦”一声往云舒怀里便倒,嘴上叫着“心肝儿,你把人家衣裳拉掉了,怎么办?” 云舒还没反应过来,后背已被一只柔若无骨的蛇臂勾住,腰间也有两条玉腿紧紧缠上,不由慌乱大窘,手足无措,看又不敢看,推又不敢推,只剩苍白反复的一句“姑娘,请你自重……” 青离在经历了一瞬间的惊呆后,开始冷笑,这世上,本来就是什么人都有的。倒是难怪天翔说这老板不好对付,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我们说正事吧。”她向那女人道,“我能出的钱,保证够你买断十个这种货色的。” 云舒于窘迫中投来怨念的一瞥:什么叫“这种货色”…… “奥?”女人贴在云舒胸口上,却有一只凤眼转过来,似乎有些心动。 云舒趁她这稍微放松,也顾不得那么多,死命一下推开,跳出门去了。那女人也不再追,趴在桌子上看着他吃吃地笑。 “青,青离,我看……我去村里借宿几晚算了,你自己保,保重成吗?”他脸上红白未定,道。 “随你。”青离语气冷淡,不想表达任何情感出来。 房中两个女人目送云舒一溜烟跑掉,还是青离先开了口,她拿出丝帕来,道:“我想问关于这个的事,你开个价吧。” “开价啊?”女人往后一仰,胸前面口袋一样摇晃起来,虽然面对的是同性,语气却是转不过来的风骚,“开什么价我还没想好,倒是定金,你得先付了。” “你要什么?”青离压制心中的反感,道 “你那男人给我一夜。”女人大笑起来。 “那不是我男人。”听说这个,青离倒奇怪自己好像没什么反应,不怎么惊讶也不怎么生气,只淡淡答道,“你自己不妨找他说去。” 女人笑个不住,腰身扭得蛇一样,往楼上去了,道,“那你要在我这儿住店,等我想到开什么价再说。” 青离无语,默默跟她上去,这就是所谓的人在屋檐下吧。 (七十章 首罪 一) 首罪 七十一章 恶骂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淫欲都是恶德之首。 ———————————————————— ` ` 青离一早醒来,屋内昏昏暗暗地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口很干,脸上发着烫,爬下床去摸茶水,脑中还嗡嗡地乱着昨晚的事情。 本来她走南闯北惯了,绝少择席,可昨晚不知为何就是睡不着,心里烦郁,身上燥热,胡思乱想飞出去便收不回来。 然后她突然听到似乎是楼下传来女人杀猪般的叫喊,心里一惊,莫不是进贼了?看在姐姐下落的份上,她飞奔下楼。 尖叫声是从厨房里传来的,门虚掩着,她举着火撞进去,却又慌忙退了出来。 窄小阴暗的厨房里有五六个人,全都一丝不挂,白天那女人趴在灶台上,身后两个男人扯着她的双腿,在一瞬间青离还疑惑这是不是出于强迫需不需要报官,但当她看清女人手中抓着的东西,彻底明白,扭头逃走了,身后传来男人女人们放荡的大笑。 跑回她自己的房间,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就算她在飞花楼长大,也几乎没见过此等的场面。底下似哭似笑的声音还在一波波传上来,弄得她心中莫名地慌窘,跑去把门窗都锁上,加了紧紧几道闩,然后取棉花塞进耳朵,一团身整个把自己包到被子里,面上的红热才慢慢下去,渐渐迷糊起来。 然而,她似乎并没有逃出那张无形的无尽的网,整夜里都在做梦。 春梦。 梦里的人是达延。 在梦里,他一如那晚在榻上的情状,粗暴而狂热,强势而烧灼,但不同在于,她也像全无羞耻之心一般,放纵地扭动呻吟,甚至使出见过的许多风月招数来让他更疯狂。 直到睁开眼睛那一瞬,她似乎还觉得那些销魂蚀骨的快意充满全身,并错愕于梦里四分五裂的衣服怎么会完好无缺。 但当清醒完全占据她的头脑,巨大的羞耻感便涌上来。 她不算怎么在意礼教妇道那种东西,但像梦中的行为,还是让人觉得异常难为情。 阿弥陀佛,怎么会做这种梦。醒来的青离诵了声佛号这种向来不存在于她字典里的词句,拼命摇头,好像要不承认什么似的。 这时,门敲响了。 青离忙收了思绪,连番照镜子,看脸上潮红下去,又整理衣服,才开了门。 进来的是客店的老板,手上端着一盘黑乎乎的炒菜和一壶酒,笑道,“饭来了。” 青离想到昨晚厨房里的一幕,不由有些呕心,还不知道那锅里会不会有什么奇怪东西呢。于是淡淡道,“谢谢老板,不饿。” “怕有毒啊?”女人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身体摇摆幅度都很大。 “不是,不饿。”青离接下去刚想岔开话题问你开价想好了么,就被女人的冷笑打断了。 “从昨晚到今儿中午一直没吃东西,还不饿呀?你嫌老娘脏不肯吃是不是?” 青离心里说着是又怎样,面上毕竟还不好表现出来,便不说话了。 女人突然一笑,放柔了声调,可语气分明极尽讽刺:“昨夜好梦啊?” 青离被戳中痛处,骤然一惊,不由往后退了半步,脸上也止不住地高烧起来。 梆当一声,女人把手上的盘子砸在桌上,酒泼了青离一身,接着一串粗俗大骂便始料不及地飞出来:“你个做梦都想被野汉子XX的烂X货,装你妈X什么三贞九烈?就嫌老娘脏了?!” 女人叉着细腰指着鼻子左一个骚货右一个婊子地骂不绝口,青离又羞又怒,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气急了,噌地一把将腰间佩剑拔将出来,寒光闪闪地架在女人脖子上,大喊道“闭嘴!” 但她冷静下来,发现这只是让自己处于更加不利的地位,女人不害怕,反越发得意,无赖地往剑上蹭来,道:“被说中了啊?你砍啊,砍了就没人知道你骨头里有多浪是不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说的就是你这样下流胚! 青离气得手指发凉,几次真想砍下去,但这样当然不是明智之举。于是僵持半晌,只好收了剑,冷冷道,“闲事你不用管。我找你的事,给你三日开个价来,三日后若还不打算告诉我,这辈子你也就别说了!” 说着她重重摔上门,一径出去了。 从本质上讲,这是一次逃跑,落荒而逃…… ` 青离蹬蹬蹬走得极快,不一会便将阴暗中的小房子抛在视野的尽处,脚下呈现新月般的沙滩与一望无际的大海。 但怎么走到这里,这里是哪里,她心中全无一点印象,只翻江倒海着女人那些恶毒的话语。 她简直多少年没这样狼狈过了。 就算被送去蒙古那时以为会受辱被杀,她清楚并不是自己愿意的,因此还可以坦然面对。而女人那些话,虽然粗俗,却让她心虚不已。 对梦中的欢愉,她敢说是半点没有渴求的? 而且,如果是梦到云舒,她总还有个情之所至的理由可以让自己不那么羞赧。 可居然是达延…… 甚至说不定,下次会梦到不认识的人,只要那方面够强,能带来更多的刺激。 难道自己骨子里真的跟那种女人一样? 对了,还有这个问题。 如果她明明有着欲念,可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还要去嫌那女人肮脏,难道不是像她骂的“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那样虚伪至极么? 想到这里,青离忍不住用袖子去掩住面孔,她连自己这关都说不过去,又怎样去反驳别人。 ` 这时身旁突然有人喊了声“姑娘!” 看时,是个沙滩上挖贝的老妇人,面相纯朴和蔼,大概是一个人无聊,向她搭话:“姑娘,你是外来的吧?” 青离心里一动,迅速把刚才的窘迫暂且抛开,想到,若姐姐经过这里,也说不定有别人见过,遂与她攀谈起来,言语间描述紫迷样貌,向她打听。 老妇细想想,突然着恼起来一样,狠狠道,“可不是有!” 不待青离追问,她便像开了闸一样停不下来: “那天我家二狗又去那个杀千刀的娼妇店里,我家就这么一个儿啊!叫那娼妇迷得五迷三道,媳妇儿也不娶!存心叫我家断了香火怎的!那娼妇,当年做人小老婆时,居然还有人夸她清秀,我呸!我老婆子第一瞧见她,那奶大屁股大,眼里一汪水,就知道是个淫妇种子!” 青离擦汗,这说了半天跟我问的有啥关系……遂强行打断她重申了自己的问题。 “你别急,听我老婆子说嘛!”老妇道,“那天二狗回来,脸上带着伤。我问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到底叫我打听着了,是在店里见到一个女的,长得就跟你说的那样儿,二狗以为她也是能乐和的,上去拽人家手,不想身后出来个男的,一脚把他从楼上踢下去了。” “后来呢?”青离脖子都伸长了,急道。 “第二天二狗越想越憋气,纠集些无赖朋友到店里去找那男的算账,不想人都已经走了——要我老婆子说啊,别说你那是活该,就是去算账,人家踢飞了你你连人家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功夫不知多高呢,你能打过人家吗!?所以没找到人倒是好的!” “你说的店,可是那家?”青离遥遥用手指着她住宿的地方,最后确认道。 “可不就是!除了那祖坟冒黑烟的娼妇,还能是谁……” 老妇还在絮絮骂着,青离却无心再听下去,她似乎得到了很重要的信息,可似乎又什么也没有进展,唯一确证的,是姐姐确实在那店里住过而已。 这说明,再生气,她也还得强打精神面对那个恶妇啊…… (七十一章首罪二) 首罪 七十二章 谎言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淫欲都是恶德之首。 ———————————————————— ` 又是一个早晨了,青离推开窗,尽管阳光对这里鞭长莫及,腥味十足的海风却能猛烈地灌进来,驱走些那种颓废、淫糜、无望与贪求的压抑气氛。 昨晚她睡得安稳,桌上摆着折断了的更香。 那香叫做“莫多情”,很妙的一个名字,以抑为扬,说明了它的功效。青离在飞花楼也见过这种香,但来这里,一开始因为那种甜腻藏在湿霉味中,把她瞒过了,直到昨晚才发现。 很快,女人又来送早饭。一眼看到桌上的断香,又看到青离脸上没了乌青的眼圈与突兀的潮红,眼中不由掠过一丝失望。 青离也安稳而冷静地笑着看她,有点戳破敌人把戏的得意。 要说,昨晚半夜里,她被好像雷公架着车驶过的轰隆隆巨响吵醒,差点以为是地震,但刚想跑出去,听见女人肆无忌惮的大笑声响彻整个漆黑的屋子,接着又稀里哗啦瓷器打碎的一声,青离便明白,大约是这女人玩什么新鲜花样,何苦又被她嘲笑,遂继续闷头大睡了,这也许也会让她气闷吧。 没想到,女人神采转瞬间又飞扬起来,拉过青离房间的椅子双腿叉开大摇大摆地坐下,斜着眼睛看青离笑道,“开价老娘还是没想好,不过倒是可以透露你一点消息,因为把定金收了。” 定金? 青离反应一下,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想到那天女人半开玩笑似的说话,但旋即她又放松下来,才不相信云舒会跟这种女人上床。 “你不信啊?”女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风情万种地拖长了声音,“可我要是没收下这定金,干吗告诉你要的信儿呢?” 这一问倒让青离心里一沉,无可作答。 女人也不看她,接着媚笑道,“那种男人老娘见多了,当着老婆长辈的面儿,一个个装的跟圣人似的,可要背着人啊,最下流的货色就是他们了!就说你那男人,昨晚儿开始还有些装模作样的,可两杯黄汤下肚,裤子就穿不住了……” 青离有些莫名紧张起来,一点杂音跑到脑子里去:云舒肯定不会像说的那么不堪,但以他那个不会拒绝人的性子,不会真叫这女人灌了药下去了吧? “你那男人还真行,一晚上X了七八次,老娘这会儿还腰酸背疼的。”女人作势扭动脖子,发出舒活筋骨的响动,竟打算说起书来了,“第一次在……” “够了!有完没完!”紧张转成愤怒,青离大声打断她,“那不是我男人!你们爱怎样也跟我没关系,你不是要告诉我姐姐的事儿么,扯这些做什么!” 女人的眼光投到她身上,仿佛很欣赏这个气恼的样子,唇边挂着不知含义的晒笑,半晌,才说,“老娘么……说事情都是这样的,你要听呢,就一点不拉地听完,不听呢,她奶奶的老娘还没这么多闲工夫陪个女人磕牙呢!” 青离嘴唇开始发白,这女人怎么就那么跟她过不去,但又怎么就那么能一刀插中她的软肋。 于是女人开始大肆讲起昨晚的细节来了,讲得声情并茂,有时还从椅子上下来用动作演示一下。 凡是涉及云舒的事情,青离一向承认自己是完全丧失判断能力的,听女人说着,她除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也渐渐由完全不信变得有二三分相信。 “也许吧。”她想着,但又想,就算是真的,又关她什么事呢?她是云舒什么人?说好听点单纯朋友,说难听点认识的人而已,哪里轮到她管人家私事了? 所以她只是像根木头似的矗着,力图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来。 “哎,你已经说了五六十次‘关我什么事?’了,老娘听腻了,不能换句新鲜的么?”女人突然停下,对她道。 青离一愣,这真是矫枉过正的反效果。 “说什么不关你的事,你喜欢他吧?”女人又说。 青离再一愣,这种女人居然也知道世上有喜欢两个字,但也许还是出于防御,她飞速地摇了头。 “你喜欢他多久?——多久也没用!”女人没理会她的答案,大笑道,“你这个样儿,一万年也还在那一步,比不上老娘手指头勾勾!” 要知道,骂一个美女丑八怪可能会被付之一笑,而骂一个丑女同样的话可能被砍死。越接近事实的攻击,伤害力才越大,所以青离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别这么无趣么,好歹也反抗一下。老娘不爽的话,可不告诉你姐姐的事了。”女人笑道。 “那又怎样!又怎样!”青离终于吼起来,“我输了,我不甘心,我承认还比不上你这种女人,行了么!满意了么?” 女人眯起眼睛看她的失态,许久,终于笑道,“不怎样,可就凑合了吧。” “今晚二更前,你到沙滩上去,可能看见姐姐。”她终于轻轻吐出这句话。 天哪,天哪!受了这么久的气,不就为了等这一句话么!可这样被轻轻松松说出来,青离一下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停地追问起来,“你说什么!?”,而语气由于心里还满溢着愤怒,又颇为僵硬。 女人扭过头去,没有打算再搭理她的样子。 青离确实也并非没听清楚,飞一样夺门窜出去了。 - - 青离在沙滩激动地跑了几圈之后,渐渐平静下来,这时毕竟才下午,她也不能一直这么望眼欲穿地等啊。 还不如先去找云舒,一个是说不定他能帮什么忙,再一个原因就比较阴暗了:她到底还介意女人说的事情,虽然大半是不信的,多少想确证一下。 所以她就跑到渔村里去,云舒借住在一个老头家里,一天给人家三钱银子,老头全家已经快把他当菩萨供着了。 “青离?我还说去找你呢,这家大伯说今晚上是满月,千万不要到……”云舒看见她,脸上立刻盛开了笑意,迎出来道。 但青离半点没听进去,只是惊恐地打断了他,“你身上怎么这么大酒味?” “这,这,中午在这家喝了点酒。”云舒闻闻袖子,稍退了一步,笑道。 青离觉得有点头晕,以她的了解,这人说违心话时,才会这样结巴与变调。而且,那酒味分明是女人店里那种烈而劣的味道。 “你昨儿有去找我么?”她强做不动声色地问。 “不,不曾啊。”他笑道,“昨儿白天咱们不是见过么。就没再去了。” 这一句话却像一盆冷水铺天盖地地泼下来,青离只觉得半晌回不过神,他当她是什么人?看不到他衣服下摆有那店边才有的红泥么? 她本来想着,那女人那么勾魂,云舒再怎样是个单身男子,受次蛊惑她能明白,只要他坦率承认,她可以像以前一样待他。 可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毫不犹豫地说谎。 为了什么?得到那女人的美色,却又完全不打算放弃她的感情么? 这时才知道,那女人怎样的辱骂,也不过是愤怒而已,而他的一句话,却是真正的伤。 一时间她很想大叫大嚷,揭穿他的谎话。 但一转念,何必呢,让这样的人知道她为他伤,不值得。 何况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撕破脸皮也不好看…… 于是她只是冷淡地笑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了聊。 说了些什么她后来完全忘了,只记得最后似乎是安抚他留在村里便好,也没说她要去海边的事。 因为她不想看见他…… (七十二章首罪三) 首罪 七十三章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为啥大家都责怪青离受骗,没人追问云舒为何说谎呢? ——————以上是颇出意料的分割线———————— ` `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淫欲都是恶德之首。 ———————————————————— ` 才不过初更,月亮还没有上来,但青离已经在海边站了很久了。 沙滩很空旷,劳累了一天的渔民不会有心思来欣赏傍晚的海景,往断崖的方向看去,崖下横系了一只小船,随浪涛轻轻起伏。 青离正看得眼睛疼,身后响起了一声轻佻的招呼。 听声音就知道,是那女人。 她头皮发麻地——她对那女人的感觉已经从厌恶几乎转到打怵了——回过身看了一眼,果然是她。 “你又来干什么?”青离语气警惕,心里却在发毛,哀鸣道,我不记得得罪过你,你就换个人折腾不行么? “我来开价的。怎么,不想听啊?” 开价?对了,早上她说了那一大通只是定金,也就是说,还有更多的消息!?青离一下反应过来,于是又顾不上反感或是生气,忙道:“快说!只要我付得起的!” “呸,你以为钱能买一切啊?”女人露出不屑的神情。 青离无语,居然被这种女人义正词严地鄙视了一回。 女人看她不响了,淡淡笑起来。“我要你坐在这里听我把我的故事讲完,这就是开价。” 这话让青离大为惊诧,打死她也想不到女人的要求会这么简单而奇怪。 然而她想到早上女人那样兴致勃勃地描述着那些不堪入耳的细节,忍不住略带讽刺地滑了一句出来:“讲给我不是浪费了?你若讲给个写话本的,保证几天洛阳纸贵。” 话说出口她有点想往回收,来这里她忍气吞声成这样,还不都是为了姐姐!要是这当口惹这无赖一个不高兴,告诉她点假消息什么的,那才叫一个前功尽弃。 两个人的对峙中,在乎得多的那个人,永远是输家…… 不过意外的是,女人没生气,只幽幽笑道,“他们只要听床上段子,可我要讲得是完完全全的故事。” 青离这才注意,女人今晚有点不同,虽然衣料仍然是薄透露当道,但至少站得直溜,没再搔首弄姿,语气也没有以往的放浪。 于是她带着疑惑地点点头,“你说就是了,我听着。” “你还没问过我的名字吧?”女人第一句话是这样。 青离有点好笑,但也配合地开口去问。 “朝云,我叫朝云,好听么?”女人笑起来,不过这笑不见妩媚,竟反而透出几分灿烂。 青离心里讶异一下,以为这女人应该叫个什么“金莲”之类的,不过当然并没表现出来。 “我做姑娘时是没名字的,就叫一声‘小六’,这名字是个秀才给起的,起时给我讲了一堆故事,什么楚王在巫山的……那时我还不像现在这样……”女人笑着,仿佛有些疲倦,可又止不住地要讲话。 “我十五岁上,嫁了一个进士做小。亲戚都说我这是修来的福气嫁的好,进士那是什么人!读过圣贤书的,放了道台坐八抬大轿的!就算家里有个大娘子厉害些,进士那人看着斯文干净,一开口都是一套套的,想来也不会吃苦。” “我听着,未嫁前心下也一直欢喜,哪知道……”女人摇摇头叹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这也是后来秀才教的——说的就是那人……” “在外头,他说什么一心为公鞠躬尽瘁,私下里财物收到要多盖一间库房,外头说什么谦恭礼让君子之风,回家里天天算计如何弹劾哪个同僚,在外头说什么存天理灭人欲圣人之德,回家后在我身上……”女人顿了下,笑道,“床上的事不细说了,那个留给写话本的讲去。” 青离莞尔,放松了些,听女人继续说下去。 “开始的时候,他差不多天天到我这儿来,可不出两个月,他就对我腻了,加上大老婆管得紧,一个月只来我这儿一两天。” “我心里不喜欢他,甚至还烦他,但他这一不来,我才知道什么叫旷得厉害,每天每天过的白水一样,只想等他过来加上盐。” “叫他大婆娘知道了,他妈的想出了一个毒招。”女人说到这里,语气有些愤愤起来,“我也是后来东一耳朵西一耳朵才知道清楚。他们商量拿我泡枣!” 青离先一愣,一时明白过来个八九分,脸上不由红了。 “那丑贱货说,从道士那里来的偏方,将三枚干枣放在那个地方,次日服食,是大补。又说,这样也能防着我熬不住去偷野汉子,给他家丢了颜面,进士一听,乐得不行,当晚就按样来做。” “不知怎的,不出一月,全府上下都知道了这个事儿。有那好事的家丁趁没人就来我门口嬉笑,说什么‘枣儿也给哥哥尝尝’之类的。我骂,用石头砸,可骂跑了砸跑了一会儿又回来。” 话到这里停了一下,半晌,女人竟吃力地笑起来,“两年前我想到这事还老哭,可现在,终于是没泪可流了。” 青离也没有话,她可以想到,对一个羞耻未泯的人,那是何等的难堪。 “可这府里也不是完全没人待我好的。”女人沉默一会,语气突然转了下来,“就是给我起名那个秀才——进士忙着应酬,几个公子小姐都是他在教。他教书的地儿在我东院,有时就便儿绕来看看我,教我识几个字,或是摇头晃脑地讲大道理,很多我不怎么懂,就是因为进士,还记住个‘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那一段儿,我白儿黑儿地想着他,想他跟我说话,跟我笑,有时也瞎想着他跟我那个。进士来不来我压根不管了。” “这时候我已经特别恨进士了,我觉得好人就是该做得跟想得一样,所以有一天,秀才来时,我就脱了衣裳在房里等他。” “没想到他一下背转过去了,满口什么‘勿视’。” “我气急了,过去骂着他说没想到你也跟进士一样的,我不信你心里不想跟我上床,偏要装一副圣人相。” “他说那不一样,然后又是一通道理,挣开我手走了。” “我心里那个恨哪,恨进士,也恨秀才,回头,却正好看见一个黑壮长工趴在窗户后头偷瞄我的光身子,我认得他叫二狗,就把他叫进来了。” “本来我只是赌气,想跟他弄一次,让那两个男人当回王八就算了,没想到,这一下,离也离不了了。” “我们从早上X到下晚,大婆娘的贱丫头快送枣来才罢休,他走了我还张着嘴在那儿想,以前的日子都是白活,进士根本是个太监!” “有了一次不要紧,他得空便往我这边跑起来,老天也长眼,进士突然得了急病,全家都围着转去了,没人顾得上我们两个。” “给进士买棺材冲一冲时,秀才又来找过我一次,问我要是进士死了,愿不愿意改嫁给他。” “我这时全天里头,大概还有一二刻还想起他教我识字,剩下的时候,不是在跟二狗XX,就是在想着跟二狗XX。” “我看他那瘦样儿,床上估计还比不上进士,这时我已经尝惯甜头了,哪能再跟他去干熬,所以一口就回了他。” “进士才蹬了腿,大婆娘就要把我发卖出去,我便跟二狗回来了。” “没想到,消息比人还快,二狗的老娘听说我是死了丈夫改嫁的,又知道我们是私通在先,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不让我进他家门。” “没奈何,我拿了原来一点积蓄,开了家小店,跟二狗搬出来过活。” “二狗与我初时还恩爱,可渐渐不知怎么就淡了。每晚从六七次少到一两次,还经常草草就完了。” “而且,我才发现,我们不那个的时候,根本没话说。面对面闷头坐着,跟受刑似的。” “所以我想办法,拼命找回当初那甜头。” “我买春宫图,弄药,玩各种样儿,只求让他再腻上我。” “有一天,我们正X着,他突然问进士和我X时都怎样的。我随口答应了一点,他突然变得如狼似虎起来,于是我喘咻咻地,有的没的全都喊了……” “那之后,每次他都要我讲跟别的男人X时的细处,其实我之前只有进士一个,为了快活,便瞎编乱讲……直到有一天,他真的带来一个不认识的男的。” “我扭手扭脚地要跑,却叫他从后边一把摁住了,说,反正你都有那么多男人X过了,不多这一个。” “然后我们就三个人一起,过了开始那阵还稍有点羞后,好像整个人都上了天,记不得多少时候不曾这等受用了。” “再后来,人数渐渐从两个到三个,到五六个。就像现在这样儿了。” 青离听着,本来有些唏嘘,但心里装着姐姐的事,看月亮渐渐升高,不由焦躁起来,而女人还在絮絮说着: “今年有一天,我听说秀才死了,他家那边闹大灾,本来官府念他是读书人,特地给了半斗杂豆赈济,不想他将大半给了老母后,遇到两个准备换了孩子来吃的妇人,想来想去,竟连余下的一点也舍出去了。” “然后我突然想起那时他背着身跟我说的话,那话文绉绉的,我以为我从来没记得过。” “他的原话是:‘爱欲之心,人皆有之!能使恶德不欺善念,邪思不堕亵行,是圣也!’” 青离怔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却有一艘小船突然驶入了她的视野之内,满月的明亮下,虽然颇远,也清晰可见船尾一人飘扬的流苏。 那人背着脸,但青离认得衣服极像是紫迷最爱的一件紫仙罗,遂一个猛子跳起来冲过去了。 “别去!”女人突然抓住她的胳膊。 “那是我要找的人!”青离眼看船越飘越远,发急挣道。 “你答应听我说完故事!” 青离急气,刚觉得她有点可怜之处,怎么又这般可恨起来,遂没轻没重地一把推开,箭头一样向那大船飞过去。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身后传来了女人歇斯底里的大叫。 (七十三章首罪四) 首罪 七十四章 仇家遍天下者面临的问题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淫欲都是恶德之首。 ———————————————————— ` 青离冲进海里,声嘶力竭地大喊姐姐的名字,可船上的女子就是不回头,反顺着海流越飘越远。 天无绝人之路,青离灵光一闪,方才不是看断崖之下系着一只小船么!于是顾不得许多,奔上去一剑砍断系索,向海上的船摇去。 她的水性一般,摇船也不是很快,但好歹距离还是慢慢拉近的。 然而,不知为何,仅剩十余丈时,刚才一直风平浪静的海面波涛突然急剧翻滚起来。 当载着姐姐的小船突然被一个浪头掀翻,她发出一声惊叫。 她喊着紫迷的名字,拼命划近,想把浆递给姐姐。但不知是紫迷不识水性,还是风浪太大,竟然连一次头也没浮上来。 急切间,风更大了,由呜咽变成狂吼,浪打在浪上,翻滚着推进,最后在岸边的礁石上盛开,海面的泡沫被撕起来扯成小团,石头般地抛射出去,也打在青离脸上让她咸得张不开眼睛。 突然间,一个滔天巨浪从船下拱起,小舟像一片叶子样被抛上天空,船上的人也像一只小虫般被水舌卷下。 青离拼命往已经翻覆的小船边游去,但每个浪过来都将它打得更远,也将她深深按下水底。 在狂暴的大海面前,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太渺小了…… ` `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 当她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时,第一印象是周围有许多人。 “醒了!醒了!”他们嚷着。 她想开口问话,一张嘴却是“咳”地一声,又吐出一大口咸苦的海水。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抱着他的男人轻拍她的后背,说。 “云舒?”她微弱地吐出一声。 “我是天翔。”男人脸色稍微变了一下,但旋即又笑起来,“我说办完事就赶过来,没想到还真是时候。” 青离这才看清,后头还有另一个手足无措的一模一样的人,另外立着许多村里的渔民。 天翔转回头去,向后面那个怒道,“才交给你几天,就把人给我弄成这样!我要是不来呢!我要是不来呢!?” 云舒被骂得不敢抬头,嗫嚅道,“她跟我说今晚不会来海边的。” “还敢说了你!”天翔大吼,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凶,“还不去拿银子给这些恩人!” 众渔民欢天喜地地跟着不敢说话的一个去了,屋里剩下青离天翔两个。 “这些人啊,就是见钱眼开。”天翔笑道,“开始说什么不敢去,我一说有上千两银子,开上那艘最大的船,挑上几个经验最老到的渔夫,可不还是把你救下来了。” “我一到店里,店里没人,到村里,你又不在,我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到海边一看,你已经在海上越划越远了。”他接着说道,“可你怎么会去的?这里满月夜涨大潮,老渔夫都绝不敢下海的。” “我看见姐姐。”青离遂有气无力地将紫迷的事简述一遍。 天翔听了,沉默一会,竟又笑起来,道,“你也没看见正脸不是?天下衣服做的一样的多了,是你姐姐怎么会不搭理你呢?所以放心,你姐姐肯定还在世上什么地方活着等你呢。” 他说的这些本来青离也想到了,但经别人强势地肯定一下,竟也多了几分信心。 可若不是姐姐,这一切的关联未免太巧了吧。 难道,那是一个饵,想置她于死地? 青离打了个冷战,其实早在知道小沐把她卖了那天就明白这点,但提心吊胆了一段,发现并没发生什么太危险的事情,就有些松懈了。 现在想来,说不定她一直在个水晶鱼缸里呢,表面上轻松快乐,游来游去,以为自己还在大海中,实际真到边上,就会咚地撞墙。 这事会是谁干的? 对于一个仇家遍天下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太难的问题了…… 临下海前女人想跟她说什么?说不定那里有这个问题的关键。 “青离。”天翔的唤声将她拉回现实,她发现他握着她的手,忙不迭要抽回来。 可他却不放,看着她的眼睛,正色柔声道,“你每次出事不知道我有多担心,让我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好不好?” 青离一怔,然后笑道,“六扇门的保镖,好是好只是我请不起。” 天翔也笑起来,道,“跟我打太极啊?那我这么问总行了吧——我喜欢你,愿意嫁我么?” 青离整个发懵了一会,她不意这家伙会这么直接,一时又想到这话要是从云舒嘴里说出来该多好,可转瞬又隐隐作痛地疼起来,现在就是云舒来说,她也不希罕了。 对天翔的问题,她想了想,既然如此,也就趁机会都说开了吧。 于是她笑起来,道,“论出身,论样貌,论温柔贤德,你都能找着强我十倍的人儿,我怎么忍心耽误了你的前程。”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今生今世,我只独钟你一个,你却要我去找别人,不是太狠心了么?”天翔搂过她来,恳求地问。 青离原来颇反感这些甜言蜜语,不过认识天翔久了,觉得若有七分心,说成十分,也比某人那十分心一分也倒不出来要好,何况人家刚才才救了她的命,她也要尽量顾着人家体面才好。 “你是何等聪明的人,有些话原不用我说,可现在所谓当局者迷,恕我多嘴点破。”青离于是笑道,“你不是真喜欢我的。只不过因为你处处比人强,自小得人意儿,被我不知轻重打了一巴掌,心里反生出一股劲儿来。” “其实这个,放下也就放下了,人一辈子不是想要什么都要得到的。若找个名门闺秀……” 她停住了,因为看见天翔眯起眼睛看着她笑,神情有些诡异,半晌道,“你果然是长在人心眼上的虫子,我从现在开始真的喜欢你了……” 青离刚想答话,外头一人咚地撞进来,截断了。 天翔恼怒地瞪来人一眼,来人却顾不得,只喊道,“哥,出来!死人了!” - - 晨曦微露,如镜的海面让人想不到昨晚的凶狂,沙滩被冲洗得如同平滑紧致的肌肤,断崖下的水面,能看到一团白花花浮起的东西。 打捞上来,是那个女人,叫做朝云但大概没人知道这名字的女人。 青离大惊,昨晚最后她要她别下海去,居然还真错怪了她,而且,希望从她那里打听的问题关键,也永远别想知道了。 当地的官府离得远,天翔一边先差人去报案了,一边亮了身份,慑服众人。 验尸结果,女人是窒息而死,死状可怖,口鼻中满是泥沙,白净的身体不着一物,大腿胸部有些青紫瘀痕。由于浸水,死亡时间不够确定,约在昨夜二更至四更。 由于这村子很少有外人来,犯人十有八九是在村民里头,天翔遂盘问昨夜大家的活动。 有六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三个青年男子:二狗、麻秆、喜旺,一个半老头族长老石,另外还有二狗的娘和麻秆的女人。 三个男子都是朝云的“莫逆之交”,之所以不在村里,就是因为受了告知,三更时在断崖上际会朝云呢。据喜旺说,他到断崖时看见麻秆已经在那里,而后又看见二狗过来,但麻秆说自打来没见到朝云过,三人等到四更,才败兴而归。 老石是村里最大姓的家族族长,大伙儿都说,平时他最恨朝云伤风败俗。昨夜他是连夜从外地赶回来,所以没有人证。 至于二狗的娘和麻秆的女人,不用说也是恨死朝云的,昨夜她们都说在家睡觉,但因为家里另一人出去了,没人能做证明。 (七十四章首罪五) 首罪 七十五章 云舒的推理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淫欲都是恶德之首。 ———————————————————— ` “大人,大人,我们三个都是与她相好的,怎么可能杀了她呢?”喜旺扑通一下跪在天翔脚,告道。他是个白净后生,年纪看起来是三人中最小的,听说朝云死了,两条腿一直筛糠一样发抖。 “就是,就是!”二狗连声附和,“俺平日在村里,常听麻秆的女人人前人后地骂,说要杀鸡一样杀了俺们那相好呢。”他生得黝黑魁梧,宽脸厚唇,卷起来的裤腿上沾了些沙子。 “你老娘还不是见天娼妇长娼妇短的!?怎么不提?”一旁麻秆不满地插过嘴来,护自己的女人。他是个黑瘦子,不知是由于牙齿还是什么原因,嘴部突出起来,颧骨又高,整个人有些衰相,唯一双小眼滴溜溜乱转,显出些许精明。 “杀千刀的贼汉!……”二狗的娘刚想骂下去,被天翔啪地一拍桌子打断了。 “要不要你们自己来断这案啊?”他冷冷道。 于是众人一时噤声。 “你怎么想?”他转向云舒道。 云舒想了想,略带拘谨地答道:“第一个,朝云(名字是青离告诉的)想要自尽,或者失足落水。虽然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第二个,朝云如约到了断崖上,被人推下去的。”他接着说,“这个可能比较大。” 说着,他转向青离问,“说起来,你是最后一个见着她活着的人么?当时她是何情状?” 青离本来脑中正想着,看这三个相好,眼中都是慌乱惊惧,可竟无一个有半分悲伤,朝云这短短一生,毕竟也是无奈。听见问她,才回过神来,细细回想道,“我最后见她,是在沙滩上,当时不过二更吧,她披着黄花绉纱,穿葱绿抹胸,带赤金耳坠,她跟我讲了些以前在个进士家做妾的事,后来我就去海上了,她大约也去断崖上赴约了吧。” “你是几时到的地方?”云舒又问麻秆,因为据说他是第一个到的断崖。 “三更差一刻从家里走的,我老婆可以作证,那时她骂我来着。”小眼睛连忙答道,“到崖上差不多三更。” “喜旺呢?” “我听见三更梆子响才出门的。”白后生佝偻着,一付害怕样子。 “二狗呢?” “俺没记那么准那。”黑壮汉笑道,“大人问麻秆他们吧。” “他是跟我前后脚到的。”于是喜旺代答。 “也就是说,从二更到三更这段时间里,除了喜旺和二狗,余下四个都可能把人从悬崖上推下去。”云舒试着结论,看向天翔。 天翔皱眉不语,于是云舒只得接着说。 “死者平日习惯如何?”他顿了下才把这句有些暧昧的话问出口,“是穿着还是脱了衣裳等你们?” 三个男子对看一眼,平日虽然都是鬼混的,在这大庭广众下竟也有一分半分羞耻上来,半晌答道,“穿着。” “那凶犯大约不是女人了。若是二狗的娘或麻秆的女人推她下去,衣裳应该是穿在身上的。” 女声的“大人英明!”和男声的“不是我!”同时响起,颇为滑稽。 “大人,大人!这样便必定是族长老石!他平日最恨那娼妇了,常常顺着风往店的方向吐吐沫!必是他昨晚从外地回来,路过断崖,看娼妇一个人在上头,就起了杀心了!”麻秆先声夺人,为自己辩解道。 “族长这一辈子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哪像你们这些下流种子!说他杀人,我第一个把眼珠子挖下来当泡踩!”有村民忍不住大声嚷道,许多人附和起来。 云舒压制了村民的纷乱,不管老者平素在村里多么德高望重,眼下他确实是嫌犯之一。 这时一直沉默的族长开口了,声如洪钟,“老头子我恨的是那女人带坏了村里好后生,可杀人那是什么事?不怕两位大人笑话我转两句文,那叫作奸犯科,目无国法!我一辈子行得正走得直,难道半截入土了,反干这样的事,污了一世的名声?” “倒是你,石麻秆!”老者话锋一转,目光如炬,“你刚才叫那女人什么?娼妇?这是相好的人的话么?老头子虽然不知道你们的丑事,可为女人争风吃醋,闹出人命的事可是常有。” 众人发出叹服附和之声,青离也暗暗赞道,这老头说话点到为止又一针见血。 麻秆慌了神,结结巴巴几句说不清楚,头上的汗先下来了。 “慢着。”说话的是天翔,倒是先把麻秆救了,“云舒,你说案发一定是在断崖上么?” 云舒点头,答道,“我想过在沙滩上,可断崖上一推便会落下去,沙滩却是长长的线,想溺死死者,必须要强把人拖到水里按住,可这样的话,哪有个不拼命挣扎反抗的?” “一旦反抗,凶徒必然越掐越紧,在死者身上留下瘀伤……” “她身上有伤不是?”有人插话道。 云舒没直接回答,叫出人群中两个后生,一个比另一个瘦弱些,道,“,劳驾二位帮忙,你作势想将他压进水里溺死,你要挣扎反抗。” 两人知道是为了破案,又觉得新鲜好玩,演得十分逼真,一个先去掐另一个的脖子,另一个死命挣扎,最后令他不得不放开脖子,而将整个人背转过来,反剪住双手,拼命压住后颈,使面孔浸入水中,力气小那个才踢腾不过来了。到云舒喊停时一看,瘦弱些那个脖子、手腕上都已经有了青色印子,强壮些那个也略受了些抓伤。 “这就是了。”云舒拿白布衬手,移近尸体指点道,“大伙儿看,这个位置不对。死者胸腹上的青紫只怕是在与人欢好时落下,而脖子、手腕上都没有瘀痕,说明并非在沙滩上被人强行压入水中,应该还是在崖上被一下推落的。” 于是众人有恍然大悟之声。 青离看着,心中冷笑,单看这公事公办的样儿,真让人想不到昨儿晚上他干的好事了呢。 “这,这,大人!”麻秆叫起来,“反正人不是我杀的啊,你开始说说不定她是自己落水的,对不对?也不能知道是不是自个掉下去的呀?” “这个我们会进一步来查,可一旦有证据不是,恐怕你要跟衙门的人走一趟了。”云舒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 他们还在争嚷着,但青离没继续听了。她注意到,窒息而死,口有泥沙,死者看起来是溺水而亡最常见的征兆,但那泥沙的量,似乎也太多了些吧? (七十五章首罪六) 首罪 七十六章 自愿的活埋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淫欲都是恶德之首。 ———————————————————— ` “得酒钱十两……买米三斤……受赊账十二个钱……” 天翔没再念下去,将破破烂烂的账本甩在桌上,道,“要自杀的人,会在临死前还记下这些么?” 这不重要,青离早知道朝云不是自杀的,令她留意了一下的是,酒钱十两,那种劣酒,一桶也不值十两吧。 “至于失足跌下去,难道专等脱了衣服再失足?”天翔继续说道。 “朝云知道族长恨她,怕是不会轻易被他推下去。”云舒插话补充,“而且我们得知,麻秆你欠了朝云五六两银,前几日还要赊,被一顿臭骂,使扫帚打出来了。又有人说,你心胸狭小,米粒大的仇能记半年,只怕这就是你要杀朝云的嫌隙了。”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麻秆纳头拜倒,叩头作响,“我实是从三更等起便不曾看见她!大人明鉴啊!” 云舒刚想再说什么,被天翔一手扣在肩上止住,遂知趣地闭了口。 天翔笑起来,道,“没错,麻秆你不必担心,这案子的凶犯并不是你。” 人群中掀起了议论的风,云舒也奇怪地看着哥哥,虽然知道天翔常常喜欢在他的基础上显出棋高一着,但这次结论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推翻的漏洞啊。 “溺水的死者我见多了,面紫眼凸,口鼻中会有少量泥沙。可这死者,嗓子里都流出沙子来。”天翔掰开死者的口,向人展示,道,“所以凶案的发生处并不在断崖,而在沙滩。” “怎么会?刚才那位大人不是演都演了一遍,说不是在沙滩上么?”半天没什么事的二狗慌道。 “那只是证明,死者并非被强行按入水中而已。”天翔笑道。 “难道是用迷药么?”云舒问。 “也不是,昏迷中溺死的人面容安详,如同熟睡,你忘了?” “那难不成是自愿的啊?”云舒小声咕哝一句。 天翔大笑起来,拍他肩道,“你可算有点长进了,就是自愿的!” 此言一出,听众哗然,哪有人会自愿被杀,如果有,便是自杀了好不好? 天翔却不为所动,笑着听他们议论够了,拍拍桌子,转向云舒道,“记不记得我们小时也有一次去海边,玩沙子?” 云舒被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实答道,“你说我藏在沙子里想吓轻梦一跳,结果差点被闷死那次?” 青离莞尔,云舒跟她说过这事,那时他五六岁,跟天翔两个商量躲在沙子里,等秦轻梦过来突然跳出来,结果云舒个实心眼的全身都埋下去了,天翔等他下去,却偷偷起来跑去找轻梦玩去了,要不是张夫人急起来找,只怕云舒已经死于被自己活埋这种富有传奇色彩的原因了。 不过,转瞬间她的心又一下抽紧,现在的云舒已经不是那时的云舒了。 天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这就是了!死者就是被埋在沙中活活闷死的!” “他又不像我们那时是小孩,哪会任人埋下去?”云舒怪道,也说出了观众的疑惑。 “这种女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天翔鄙夷地笑起,“必定是哪个男人跟她说要玩什么新花样儿,要先把她手脚埋住,她便欢喜迎合了。” “没想到,那男人却是早有杀心的。”天翔接着道,“待埋到脖子处,突然往她头脸上也盖沙。她此时就算想反抗,手脚被埋实压住,也拿不出来,但因为隔着沙,也不会留下掐痕青印——那些一比对就知道是谁的手了。” “待男人确认她已死,连忙跑去断崖上赴约,装作什么事也不知道般。因为昨夜的大潮,尸首也绝对不会留在沙滩上,若在海中被发现,就是从崖上推下去溺死的一样。” “我说得可对——石二狗!”天翔突然转向那黑壮男子,大喝道。 这一声众人皆是一惊,那女人当初还是二狗带来的,都知道二人夜夜牛皮糖一样粘在一起,怎么可能是二狗杀的呢。 果然二狗毫不示弱,反高了八度嗓门,“你,你凭什么说是俺?!证,证据呢?” “没证据以为我沈天翔会作这番推论么?”天翔冷笑起来,“你那一身的沙子,只怕就是天黑不能清理干净的缘故吧?” “沙……打鱼的身上有些沙子有什么奇怪?就算俺去过沙滩,也没见过她!” “从那店里到断崖要经过沙滩,从你们村里到崖上却不用,你没什么事绕这远路做什么?” “老子想去,管得着么?”二狗死鸭子嘴硬着。 天翔呵呵笑道,“那就不说这个,却还有一件确凿物证,想必你是无可抵赖的。” “什,什么?” “青离刚才说,见她时身穿黄色衣裳,带赤金耳坠,可捞起人来,却是不着一物。刚才我还在想,云雨需要把坠子也去了么?”天翔语气转高,字字着力,“后来一想,却通了,衣裳你必然丢到海里去了,可那赤金坠子,恐怕你舍不得。而这一夜诸多事情,你又没得空溜回家,那坠子现在一定还在你身上藏着!” 二狗像被雷劈中,脸色噌地发了白,瘫坐在地。 一个老婆子从人堆里跑出来,正是二狗的娘,扑到天翔脚下告道,“大人你一定断错了,我儿被那贱人勾得九头牛都拉不转,怎么可能杀她!?” 回答她的不是天翔,而是身后的一声嚎啕。 “XX的俺这辈子都被那贱货毁了!!” “本来俺能娶房清清白白的媳妇儿,生几个大胖小子!俺又有力气,过得肯定不比谁差!”二狗伏在地上哭道,一张宽脸上满是粘液,“都是那娼妇勾引俺缠着俺,弄花样儿让俺离不了她,弄得现在臭了名声,家里老娘不认,村里人人戳脊梁骨,最丑的女人都娶不来,俺恨死她了!都是她害俺这样的!!” 刚才马蜂窝样的人群陷入了一时的静默,这答案,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 ` ` 当地官府的人不久来了,拖走了软成一滩鼻涕的二狗,二狗的娘在后头哭喊着,族长老石冲他们啐出一口浓厚的吐沫,转过身拖长了影子走了,众人也渐渐散去,嘴里却叽里呱啦地议论着,这件事大概可以成为几个月的谈资。 青离看着地上剩下的女人,整个人说不出来地沮丧,自己好像明明被什么人设计了,答案的关键女人是知道并且想告诉她的,但现在,一切归于渺茫了。 “要不去她店里搜搜?有什么线索也说不定。”天翔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道。 青离仿佛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眨眨眼睛表示同意。 (七十六章首罪七) (未完,还有一个尾巴。。。) 首罪 七十七章 首罪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淫欲都是恶德之首。 ———————————————————— ` 失去主人的小屋依然黑沉、气闷、弥漫着一股湿霉而甜腻的味道。青离站在门口看了看,半天才强忍着不快,猫了腰,从黑洞洞的小门钻进去,天翔云舒紧随其后,将那无人处理的尸首也暂且搬了过来。 天翔去搜楼上,让云舒青离搜下面。他到楼梯口时,云舒突然颇为惊慌地在后头喊了一声:“哥,小心酒桶!” 天翔于是大笑起来,也不回头,道,“听你叫的,以为是山贼呢,你还真是越长越出息。” 云舒不作声了,讪讪地去翻箱倒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青离反复想着这句话,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雷公架着车驶过的轰隆隆巨响……女人肆无忌惮的大笑……稀里哗啦瓷器打碎的一声——那晚她听到的几种奇怪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贯通了。 可是……这么说来,这些天把她气得三长两短的,那呆子却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真是恨死她了……于是咬牙切齿地问,“云舒,你实话告诉我,前晚是不是到这来过?” “啊?”云舒抬起头来,还有点想支吾过去。 “有种你继续撒谎试试。”青离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冷冷道。 “那……那,其实是来过。”云舒看她那样,后背上起了鸡皮疙瘩,小声道,“那天半夜突然有人来找我,说你生了急病上吐下泻的。我吓得就跑过来……结果上了楼,发现是那女人的招数,就走了……” “就走了?”青离似笑非笑地问。 “哦,哦……” “那为什么骗我?” “你别问那么细了嘛。”云舒脸红,道,“反正没做对不起……” 最后几个字被他吞回去了,想起来这是造次的话,自己并没有可以对不起人的身份,于是又低了头,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青离不用他说,那晚的情景已经可以活画在脑海中: ` 某人着急上火地冲上二楼,站在楼梯口问“青离怎样了?” 回答他的是一袭甩过来的轻纱和一阵轻浮的笑声。 于是他一个错愕,向后退了一步。 可惜他忘了,身后是楼梯。 是楼梯也就罢了,上面还有几十个危若累卵地堆着的酒桶,大多数是空的,可也有的装了酒。 跟几十个酒桶一起往下滚的场面一定很壮观…… 所以那女人笑成那样。 然后某人大概扔下十两银子算赔酒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地爬起来跑了。 他却不会知道,女人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光着身子伏在桌上,狠命将茶壶茶碗一扫,乒乒乓乓落在地上,泪珠儿一样摔得粉碎。 …… 青离目光落向躺在一张破席下的女人,她的头脸是露出来的,紫胀的脸、圆睁的眼和大张的嘴都仿佛诉说着绝望的不甘。 她明白了这女人为何一定要追着撵着找自己的麻烦,因为她在护疼啊。 从表现的激烈可以看出,那痛楚的程度。 有多少自卑,就有多少狂妄; 有多少迷茫,就有多少放纵; 有多少不甘,就有多少报复; 她沿着欲望的路走下去,走到伤疼,走到绝望,却又无法回头,因为那是她自己选择的。 可是,所以,她不甘心哪。 她想证明别人跟她是一样的,想证明人人心中都有肉欲,更想证明人人在肉欲面前都会低头,因此,她用春香设计青离,又千方百计地勾引云舒…… 但显然,她输了。 答案其实就在秀才那句话里:爱欲之心,人皆有之。能使恶德不欺善念,邪思不堕亵行,是圣也! 人人心中都有肉欲,没错,不然恐怕人类已经绝种了。 不过,并不是人人在肉欲面前都会低头的。或者说,完全在动物本能面前低头的,并不是完整意义上的人。 ` 至于真实,这是让她一直钻牛角尖的问题,进士的虚伪大约给她带来了矫枉过正的印象,但显然,并不是越无耻的人生越真实的,灾年之粮,谁不想要,可如果能做到因为把最后一口饭给别人而饿死,难道能说这人是虚伪么? ` 青离叹口气,这些道理,想必朝云最后终于是想通了的,也拿出来输家难得的大方,甚至准备说出一些重要的事情,可惜,却再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了。 ` 而青离自己,在这段令人极为不舒服的经历里,其实也学到了东西。 第一天被大骂的时候,她过不去的关,现在似乎可以过去了。 可能是由于成长的环境,此前她对肉欲的东西是相当排斥的,甚至颇为矫情地否认自己会有这方面的感觉或想法。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叫装纯。 而现在,她能放松许多地去看这个问题。 其实欲望并不可怕,它存在于每一个人心里,真正可怕的是完全按照本能的欲望行事,不想或不能拿理智进行丝毫节制。 有句很俗的话叫万恶淫为首吧,其实也许最初它不是这么俗的意思。 孔子评论诗经,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那个字的解释是“过分”。 所以,也许人的首罪,并不是淫欲,而是“不能节制”。 ` “青离……”天翔的说话将她从神游四海中拉回来,他从楼上下来,手中拿着一块黑色的石头样的东西,“别的都寻常,唯有这个是有些奇怪的。” 青离接过来看了一下,黑黝黝的,上面似乎有块月牙的形状,可又完全不知道是什么。 “这个,我拿着,给你查查来历吧。”天翔笑道。 青离点了头,又指着地上的女人说,“这个,你是最会交涉的,去跟村里或官府商量一下吧,总不好就这么放着。” 天翔依言去了,青离其实也就是想把他支走,因为接下来她有问题要跟某人处理一下。 …… 她能明白云舒为什么那时会说谎,要是她跟几十个酒桶一起声势浩大地滚下楼梯,大概会马上移民到蒙古去,这辈子不要有人说认识她。 但……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居然让她的人生完全灰暗了这些天,而且他还完全不知道,那就…… 于是她甜甜地笑起来,“云舒,你闭下眼睛。” 云舒狐疑地看看她,但还是照做了。 …… …… “啊哟!痛……为什么打我?……行了行了是我不好……啊哟……” (七十七章首罪八此案件结束) 饕餮 七十八章 苏家妖孽 贪甚曰饕 —— 《汉书》之颜师古注 ------------------------------------------ “孽,二十万两啊,我到现在还睡不着!”俏丽的女孩子趴在床上,两条白生生的小腿上下踢腾,见旁边的男孩子默不作声,遂继续兴奋地飚出话来。 “二十万两,我们那时想也不敢想过的!” “我要在西湖边买座小楼,三层的,从窗户正好可以看到夕阳晚照,涂朱红的漆,屋檐要高高飞起来……” “然后在苏杭都盘几间丝绸铺子,找老掌柜的来打理,有进帐不说,一年四季我都有新样衣服穿。” “然后买匹伶俐的小马儿——两月前那玉石色的我就喜欢得紧,也不知卖出去没有。” “奥,对了,还要把醉烟楼的招牌的大师傅挖过来,让他天天给我做西湖醋鱼吃,一次做两盘,一盘放香菜,一盘不放香菜……”女孩子边说,边咯咯笑着。 “孽,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没什么想要的么?说啊,你想要什么?” 于是一直沉默的男孩子站起身来,说出一句话。 女孩子脸色一下变了…… - - “前面什么事?路都堵住了?”青离勒住马头,手搭个凉棚望去。 不待别人答话,有声嘶力竭的大喊从乌压压看热闹的人群中传出来:“我家的宝贝啊!还我家的宝贝!” 难道是白日抢劫不成? 青离就知道,云舒听了一定会挤进去,于是也只好跟着。 包围圈里头是五六个人,一个穷酸的书生模样的委在地上,身边散着几张银票,旁边立着四个光鲜肥壮的家丁,背后是金漆的大门,写着斗大一个“当”字。 “不是赔你五千两银了么?还要怎的?”为首一个家丁不耐烦道。 “那是我家传家宝贝,从东汉时传下来的,二万两也不止啊!”书生哀告道。 “你自己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上头是你手印不是?别说你不认得字!”家丁拿出一张文书来晃了晃。 “拿上银子回家去吧,告官你也告不赢的。”另一个家丁出来安慰一下,可也只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罢了。 此时青离从观众小声的议论中,已经明白个大概,这不是白日抢劫,却比那更可恶——抢劫的话好歹还有官府作主,而这桩巧取豪夺中,没人能帮那个受害者。 这是一家当铺,匾额上写着“广进当铺”四个镏金大字。 当东西的规矩,若到期物主没有来赎,东西自归当铺所有,如果当铺丢失了物主的东西,同样要赔偿,但这赔偿一般都是一个固定的额度,可能远远小于所当之物的价值,不过,来当东西的人多半是急着用钱,别说想不到这一层,就是想到了,也大多是形势所迫,顾不上。 这家当铺就是钻了这样一个空子,有客人来当价值极高的物品时,进门时便礼遇有加,也开出高高的当价,哄人签下一个文书,规定当铺若丢了这物品,对物主的赔偿最多不过五千两。 所以这东西便一定会万无一失地“丢了”。 就拿书生这宝贝来说,当银五千两,赔银五千两,不过一万两而已,而当铺转手把东西一卖,至少两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会流水样进来。 话说回来,这沙里淘金的功夫,自然也是天大的本事,城北华泉当铺本来是这城里第二大的,看广进这般,眼红了,也动了歪主意,不料弄进块假玉,白白赔了八千两银出去,气得那掌柜口吐白沫,一口气没上来竟归了西,从此广进当铺在这城里更是笑傲江湖。 以上这些内容都出自青离身后一个半老妇人的口中,显然她对这家当铺的掌柜是知根知底的,这会儿,她又啧啧道:“这张麻子以前黄金黄铜都分不清,这会儿倒会来这么一出。” “你还不知道哪?还不是娶了一个识货的老婆?”另一个黄脸姑婆小声应道。 “怎么不知道,所以怪道呢,那老婆不就是王家绣房的二丫头么,从小看着长大的,一手针指倒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可没听说能鉴宝哇。” “嗨,那就不知道了,反正这张麻子自打续了这个老婆,脸上的油光是一天比一天多啊。” “我听说啊,张麻子老婆是有个叫赤什么珠的,往宝贝上一蹭,就知道这东西值不值钱。”又一个尖嘴的妇人插话道。 “世上有那样东西么?” “怎么没有?苏家妖孽,听说过没?六年前据说就是偷这个东西,栽了大跟头了!” “你听谁家说书的讲的?顺嘴就能掰,谁信。”前头那两个笑起来摆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青离听说苏家妖孽,心下一动。 苏妖瞳、苏孽瞳,六七年前横行天下的盗圣姐弟,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个月亮很好的夜,她到温泉里去洗净身上血迹,他们也正在那里脱下身上的变装。 一眨眼工夫,一个耄耋老叟与一个妖艳妇人化作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看得她呆了。 而那两个,也看见她一身的血。 真是够坦率的见面……即使没说话,也互相猜到对方七八分。 当时她握紧了剑,不过很快发现那两个没打算理会她,继续去掉身上因变装而粘附的东西,后来索性跳下去洗了。 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都赤条条的,但让人完全不会觉得不洁或猥亵,相反,那是非常干净,非常漂亮的一个画面。 他们旁若无人地站在齐腰深的泉水里洗着,不时有水珠滑过白皙紧致的皮肤,在月光下闪出剔透的晶莹,两个人仿佛本来就是水生的小妖精一般。 两人长相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下颏尖尖的小娃娃脸,像永远长不大似的,斜菱形的眼睛,眼角微微飞挑,配上自然上弯的笑唇,显出一种拽兮兮可又让人舍不得生气的神气。最为令人惊叹的是,无愧妖瞳孽瞳之名,二人的右眼是常见的乌黑,左眼却都是一色水蓝,蓝得像高原上的湖泊。 而由于性别不同,这极为相似的面貌却带来别样的气质,跟其他女孩子相比,苏妖多了几分棱角,清爽中透着一丝娇俏,苏孽则略带男生女相,眼睛一眯,自有一种不可言传的妖媚。 两个稀里哗啦洗完了,嘻嘻哈哈捞过衣服来围上,抓起刚才随意丢在岸边的一个青布包裹,一阵风样消失在远处迷蒙的月光里。 后来月亮好的夜里,青离时常会想起那个场面,两个坦然、随性、飞扬跳脱的小妖孽。 ……即使在他们出事以后。 他们出事是在六年前,青离也是听的传闻,只知道个大概,据说是去偷宗武侯府一个什么宝贝,却没想到被人料中,早设下重兵埋伏,苏妖中了一掌一剑,苏孽断了只手,两个还都从悬崖上跌下去了,虽然没找到尸体,按说也都是活不成的。而支持这结论的一个重要佐证是,后来这六年中,他们确实销声匿迹了。 青离想着,抬眼看见云舒天翔,突然想到,当时伏击妖孽的捕头好像听说姓沈,说不定他们知道详细呢,于是一时好奇心起,打听起来。 (七十八章饕餮一) 饕餮 七十九章 赤饕珠 贪甚曰饕 ——《汉书》之颜师古注 ------------------------------------------ “你算是问对人了。”天翔笑起来道,“那时妖孽两个才弄出了一件大案,上头火了,说若我爹两个月内不抓到人,不但革职,而且问罪。因此我们全家上下都经过这个事。后来还是我给料中了,在宗武府用伯乐珠做的饵,带了二三十个大内高手去,才打了个漂亮仗。” “伯乐珠?”青离好奇地问。 “一种红色比米粒稍大的,不怎么起眼的珠子,也难怪你不知道。不过据说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世上只两枚,可谓价值连城。”天翔笑答。 “你说……不怎么起眼……却价值连城?”青离皱起眉头怪道。 “岂不闻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天翔呵呵笑起,“这伯乐珠,顾名思义,是一种伯乐,不过它不是相马,而是相玉。将它与一块玉放置一处,待两三个时辰,颜色便渐渐改变。若是劣质假玉,珠子不甚改变或变得昏黄,而若是上佳良玉,则发红透亮,若是绝世白璧,则艳如饮血。” 青离哦了一声,这东西以前她还真不知道,听上去觉得挺神奇的。 “说起来这珠子还有个来历,是小时为了给爹分忧查证的,野史传说而已,别嫌我卖弄。”云舒一旁笑着补充,“说是南朝梁有个武陵王,平素横征暴敛,严刑苛法,后来有人献了这两枚珠子,更方便他搜刮天下宝物,为块玉弄得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都是寻常的。后来有一年黄河决口,难民流离,有人劝他拔九牛之一毛赈济,他不肯听,结果民怨沸腾,终于造反,冲进王府,将他点了天灯,府库之富,搬了整整七日才搬空,由是被梁世祖赐姓饕餮氏。这珠子出名于他家,又因本身红色,还有个别名叫赤饕珠。” “赤饕珠……”青离念了一遍,惊叹这个别名凶险不祥。 因为是闲散的聊天,云舒随口说下去,“不过要说盗亦有道,那苏家妖孽真是情深意重呢。眼看要打到苏孽身上的五毒化骨掌,苏妖想都不想就扑上去替着挡了,然后苏孽要是想自己逃,说不定也行的,可他就是死都不肯丢下姐姐,最后被砍了只手,抱着苏妖从崖上跳下去了。” 青离叹了声,妖孽的默契是传说中公认的,她曾经羡慕过那样拥有一个人便拥有世界,但后来想到,同样的,失去一个人便失去世界,那毕竟不是属于她的生活。 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已经到了驿馆,才安顿下东西,门响了。 驿丞引进来的是个老头,头上戴顶破斗笠,花白的头发胡子都乱蓬蓬的,一只眼睛上用布蒙着,一只袖管也空荡荡的,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缎子包袱,下身是粗麻布裤,裤腿卷着,脚上一双破草鞋,露出黝黑的脚趾,看上去是个艄公模样。 果不其然,他有礼没数地给天翔云舒唱了个诺,道,“老汉是这城里白玉河上的艄公。听说京里的大人在这儿住,可是您两位?” “你有何事?为何不找本地的父母官?”天翔道。 “老汉是发现了个事,疑心是杀人案子,可毕竟没啥凭证,要是上衙门,结果谎报了,只怕不得一顿板子……” “行了,你说吧。”听说可能是凶案,双胞胎耳朵习惯性地支棱起来了。 “昨儿下晚,老汉划着船,打玉带桥底下过,突然顶上扑楞下子扔下来一包东西,吓人一大跳。老汉就冲桥上喊,你掉东西啦,没想到,那人应也不应,反一溜烟跑了。” “老身就奇怪了,过去一看,是个缎子包袱,撞在船边上,有点散架了,打开一瞧,里面是这些东西。”艄公说着,拿过包袱给云舒天翔看。 青离等人解开一看,包袱布是上好的玫红细缎,形状有些不规则,好像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里头包了块大石头,看样子是一心想让这包袱永沉湖底了,另外还有一样物事引起了三人的注意,那是条云丝锦帕,上头绣着牡丹花儿,四周打着梅花络子,针脚极为细密,可惜只有半条,上头又有血污,说明对这是一起谋杀案的猜想是不无道理的。 “这包袱里原来没有刀的么?”天翔展开那半条锦帕,道,“这是刀切的割口,说明行凶时凶犯手上有刀,既然要毁灭证据,不连刀一起丢了,难道还拿回去切菜么?” “哦……老身不是说了,这包袱撞在船边上,散开了。”艄公细想想,道,“当时好像是见什么东西翻下水了,老眼昏花的也没看清,听大人这么一说,许是刀吧。” 青离心里推断一下,如果她是凶犯,为什么一定要把帕子割断呢?恐怕是帕子上留下了什么证据,而帕子是从哪里割断的呢?恐怕是受害人的手里,用临死的残念攥住的东西,一般人是休想薅得出来的。 她拿过那帕子细看,背面果然有一指印,看形状估计是男子的手所留。 天翔又问了艄公一些问题,知道扔东西的似乎是个略胖的男子,但艄公也只看到了背影,并不能提供更多线索。他们谢了艄公来报案,送走他后,开始去跟当地官府沟通。 这是桩有点特别的案子,先有了物证,尸体却还没找到,而当地官府自然不会不给沈家兄弟这个面子,于是派出大量人手,在全城搜索后,终于在一片树林里找到一具女尸。 果如他们先前所料,女子一身干净的玫红细缎衣料,被撕去了一大块,一眼看去,基本就能判断与那包袱布相吻合,手中紧握着半条云丝锦帕,几个衙役撬了一个时辰才把它从死者手中取出来。 另外,女子二三十岁年纪,是被勒死的,身上没有别的伤痕,但大概是挣扎中咬破了口舌,嘴角有血流下来,直至脖子,而勒杀的工具大约就是那条云丝锦帕了。死者身上没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也并无任何财物,初看起来像是强盗夺财杀人。 ` 天翔带着一班官差才回到衙门,留在那里的云舒来通告,广进当铺的掌柜张麻子来报案,说他老婆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七十九章饕餮二) ———————————————————— 饕餮的故事比较短,大约4-5章结束 另,由于处在个小推荐期间,周末也更,下周恢复正常,甚至会降一点更速,见谅 饕餮 八十章 失而复得的物证 贪甚曰饕 ——《汉书》之颜师古注 ------------------------------------------ “我家夫人平素要辨认宝贝时,就把小的们都赶出去,夫人一个人在房里闷坐一天,到第二天,就知道那玉好是不好了。”张麻子家的婢女玲儿被天翔云舒找了来,跪着启禀道。 “连你家老爷也不让进?”天翔问。 “回大人话,是。鉴宝都是夫人一个人的事儿,那时窗帘都拿黑布掩上,再没第二个人知道的。”这玲儿看起来粗粗笨笨,答话也都很老实。 “六月十二晚上(艄公说捡到包袱的日子),你可听到看到什么异状?”云舒道。 “回大人话,初更时候,老爷和夫人好像因什么事吵起来。老爷脾气很暴的,我们这些下人就都躲远点了。” “然后呢?可曾再看到夫人?” “不曾。老爷说夫人生气,连夜回娘家去了。” 天翔云舒意味深长地对看一眼,安抚了这丫头几句,放她回去了。 然后天翔先笑着开了口,“这凶犯必是麻子掌柜无疑。” “是了。夫人失踪了三天都不响,单等我们大张旗鼓地查,才忙不迭来报案,怎么说都是可疑。”云舒赞同道,“又说那尸首在林中被发现的。夫人一个单身女人,又是小脚,怎会走到那里去,就是去了,林中多泥,挣扎之中,衣服怎么能那么干净,想必是有人移尸的。” “在那当铺门口时,听几个闲人议论,说张掌柜是娶了这老婆才发达,看来不虚。”青离插话说,“大约是掌柜终究觉得鉴宝的法子在自己手里才妥帖,夫人却不肯说,一时争吵起来,掌柜的脾气暴躁,失手勒死了人,慌张起来,才抛尸掩饰的。” 兄弟二人皆点头。 青离沉吟一下,又道,“听这个鉴宝的法子,像不像你们说的赤饕珠啊?” 云舒先是一愣,道,“自宗武侯三年前被满门抄斩,他家珠子是遗失了,不过要说流落到这小镇百姓女儿手上,不大可能吧。” “也说不定,看那不吉利劲儿像。”天翔笑道,“听说历代拿过这珠子的都没什么好下场,苏家妖孽也在上头栽了跟头,这不,广进当铺也死人了。” “贫家女儿虽然不识货,但许是偶然间发现这个好处,就留藏下来”,他又说道,“总之借这案我们正可以搜搜,若是能发现这珠子,那这市井小案,可一下变成扬名立万的大功了。” “这案应当并不难破。”青离道,“艄公拿来那半条锦帕一直收着不是?记得上头有一血指印,拿来对比,想必张麻子就无可抵赖了。” “正是。”云舒说着,去拿当时收起来的证物包裹,打开来,细查查,脸色却突然变得煞白。 “那半条锦帕不在里头!”他慌道。 “怎么会?打艄公给你,一直都封在箱里,没人动过啊。”青离慌上去帮着看,果然是没有。 乱找一阵后,三人开始冷静回来。 “最后一次见帕子是什么时候?” “在艄公手上。” “我也是……” “当时你确证了把东西收起来么?” “好象是艄公一起包好给我的……” “罢了罢了!”天翔顾不得跟云舒生气,大声道,“那还不快去找那艄公!?” ` 还好艄公不是贩夫,不是走卒,不是跑腿送信的,只是艄公而已。 所以在河上,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他。 老远地,在波光闪闪的白玉河上看到一只小船,招呼他,他便过来了。 “哎呀,是老头子老糊涂了!”他将满是水渍的手在破裤子上擦了擦,看见云舒青离便满脸歉意,“还说正想去找大人们呢,上次那帕子,不知怎的,叫老糊涂竟然一下又给拿回来了,这烦劳大人们又跑一趟,该死该死……” 云舒没心思听他絮叨道歉,单是听说原来那半条锦帕还在他这,已经谢天谢地,算是虚惊一场了。 老头儿进了船舱,翻了那半条带血锦帕出来,锦帕的精致绣工,在一堆破破烂烂中格外显眼。 云舒将其拿过来,跟他们从死者手中抠出来的一拼,果然吻合出一张完整精美的云丝锦帕,遂长出一口气。 “大人哪。”艄公突然上来欲拿云舒手里的东西,有些垂泪的样子,道,“大人让老汉看一眼这帕子吧,老汉原有个女儿,也打得这等好络子,可惜命薄,十七岁上一病死了……” 云舒原不想让人碰动证物,听他说得可怜,再说想想也多亏了他才有这物证,于是小心递给他,只吩咐不要弄脏了。 艄公拿着拼起来的帕子,左看右看,突然大放悲声“我苦命的女儿啊!”,老泪纵横,吓得云舒忙将物证夺过来,不使污染,谢了他赶回衙门去。 - - 案子破得还算轻松,有了铁证,张麻子没涯两板子就全招供了。他发达起来,便有心娶妾纳小,奈何老婆拿这识别宝贝的本领辖制他,于是两个常常争嚷,六月十二那晚,便是一时吵急了,恶向胆边生,用老婆手里的帕子去勒她脖子,结果竟没轻没重勒死了人,于是他吓破了胆,连夜将尸首抛到人迹罕至的荒林中去,又将凶器证物包了一包打算扔下白玉河,不想居然扔在了人家船上,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意。 ` 至于传说的赤饕珠,天翔把整个当铺与麻子家里翻过来也未找到,大约是市井流言,不足采信,这小案子终归是不能变成大功劳了。 ` 青离却左思右想,觉得有什么不对,拿过那两个半条锦帕,拼起来反复地瞧。 血迹已经陈旧了,变成暗暗的褐色,牡丹花儿却还不褪色地娇艳着。周围梅花络子,盘成五瓣一心,针针细密。 但青离认真一看,似乎有两条络子受过损伤,于艄公提供那半块上,花心处似乎有针挑过的痕迹,忙小心用剪刀剪开,银线里原来竟包着颗珍珠。 她略一惊,取出细瞅,原来珍珠上雕了尊观音大士,这工艺唤做“一珠一菩提”,是世上常见的一种护身符品,不过这颗手工也算精良了。 她想了想,低头又查帕子,终于冷笑起来,从桌子上一跃而下,出门去了…… (八十章饕餮三) --------- 本故事未完,因为过了0点,这是周日的更新,早上9点就没有了,说明一下~~ 饕餮 八十一章 二十万两的药引子 贪甚曰饕 ——《汉书》之颜师古注 ------------------------------------------ 更深夜静,夏虫唧唧,桥横玉带,月映白河。 艄公将船摇到桥下,嘴里哼着得意的小曲,却被一声冷冷的话打断,“老人家,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吧?” 艄公一愣,接着转过来,左眼上没有蒙布,却是紧闭着的,恭敬地笑道,“是姑娘你啊?案子不是破了么,还找老汉啥事啊?” “你给这半块帕子中,我找到个这东西。”青离笑着,将那珍珠观音拿出来,道,“而我们从死者手中取出拿半块,花心里却是空的。” 艄公嘿嘿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那牙在初见云舒天翔时可是黄的。 于是青离接着说道,“也许那包证物真是你偶尔得来,可其后的计划全是精心设计。目标,不用说就是那颗价值连城的赤饕珠……” “奥?愿闻其详。”艄公也不再作佝偻样子,直起来叉着腰嘻嘻笑道。 青离亦笑着回言:“你得了这包东西,从那锦帕绣工,包袱布料,以及扔东西人的背影合起来推断,死者必是广进当铺家老板娘,传说中赤饕珠的持有者,于是欣喜若狂,仔细验看,果然在花心中找到了这珍珠观音,可惜不免有些失望,毕竟这东西与赤饕珠的贵重不可同日而语。” “但你转念一想,一条如此精致的锦帕,两边重量、形状若有轻微不同,都可能惹人注意,所以想必这半边中的东西是用来均衡那半边的,死者手中抓着那一半,花心里必然也有一颗差不多大的珠子。” “可惜的是,你不知道那一半到底在哪里啊。” “如果一个人去找,不啻大海捞针,于是你想出个绝妙的办法赌一把,那就是报官。” “依靠官府的力量,果然不出两天就把死者以及她手中的另一半锦帕找到了。” “可你要怎样见到这另一半呢?”青离又气又佩服地笑起来,“这就是你事前留了一手!” “你在云舒收取证物的一瞬间,将帕子抽回你袖中了——对你而言,这本是轻而易举之事。” “而说什么包袱扔在船边,碰散了,刀掉进水里的话,也是纯属杜撰,你把里头除了帕子之外可作证的东西统统丢了,因为这样才能保证我们发现物证不见了时回头找你。” “你聪明之处,还在于扮作艄公——大约给了原来的艄公几两银子让他歇着去吧——因此在河边能找到你也不但不令人起疑,还令人庆幸。” “你托词什么思念女儿,将整幅锦帕抓在手里,这一刹那,已经足够你将另一半中的花心挑开,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将赤饕珠据为己有。” “有如此大胆子,敢利用整个官府帮着偷东西的,世上除了你还有谁——苏孽瞳!”青离大喝道,“把左眼睁开!” 咯咯的笑声响起,一只蓝宝石色的眼,好像天狼星在夜空升起般张开了,花白的胡子、破烂的上衣也呼地飞上天去,露出年轻的轮廓与狡黠的笑容,可惜却有一只手臂齐根断掉,疤痕蚯蚓样狰狞地纠结在一处。 “是你啊?”他其实早认出青离,于是用一只手上下扇着,尖起嘴道,“你报应还没到呢?” 这话说得让青离都没法接…… 噎了半天,她重振起气势,道,“苏孽瞳,你武功废得不到三成了吧,趁早把赤饕珠给我,免得皮肉之苦!” 苏孽想想,突然把手笼在嘴边,身子扭得奇形怪状,大喊:“抢劫了啊,黑天化月之下抢劫了啊!” 喊了半天,连个回音都没有,只好悻悻收了声道,“都怪我太会找地方啦,在这里变装没人能发现的……” 青离看他耍宝,怄得好笑,又时时不得不提醒自己板着脸,瞪着他不说话。 苏孽没了办法,咬着嘴唇想想,突然眼睛一眯,身体往后微仰,用仅剩的手摆了个撩人的姿势,媚声道,“打个商量改成劫色行不?” 青离差点吐血,这家伙真是名不虚传地欠扁。 于是她弹弹剑刃,铮铮作响,从牙齿缝里狠狠挤出字来:“对付你,只可力敌,不可智取,我早想好了。” “啊涅,这下麻烦了。”他皱起眉来,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包儿来,打开来,将一颗滴溜溜的小红珠子摊在手掌上,道,“你若是杀了我再搜去划不来啊,还不如就给你吧。” 青离一惊,不知他要玩什么花样,暗暗绷紧身体。 果然,苏孽伸手之时,脚下一踢,沙尘飞起,拔腿开溜。 若是他另一手没废,或是青离防备再差一点,便真会给他溜掉了。 而“若是”只是“若是”。 剑光青蛇样脱出,将他整个人罩住,大约二十招上,苏孽被一剑逼到不能动弹,靠着桥洞壁,轻微突起的喉结随着喘息能碰触到剑尖,直视着那颗已经被青离夺来手上的小红珠子。 二人这样对峙半晌,苏孽脸色渐渐涨红,虽然狼狈还力图要保持趾高气扬的神色,道,“先说好,别以为我是怕你杀我!要不是为着阿妖,我苏孽瞳何时这等低三下四求过人!这珠子最多能卖到二十万两,这辈子我想办法拿别的东西给你折变,这珠子无论如何你要给我。” 青离一惊,不知要不要信他,苏孽固然狡猾,可若说为了苏妖,倒也未必不可能,于是道,“你姐不是死了?” “死是没死,一直昏着。”苏孽答道,“我带着她找药找了六年,三个月前才得了方子,药物好找,却是药引子吓人,正是这赤饕珠……” 原来如此么?也是个为着姐姐的……青离嘴角泛起笑意,电光火石间将已经夺到手中的小红珠子抛起,右手一块石头便跟了上去。 很微弱地一响后,红泥般的粉末簌簌地落到接着的手掌中,她便复包起来,递给大张着嘴的苏孽。 “你还真舍得啊……” “你这财迷都舍得拿二十万两当药引子,我有什么舍不得?”青离笑道,看苏孽虽然惊愕,却没有失望或痛悔的意思,知道他所言不虚。 “况且,这样便不会再有人打这东西的主意,你能安心拿着回去不好么?”青离又说。 苏孽咯咯笑起来,在青离以为他要表扬她的聪明时,很认真地说道,“嗯,你这果然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青离很想把刚才那块石头砸在他脑袋上…… ` 苏孽瞳转身要走时,青离喊住了他。 “我如今放你一马,只求你以后不要去找沈家的麻烦。” 男孩子停住了,半晌笑道,“不会的。” “难道你不恨他们?” 水蓝色的瞳子望了望天,“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们的行踪会被料中?” 青离摇头。 “赤饕珠世上本有两枚,六年前我们先偷了一颗,卖给个波斯商人,得了二十万两白银。” “这六年里,我时时刻刻能想起拿到钱那天的场面。” “姐姐趴在床上,两条白生生的小腿上下踢腾,不停地跟我说话。” “孽,二十万两啊,我到现在还睡不着!” “二十万两,我们那时想也不敢想过的!” “我要在西湖边买座小楼,三层的,从窗户正好可以看到夕阳晚照,涂朱红的漆,屋檐要高高飞起来……” “然后在苏杭都盘几间丝绸铺子,找老掌柜的来打理,有进帐不说,一年四季我都有新样衣服穿。” “然后买匹伶俐的小马儿——两月前那玉石色的我就喜欢得紧,也不知卖出去没有。” “奥,对了,还要把醉烟楼的招牌的大师傅挖过来,让他天天给我做西湖醋鱼吃,一次做两盘,一盘放香菜,一盘不放香菜……” “孽,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没什么想要的么?说啊,你想要什么?” “然后我就站起来,告诉她,‘我想要……’” 苏孽在这里顿了一下,看青离屏气凝神地听着,正猜测是什么豪宅美食良田绝玉,终于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那是极简单的四个字:再干一票…… (八十一章饕餮四本案件完) ———— 下一个故事:嫦娥。。。本来大脑劳损,想请假几天的,结果居然上了首页女推,555,死也得更啊。。。。 嫦娥 八十二章 惊为天人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 ` 岭南苗疆,崇山峻岭,瘴气逼人。 江西九圣山上,有一个江湖教派,以月为徽,唤作拜月教,四周苗民,颇多信奉。 教中教主为圣女,终身不嫁,带白银面具,人莫能见真容,有弟子二人,为左右二副使,择其优者继位,并有东西南北四护法,底下香主若干。 青离三年前在这里有单小生意,目标是个香主,她没想到会再次与这里扯上关系,回到京城,才安生没两天,又要去江西。 起因是教里有个护法与沈烈风是十几岁前的好朋友,后来渐渐断了音信,两三个月前,却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他有事上京,与沈烈风再见了面,听说沈烈风现在是总捕头,又开口恳求帮他调查件事。沈烈风是个念旧的人,当下答应了,可杂务缠冗,脱不开身,事情不好总拖着,便让天翔云舒去一趟。 这情况跟查樊七巧墓那时如出一辙。 这次沈烈风倒没有绝后之虞,可惜他似乎低估了两个儿子衰神的力度…… - - “南护法叫你们帮着查的是什么事?”三匹马拉开一条线,蹄上裹了防滑的草,走在山岭间羊肠小路上,青离问。 “他怀疑左使有心谋篡。”天翔的回答言简意赅。 “左使斯容?” “你倒挺清楚的么?”天翔投来惊异地一瞥。 “听说过而已,毕竟也是江湖上有些名气的教派。”青离自知失言,忙道。 “不过却不是。”天翔笑道,“斯容与斯梦做左右使是三年前的老皇历了,听说后来斯容杀了斯梦,畏罪叛逃,现在的左右使唤作苗娜、苗依。” “看来我消息还真不灵通。”青离欲盖弥彰反成拙,粉饰地笑道。 正说着,前方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歌声,清冷空灵,有如天籁,引得三人皆催马前行。 山道九曲,眼见前方路尽,转过一壁,却是令人惊叹的一个洞天。 三面青山环绕,呵护着中间一汪潭水,被一弯寒月笼着,映成一潭幽碧,潭边石上坐着一个惊为天人的白衣女子,一边梳头一边放歌,如瀑的青丝泻进潭水,与水面的青荇一起荡漾。 若一般丽人,尽可堆砌柳眉杏眼、花容玉貌这些好词佳句,可对这女子,似乎只能说,什么也不能再多一分,什么也不能再少一分,只是看着她,便仿佛呼吸也被她夺去 不消说两个男子,连青离都看呆了。 而女子也看到了他们,歌声骤然停顿,眼中闪过难以言表的神色。 就青离看,她的反应是复杂而奇怪的。 第一个眼神是惊慌,身体动了一下,大概是想跑掉,这对一个害羞的年轻女子来说,似乎是最正常的,可终于又没有走;接着的神采却是喜悦,仿佛她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美丽,从观众的反应上得到了首肯,遂流连着不肯离去;而再后来则是一种难以言喻而令人心悸的寂寞与幽怨,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三个,洁白的贝齿在下唇上留下深红。 呆立半晌,还是云舒先回过神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若被误会成登徒子,那可就是不必要的麻烦了,于是歉意地笑笑,终结了短暂的邂逅,拨转马头继续前行。 夜轻马快,不一会回头已经看不见那女子,一句诗却无端涌上青离心头。 李商隐的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 广寒宫,是西王母取的名字么?这名字配得上在月亮上建的宫殿,那样的动听,那样的不凡,让人心生向往,以至于忘记了它的字面意思:空旷的、寒冷的宫殿。 这宫殿里头,就住着那位窃灵药以奔月的仙子,为什么要窃,淮南子不曾说,但不外乎是不老、不死、成仙吧。 所以现在,她用那永远年轻美貌的容颜,一千年,一万年,每一夜,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茫茫碧海沉沉青天。 她,应当是后悔了吧…… 而刚才所见那风神绝美的女子,最后那眼神,正是这诗句的感觉啊! 她却是为了什么呢? - - 半夜时分,青离等三人终于见到拜月教南护法郑忠,也就是沈家老爹的朋友,这次事件的委托人, 他安顿下三人,按规矩向教主通禀了,不过当然不会透露有调查的意思在,只说是故人探访。没想到教主竟出乎意料的热情,说既然有贵客到访,不可失了礼数,要举行一个迎宾宴方好。 于是第二天晚上,青离见到了教中几乎所有有些头面的人物。 围着紫檀木飞凤八仙桌,众人分宾主坐了,最上首是韦昭圣女,也就是当任教主,她在位已经超过二十年了,举手投足间老成持重,气度雍容,世袭的白银面具上雕刻着一张永远平静的面孔,抹掉所有喜怒哀乐,庄严的黑色法袍充满威权地垂下,遮去曾经曼妙身姿。 韦昭圣女的两侧坐着左右副使苗娜、苗依,二人皆着白衣,以白纱覆面。自从被选为圣女的继承者那一刻,她们的面容就不是一般男人所可以见到的了。苗娜较苗依略微高瘦,但差别也不是很明显,真正区分二人身份的是手上一个金丝螭文护腕,宽二寸许,是精致金箔贴成,镶嵌了红宝石,左使带在左手,右使带在右手。 左右使的起名有些像佛家的法号,同辈按一个字排下来,近三代的名字分别是韦昭、韦明,斯容、斯梦以及现在的苗娜、苗依,并不是因为她们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由于竞争,关系恶劣的左右使实在不在少数。 再往下是东西南北四大护法,皆大红宽袍,腰间系玉带。面貌却是大相迥异。东护法周蒙,长须飘飘,气质超凡;西护法吴锐,鹰视狼顾,表情阴森;南护法郑忠,方面大口,脸色重红;北护法王宁,面如冠玉,身材高挑。 护法身后则各有一名女侍,对她们来说,自然不必有圣女与左右使那般的清规戒律,不但不忌抛头露面,而且打扮得花枝招展。 青离本来只是环视,当目光落到其中一名女侍身上时,却再也不动了,嘴里差点惊叫出来,连忙找个如厕的理由暂且离席。 而对方显然也看见了她,同样的一惊后,也默契地迅速从席上消失了。 (八十二章`嫦娥`一) 嫦娥 八十三章 甜蜜之死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 ` 青离找个无人处,迎住前来的那条黑影,急道,“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狠狠瞪回一眼,“这话我问七爷才对!” 没错,吕小沐为什么在这还用问么,只是不知道“客人”是哪位。 小沐今日穿着鹅黄的宫裙,眉眼如画,楚楚动人。自从上次的事,青离对她的感情有些复杂,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而她对青离的感情也难以说清,一方面始终恨怕青离压她一头,另一方面又怀有一分内疚,以及对上次青离出口救她的感激,加上二人毕竟同一条船上的,亦没有撕破了面皮,于是在这表面平淡的对话下,双方都是心潮汹涌。 青离明白这些,忙撇清道,“我不妨碍你的生意,你看见跟我同坐那双生子没?他们是南护法请来的,我只是偶尔一起。” “他们是何许人?七爷如何会同他们一起?” “这个……说来话长……算是朋友吧。” 小沐有些暧昧地笑起来,“那是把七爷暖化了的男人?” 青离脸红道,“别瞎说。” “哪一个?”小沐却不依不饶。 “哪一个也不是。” “上次到现在有多半年了。”小沐扳着手指数数,完全不理青离的回答,自顾自地问下去,“总该有点实质发展了吧?” “差不多快倒退回路人了。”青离终于放弃了无效的抵抗,苦笑道,“但我并没想跟他在一起,只不过想远远看着罢了,所以也无所谓。” “七爷骗谁呢?”小沐尖刻地笑道,“想远远看着,何不找个离他家近的尼姑庵出家?” 青离被逼到墙角,半天,有气无力地答道,“也说不定。” “罢!罢!七爷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小沐大笑起来,“一辈子有一天,和一辈子一天也没有,哪样好些?我若是你,哪怕骗着做他一天的妻,第二天死了也是好的。” 青离笑笑,去蒙古那天她想什么来着?“早知道第二天就死了,应该在云舒耳边说一百遍喜欢他,然后……” 可既然没死,那就不一样了,活着比死,要面对的事情更多。 于是她道,“可你不是我,我要么宁可半点不沾,要么就想要天长地久……” 小沐顿了顿,突然说,“那就天长地久不好么?” “这么长时间他们也没看出你来。”她很快地继续说道,“只要你不再犯案,说不定这辈子也就混过去了。” 小沐这话有她自己的意图在,青离彻底洗手,谁还能跟她争这天下第一刺客之名,但她说的似乎又不无道理。 青离先前也不是没想过这点,但第一,她信奉纸里总是包不住火,将来万一穿帮,只怕带累云舒一家;第二,她素来鄙夷有人为了更好的姻缘隐瞒自己的过去,觉得欺骗心爱之人,自己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小沐仿佛看穿她心思活动,又笑道,“我知道七爷是谨慎的人,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露了马脚,反害夫君性命,可独不见翠羽事乎?” 青离一惊,翠羽是飞花楼从良出去的一个女子,嫁的是个富商,实则与个青梅竹马的情郎暗中来往,而另有一个无赖因遭拒绝对她怀恨在心,向官府举发了她的奸情。 按说这并不是诬告,但翠羽选择了在这个情况下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决定。 她在衙门叩头见血,慷慨陈词,怒骂无赖,最后以利刃劈开肚腹,证明自己不曾怀胎,无赖本来只告她私通,并未说她有孕,而这样正是矫枉过正的一个效果,围观之人不知内情,都以为是无赖原本就告她怀有孽种,这时一看没有,一下呈一边倒的趋势,纷纷高喊,愤怒无赖陷害无辜,赞扬翠羽是个烈女,而衙门也不可能不受之影响,最后判定无赖诬告,重责五十大板,情郎逃过责罚,富商保住名誉,后来甚至给死去的翠羽立了个祠,享受后人香火。 那么小沐的意思很明确了,若真有那么一天,横竖是死,只要处理得当,完全可以不伤害云舒与其家人,这句话真如醍醐灌顶,是青离先前没想到的,仿佛突然卸了心头一块大石,一下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也知道七爷不愿意瞒骗喜欢的人。”小沐接着道,“可有时也是不得已吧,你现在这样子,又何尝不是瞒着他呢?” 这又是句一针见血的话,青离不知如何作答,可心里竟有些莫名地快活起来。 说不定……她也有那一点点点点机会,争取一下吧? 她觉得不会这么简单的,不会这样就轻易地能跟云舒在一起的,可她是真的很想跟他在一起啊,就像有时想买东西,那一时就是多少钱都想买,甚至顾不上下月是不是有米下锅。 小沐聪明地收住了,因为现在青离心里很乱,就是多说,她也听不进去,于是换了话题道,“此次七爷前来,与我愿还是照例井水不犯河水。” “自然,我绝不插手你的事。”青离答道,“不见我没一句问你‘客人’是谁么?” 这时,远处传来踉踉跄跄的步伐声,大约是酒后如厕之人,青离小沐忙伏低身体,也不敢再逗留,前后偷溜回席上不提。 - -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天翔起身让青离进座,殷勤问道。 “更衣之所不太好找。”青离随口支吾,她怕人生疑,特地还比小沐晚回来一会儿,把时间错开。 这时,宴会已经上到餐后的甜羹了。 甜羹与其它主菜不同,是每人一碗的,随着上菜侍女娇柔地报出“请用银丝燕窝莲子羹”,一个景泰蓝的带耳小碗被放在青离面前,汤汁收得恰到好处,均匀不腻,上头撒了细碎的椰丝,香气扑鼻。 出于礼貌,自然是等上首教主先尝用,谁知圣女从面具的口处才送入半勺,便放下来,淡淡道,“今儿厨子是新来的吧?” 一旁左右使都是一愣,然后又齐道,“教主,可有什么不对?” “不是大事,只是甜了。” 天翔云舒对看一眼,甜羹不该是甜的么? 后来他们知道,韦昭圣女有消渴症(作者注:糖尿病的古代说法),不能食糖,每次宴会,她的饭后羹汤都是单独做的。 “教主常常教导我们节俭为本,凡泼米洒面,皆为身后积罪孽,何况这是名贵的上品燕窝,弟子愿为教主饮此羹,不使其为奢费之罪源。”右使苗依借这机会,忙近前一步进言道。 “还是右丫头为本座想。”内容是赞许,声音却依旧淡淡地。 苗依不无得意地向苗娜看去一眼,后者却并无反应。 于是苗依将面纱掀起一条小缝,很优雅地喝完了一小碗汤,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弄脏任何地方,大约是习惯了的缘故。 众人稍加客套,也纷纷让美味落肚,少不得还要说些赞美的场面话。 正热闹间,却看苗依突然双手拼命卡着脖子倒下去,脸色变得惨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然而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在地上滚了片刻,喷出一口鲜血。 “她死了。”左使苗娜上来探了下鼻息,不无惊慌地说道。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 (八十三章嫦娥二) 嫦娥 八十四章 不插手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 ` 席上诸人慌乱一阵,毕竟都还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很快镇定有序下来,细检尸首。 不必去请什么仵作前来,教中本来就有不少用毒高手。检验结果,苗依面白唇青,口吐鲜血,中的正是一种“甘如饴”之毒,这毒取自一种植物汁液,顾名思义,有浓厚的甜味。 不出意料地,在刚才右使替教主饮下的汤碗中,检出残毒。 西护法禀告了他的发现,并不无蛇足地说明了一句,毒药以无色无味为最上,因为不容易被发现,而这种“甘如饴”因其甜味浓郁,并不被经常使用,但若下在甜羹里,却是很好的掩饰。 “这么说,是有人想加害本座?可怜右丫头是替本座死的?”圣女的声音也略略激动起来,道。 还未曾有人答话,一个圆头圆脑的厨子已经被从外头扭进来,嘴里却不住大喊着,“教主,冤枉啊,小人一家全仗教主活命,怎敢做这天打雷劈的事!” “你们押他来做什么?”韦昭圣女环视一下,正坐如钟,道,“他是多少年的老厨子了,忠心暂且不说,起码也该知道,放了甜的,本座不会吃。” 厨子叩头如捣蒜,连称“教主圣明”,四周人等也有赞同之色。 然后青离发现,目光突然都落在自己三人身上,因为这里不知圣女不能食糖的人,应该只有是他们这些外来者了。 好在大家毕竟并不确认,因为他们初来乍到,无怨无仇,没有动机,而圣女似乎也没注意到这点,反向他们致歉,说第一次宴会就让贵客遭逢如此凶险不吉之事,过意不去,必将严查凶手,严惩不贷云云。 青离表面哼哼哈哈,心里暗暗埋怨,小沐做事不能机灵点么,听说到这里至少半个月了,连圣女的饮食习惯也搞不清楚? - - “教主平日可有什么仇怨?”南护法的别居里,云舒向他们的委托人问道。 “教主在位二十年,广施德政,四周苗民,都当作神明一样敬拜,哪里会有什么仇人。”郑忠一张红脸涨得更红了,道。 “世伯说左使意图谋篡,难道不是说她想杀教主?”天翔道。 “那倒不是,老夫是听说她想对右使下手,这也是谋篡哪!”郑忠叹道,“三年前那事,举教哗然,教主已经大病了一场,曾想退位,我等苦劝,才勉强留住了,老夫实在是怕那一幕重演,伤了教本,动荡了人心!” “三年前,对了,不是说一个左使失踪么?世伯请细说一下,那会不会就是教主的仇人?”,云舒道。 郑忠沉吟一下,有些隐讳,可想到云舒所言有理,终于还是大致说了出来,“三年前,左右使分别叫斯容、斯梦,二人是韦昭圣女登位之日,从民间千挑万选出来的,入教之时,只有八九岁,经教主精心栽培,不出十年,文治武功,已是名满江湖。尤其是斯梦,不止武功略胜一筹,其性情沉稳果决,颇有大将之风,我等下臣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皆说我教振兴有望。” “不想,天有不测风云。老夫还记得,那是个行晨参的日子,我等几名护法于早上到近月峰下参祭,却只见教主满身是血,抱住当时的右使斯梦,蹒跚着走下来。” “圣女说,她年纪大了,那晚,她召集容梦二人,在近月峰上,准备宣布继承人选。没想到,当宣布出是右使继位时,斯容突然发了狂,大叫什么斯梦不配,竟然出了手,斯梦猝不及防,被一剑穿心而死。教主盛怒,打落斯容于崖下。” “然而,随后检视,崖下虽有血迹,却无尸首,教众在方圆几里内寻找,也没找到叛贼的下落。” “圣女因此事闭关半月,痛悔自己教诲无方,听说连退位书都写了,是我等苦劝,教中逢此大变,教主更要振作精神,栽培出两位足以托付的弟子来,不负教众所望。” “因此,才选出苗娜苗依来,可惜这两个,别说武功行事……”郑忠叹口气,“十四五岁选上来,心思活泛……那侍奉神君的心……” 护法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还好云舒及时补上冷场,皱眉问道,“那如今会不会是斯容回来报复?” “不会的。”郑忠摇头道,“圣女功力极深,挨她盛怒一掌,经络断者十之七八,能保住小命已是万分侥幸,别想保住武功,斯容那叛贼就算没死,谅她也不敢回来报仇。” “所以,会不会是她雇用刺客?刺客是外来的,因此才不知道教主不能食甜?” “这么说……”郑忠方才的坚定态度有所动摇,想了想,道,“这倒不无可能,江湖上这两年不是传一个‘不恕’传得甚凶么?” “小侄却有个想法。”天翔一旁插话,眉头挑了挑,笑道,“这事会不会是苗娜干的?她明知圣女不能吃甜,又料定苗依会见缝插针地巴结,故意下了甜味毒药?”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郑忠红脸放出光来,“贤侄这想法出众得很。若是这般,不用说苗娜那丫头是早有这个心的!” 青离听了,心下思量一番,先前她确信事情是小沐做的,而现在这解释似乎也可以说通。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多半否定了这想法,第一,苗娜中途不曾离席,在席上也没碰到汤碗,好像并没有合适机会下毒;第二,如果是苗娜所为,吕小沐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来吃干饭的? “青……” “我肚子疼,去去就来。”青离看见云舒望向她,打算开口,忙抢先说了这一句,打帘子出去了。 因为她答应小沐决不插手此事,不管“主顾”是谁,“客人”是谁,她自然不方便说任何一句话了。 (八十四章`嫦娥`三) 嫦娥 八十五章 各怀鬼胎的护法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 ` 可能是由于天黑,岔路又多,青离转一转,想回南护法安排的住处去的时候,居然找不到了,走了一段,两边都是越来越陌生的景色。 她以往的经验,在山里遇到这种情况,一个方法就是找一座最高的山峰爬上去,俯瞰全局,就知道方向了,所以她这次也是这样做的。 这是一座鬼斧神工的孤峰,仿佛宝剑般直直插在地上,盘着石壁修凿了简陋而陡峭的梯级,青离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上来是因为它够高够近。 这峰顶上大概数丈方圆,月光出奇地好,青离看清,面前是一座小庙,庙里没有神像,供着的是个盛满清水的天然石盆,无论人怎么移动,看到的都是月亮恰好落在水中。旁边有一块青石板,一个香炉,还有青烟在袅袅升腾,香味极正,当是上好的紫檀。不过青离没想太多,而是往远处看,四周一箭之地内高低起伏的有九座山峰,大约就是这山得名九圣山的原因。下面众多山峰包围的谷地中是圣女的大殿与护法们的居所,看上去变得很小,好像玩具的房子一样。而再往后,有一间石头砌的大屋,耸起高高的烟囱,坐落在山坳背阴处,早听说拜月教教徒实行火葬,看来那就是往生之所了。 青离看好路线,便从山上下去。下到最低,却不由小小吃了一惊: 刚才上去时一来因为心急,二来大概月亮没转过来,这下一看,发现孤峰底部周围是一圈墓碑。 青离细看那些墓碑,发现是历代教主、左右使以及护法的灵位。每块碑上除了名字职务,都还有一首诗或是一句文。最古旧而居中的是拜月教之创教圣女苍月的墓,碑下的诗已经看不清楚了,而最新最显眼的墓是斯梦的(苗依的骨灰还没埋过来),下面只刻了一句话:天纵其才何又妒? 正看着,突然有人语声,青离想跑也来不及了,连忙俯身躲在一块碑石后,一听之下,却是吓了一跳。 那声音在宴席上听过,一个是眼神阴森的西护法吴锐,一个是表情冷峻的北护法王宁。 “老夫听说,苗依前段去了趟镇上的钱庄,当时钱庄的银两都不够了,还是现去更大的庄子挪的钱。看来少说是成千上万两的银子了,这会儿,好像没赈济的事吧?”一个声音冷笑道。 “看来她果然是雇用刺客了?”另一个应道。 “平日里大伙儿都看出韦昭偏着苗娜,也难怪她下手,毕竟韦明右使的下场大家都知道,只是,她未免太急了一点,多挣两年,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吴锐捋着短胡子,道。 “以为自己不动手,雇刺客就神不知鬼不觉了么!”王宁冷哼一声。 “正是正是,老夫早看苗依那丫头野心大,道行浅,必自招祸端。”吴锐呵呵冷笑,又道,“先不说这个,倒是我等被她害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坐了二十年的位子,挪了恐怕不惯呢。除非……” “除非,左使也出了意外?”年轻一点的笑道。 “嘘,这话可不敢随便说哟!” “怕什么,这里没第三双耳朵。”王宁道,又尖刻地笑起来,“倒是周蒙那厮,大概可以继续做他的东面首。” “贤弟勿听那些小人胡嚼,左使与东护法不过是教友之交,何来风流韵事之说?” “吴兄说的,自己可信?”王宁眼睛狡黠地闪动。 西护法大笑起来,半晌,道,“还真是教风日下,什么人也能做圣女了。贤弟你何不去举发此事,正本清源,也为自己博个功名?” “吴兄真是世上少有的聪明人,若万一是空穴来风,这诬害左使的罪名横竖也落不到吴兄头上去。”王宁亦笑着回道。 吴锐脸色一变,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 二人是边走边说,不一会脚步已经渐渐远去,话音也随风飘散,听不清了。 青离心中却余波翻滚,从这些言语中可以得知许多信息,她试图把它们串成一条完整的链子。 根据他们的话,首先,小沐是右使请来的,但要杀的是左使还是韦昭还是其他什么人,并没有透露出来。 其次,鉴于圣女大概没有精力再选拔与培养弟子了,苗依死后,苗娜应该被很快宣布为继承人。那么,就像西护法所说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护法的位置大约会很快更迭。 唯有一个人例外,就是东护法周蒙,那外表儒雅的倜傥男子。 而这豁免的特权,像外头许多龌龊的交易一样,来自于肉体关系,尤其讽刺的是,跟一个即将得到圣女封号的人…… 那么,难道其他三位护法会乖乖这么坐以待毙? 青离笑叹,真是有人处就有江湖,这看似冰清玉洁的教中,原来也有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 正想着,身后突然一阵劲风,青离陡然一惊,来人必然武功不弱,然而她毕竟也不是白给的,一个娴蝶穿花,侧身飞起,简洁稳便地落在一丈开外,腰间长剑同时出鞘,双目炯炯怒视着偷袭者。 来人脸色稍微一变,不过马上又恢复常态,长须飘动,呵呵一笑,“姑娘好俊功夫。”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那不是刚才正被谈论的周蒙,却是谁? “不过姑娘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倜傥男子眼睛眯起,声音也变得凌厉。 青离刚才是没往心里去想,这会儿回忆所见,一下明白过来,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是慰灵地,上头你刚刚下来的,就是近月峰。”周蒙皮笑肉不笑,细声细气地慢悠悠说道,“近月峰上,两名左右使一辈子只能上去一次,选上那个,就永远不再是左使,落选那个,也没办法还是右使。平时,则只有本教的圣女,经沐浴焚香,满月之夜,才能上去祭祀。即使是本教护法,僭越禁地也要受雷刃劈死,你说你一个闲人,随随便便就上去了,后果会如何呢?” 青离见他一双细眼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心下已经清楚七八分。 周蒙看她不语,道是害了怕,于是笑道,“不过么,这事儿只要我现在不声张,就过去了,这人哪,不光得漂亮,还得聪明……” 说着,他甚至伸手想来捏青离的下巴,青离一拧身闪过去了,笑道,“护法大人想声张便声张吧。” “你不怕么?”周蒙手停在那里,眼里闪过疑惑的神色。 “有护法大人陪小女一起受雷刃之刑,小女不胜荣幸之至。”青离语气极尽讥讽。 周蒙整个一震,半晌,强笑道,“不知道姑娘在说什么。” “只要知道自己身上有紫檀烟味就行了。” 男子再也笑不出来,本来很显气质的长须抖得跟山羊胡子一样。 “别费力气去摸暗器,让人看出来就不算暗了。”青离又笑。 男子的手又停在了腰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半晌,狠狠挤出一句,“今儿算你命大,不过,劝你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不然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青离撇撇嘴,把手上两枚闪着寒光的钢钉收回袖中,扭头走了。 “那是什么?”周蒙在后头问出一句。 “钉子。”青离头也不回地说,“可以钉木头钉墙,亦可直落百汇穴,出血不过几滴,浑身不见外伤,实乃居家在外,杀人灭口必备之佳品……” (八十五章`嫦娥`四) 嫦娥 八十六章 左使也死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 ` 青离随意地仰在光滑的大块石头上,一头长发披散了懒洋洋地荡漾在潭水里,从水中抬起一只手臂,迎着满月做些手影玩玩,所谓一叶障目,她这就像在用一只手随便给月亮里添加什么动物,不过这幼稚的自娱自乐却让她乐此不疲,不时有水珠从手上滑落,滴在雪缎似的胸口,马上因为陡峭的坡度扑簌簌滚落下去。 这就是他们第一天来时看见如嫦娥下凡般女子的地方,因为这景色实在优美,青离这些天都不惜大老远跑过来洗浴,可惜她心里颇想有机会再见那女子一面,却再也没有碰到过。 不过,今日洗完,明日大约就再也享受不到这令人忘忧的脱俗美景,因为南护法对他们的委托似乎要不了了之了。 苗依的事情,过了六七天,案犯还没查到,韦昭圣女似乎显得力尽神疲。她说就算凶手被抓住,她也没有心力再培养一个弟子了,所以,不如把好消息坏消息都交给下一任圣女来承受吧。 这次,众人无论如何苦劝也挽回不了她退位的决心,于是,在满月夜,近月峰,教主与她的继承人会在峰顶祭祀,圣女会将在明月的照耀下将象征纯洁与高贵的白银面具,以及代表威权与尊荣的黑色法袍,交由她的弟子。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跪拜着的人不用满心忐忑,担心自己面前的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高飞还是跌落。 那么,左使到底有没有谋篡之举,有没有杀了右使,都不再重要了,如果有人有兴趣,倒是可以关心一下下任左使是否图谋不轨。 所有教众都跪拜到近月峰底下去了,留下一屋子不信教的侍女,以及颇为无聊的青离等人,所以青离跑来洗澡,天翔云舒则各自回房歇息。 正想着,她耳边传来不甚清晰的一声“青离——” 无疑是双胞胎其中之一的声音,吓得她一愣,人鱼一样“扑楞”一声滑到水里去了,一面喊着,“在那等着,我过去!” 来人就老实在原地等着了,虽然青离装扮起来后希望他能走得近一点——她觉得简直走了一炷香时间才走到他身边,难为他的喊声怎么能传过来,就是练狮吼功也没有这么练的…… 所以这呆子必定是沈云舒了,若是天翔,最会把握分寸,往往能恰到好处地吃点豆腐又不至于让人真到生气翻脸的程度。 不过云舒的表情可不似她这等安逸,一把抓过她就往近月峰处跑,急道,“出大事了!” - - 近月峰下,围聚着百余教众,连一些并不信教的丫头仆役也来了,人群的中心,是浑身是血的韦昭圣女,怀里抱着一个女子,女子的白衣白纱皆被染成绯色,一只左手无力地垂荡下来,鲜血在手臂上画出赤红的河流,于金丝护腕处受了些阻滞,不过毕竟又满溢出来,继续流下,从修长白皙的指尖点点滴落,一时金属的色泽,红宝石的光芒,都蒙上令人心悸的朱色, 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不用说,这女子是苗娜,左使苗娜,那个不用担心登不上天梯的人,却在一瞬间落入地狱。一支金箭不偏不倚地贯穿她粉嫩的脖颈,任何外行都能看出是当场毙命,脸上甚至没来得及改换什么表情。 “本座正在诵读祭文,左使在熏香受礼,忽然,从七夜峰方向飞来这支箭……本座没想到,此生还会发生第二次这样的事。”韦昭的声音无比怆然,整个人也一下子显出老态来,本来尊贵的面具现在只觉得沉重,本来威严的黑袍此时充满了颓唐。 “教主节哀!”西护法抢先答道,“属下马上带人去搜查七夜峰,就是把山翻过来,也要揪出凶徒!” “只怕你翻过山,也揪不出来,有如此武功的人,不知早跑到哪里去了,就连混在你们这群人里,也未可知。”圣女悲痛是归悲痛,脑子却并不糊涂。 人群里响起惊讶的声音,青离心中则迅速划过对事情的分析。那天她站在近月峰顶上,发现其余九座山峰都距离约一射之地,七夜峰是其中的一座,如果人站在上面,因为近月峰顶特别地明亮,应该是可以轻易地开弓瞄准,把人射死。 从昨天偶尔听到的对话来看,西护法北护法都是有动机的,但他们案发时都在慰灵地跪着,脱漏不了。那么,难道是小沐做的?她倒是有作案时间,不过,从箭枝的大小、力度以及距离的远近来看,发箭的都应当是支很大的强弓,小沐不像是有这么大力气的。 但再一转念,如果圣女与左使都不会很大幅度地活动的话,可以用固定的机械帮助拉开弓,一样能够射中,可这样的话,雇用小沐的又是谁呢? ` 正想着,她耳边响起一声惊叫“小心!”,回过神,不知何处一掌劈面袭来,招数甚为毒辣,青离本能地一闪,为求自保,啪地全力一格,挡了回去。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何况在场的都是会家子。 他们惊异地盯着袭击者,但更惊异地盯着青离,难道这弱女子功夫甚至在四位护法之上,也许能与左右使相匹敌? “周蒙你在做什么?!”韦昭怒喝道。 “属下是想为教主分忧,左使报仇啊。”东护法一脸严正,“属下听说,近日有刺客混入教中,意图不轨。郑兄的两位客人毕竟是朝廷命官,属下还不敢多疑,可这女子一路随着他们,妻妾非妻妾,亲戚非亲戚,岂不是来路不明?现在看来,居然有这等武功傍身,可于江湖上又名不见经传,实在太奇怪了罢?” 青离失悔方才露出功力,但事出突然,凡习武之人,身体多半会先于头脑反应,也是没办法的,看来周蒙就是抓住这点,才会突袭她。 ` “敢问这位贵客刚刚在何处?”韦昭沉吟半刻,还是问道。 “在下面涤仙潭中洗浴。”青离老实答道。 “可有人证?” “跟我一起。”青离不意间,身后突然有人上来抱住,是天翔。 虽然在这种凝重的气氛下,还是有人掩藏不住一点暧昧的笑声。 青离迟疑一下,她知道天翔是为了她好,这是最简单有效免去怀疑的方法。 如果她没听过小沐那一番话,也许就承认或者默认了。 但是现在,她前所未有地有点心动了,有点萌发出希望,想要争取去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那么,他们中间的误会已经够多了,这样叠加下去,早晚会变成月老也解不开的死结。 所以,她咬咬牙,推开天翔,道,“别瞎说,公门中人作假证还了得!” 说着,她用指甲在手臂划了一下,皮肤上立刻出现一道白痕,“喜欢夏天游水的都知道这东西吧,必然是长时间泡在水里,然后又刚从水中出来,才能留下,在诸位身上划一下,哪位也能出现的话,小女子当甘愿去领罪。” 人群中散开小小的议论,有人凭经验说确实是这样,有人却认为这证据并不绝对牢靠。而最终又是没有什么决定性的结论,用教主的一句话继续延宕下去:继续查。 (八十六章嫦娥五) 嫦娥 八十七章 通天炉里的冤魂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 青离没多少东西要收拾,打点一下,等着沈家兄弟去跟南护法辞行完毕,三人就启程回京。 当她脑中不自觉地徘徊着最近这几起事情的时候,窗棂一声轻响,飞入一个小纸团儿。 展开一看,是未干透的墨迹,字迹歪歪扭扭,似乎是用左手写的。 上面简单写着几个字:二更,通天炉。 青离打了个冷战,通天炉,就是那天在峰顶上看到的耸着高烟囱的大石屋,所谓将拜月教徒肉身化为灰烬,灵魂通上天际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说,对它最直白的解释都是“烧死人的”。 她将这张皱巴巴的纸条翻看了数遍,再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眉头一皱,轻身闪出去,直奔小沐下榻之处。 “我不插手你的事,你如何倒来烦我?”她是在野外正好截住小沐,劈面问道,递上那张纸条。 “这什么啊?”小沐接过来看了看,还给青离,“现在我恨不得脚底多抹二两油,哪有功夫去跟七爷装神弄鬼?” 青离这才注意到,小沐外头是宽袍,里头一身夜行衣,拿一个简装青毡包裹,这是她们素来办完事要开溜的行头。 那么小沐的“生意”完成了?有一点意料之外,她一直以为小沐要杀的人里头有韦昭圣女。 “我看,说不定是周蒙那色鬼,七爷还是自己小心点。”小沐又说。 说完,她毫不再浪费时间,眼见渐浓的夜色,一句“七爷回头见”,放马开溜了。 青离却一下困惑起来,字条不是小沐给的?难道这案子里还有其他凶手不成? 最好的办法,看来是按字条说的去一趟。 ` 昨夜是至为明亮的满月,今夜月亮还是很圆,但整个晕乎乎的,毛着边儿惨白成一片,往山阴后走,越发阴冷了,风渐渐大起来,在山岭之间乱窜着,折返出呼号之声。 青离稍微觉得有些森的慌,想回去跟云舒他们商量了再来,但一方面估计时间不够了,一方面仗着功夫好,就算是某位护法也奈何不了她,于是硬着头皮往下走。 大屋慢慢在她眼前展露了全貌,在峰顶看着小,到了近前,却要令人仰望,黑黢黢的烟囱耸入云天,在同样黑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高大,石门也像怪兽的大口,阴森森地想要噬人一般。 青离用很大力气才推开石门,发出刺耳而笨重的声音,她站在屋前,让眼睛适应了黑暗才进屋,也不敢点火,深怕一下变成暗器的活靶子。 果然,黑暗中,只听突剌剌一声,好似蝙蝠振翅而下,紧接着一柄长剑寒晃晃地飞出。 饶是青离全神准备,也只堪堪躲过这一剑,心下不由一沉,大呼不好。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她原本有一战的打算,思忖着如果能活捉来人最好,至不济是个平手,也算见过个高矮胖瘦,没想到,居然是不敌……就算对方把生辰八字都告诉她,她也得有命说出去呀。 转瞬之间,二人已过了十几招,从屋里打到屋外,青离看得对方身形,不由大为惊怒。 是个穿夜行衣的年轻女子,面上一块黑纱,只露出两点寒星。 她何必要蒙黑纱——左右使都死了,教主是个老太太,其他女侍难道有这等功夫——除了吕小沐,青离想不到任何人! 没想到小沐武功精进若此——可也难怪,她一心想超过自己,必勤修苦练,而自己一心都在感情漩涡里,武学难免荒疏,此消彼长之间,竟然成了这个局面。 六十招上,青离汗出如浆,终于不敌,锵地一声窄剑脱了手,耳后一阵凉风,就人事不省了。 ---------- 她醒来时,以为自己是在地狱。 屋子中央,那巨大的炉子燃烧着,火星升腾,红光摇荡着所见的一切,整个屋子的空气变得滚烫,充满焚烧皮肉的焦臭与桐油的怪味,让人不住地冒出豆大的汗珠,同时又要克制不停袭上来的作呕之感。 借着这火光,青离可以看清屋内的一切。地面上一小摊闪闪发亮的是桐油,从一个倾翻的油桶里流出来,旁边散着一些黑色的石头,这是一种称为“石炭”的东西(即现代的煤),比木柴火力强劲。看来这两样正是通天炉的火引与燃料。 而突兀地多出来的是一块石头,若在一般山里所见,可说是最平常的,但无故丢在这里,就显得格格不入,尤其仔细一看,上面似乎还有凝固的血迹,就更令人不解而恐惧。 往上看去,炉子的进人口处掉出来一个人——不,半个。 即使在这已经如同地狱的景象里,他还是突出地令人恐慌。 那不是苗娜或者苗依,这么说不只是因为她们的案子还在查,遗体暂时不能火化,而且是因为,那人在烧的时候,似乎是活的,因为还知道拼命往外爬。 但进人口为了防止死者中途滑脱出来,特意进行了加工设计,在炉子不着时想爬出来都要费一番功夫,何况是滚烫的时候。 所以,从那里垂下来的只有一个头和一只右手。 右手拼命地伸张着,看起来有点奇怪的刻意,好像并不是为了抓住什么而是为了宣告什么一样。 而头部脸面基本是黑的,但还没到一团焦炭的地步,因此勉强能够辨识:居然是东护法周蒙。 他原本倜傥的长须像玉米须似的枯干而卷曲了起来,表情扭曲,脑后却还有一个重创,血已经被烤干了,痂在同样焦黑的头发上。 看来凶器就是地上那块石头了,青离想着,有人在自己昏迷时来过这里,砸晕了周蒙还把他塞到通天炉里。 可那样自己为什么能够生还呢?小沐第一个要下手的不就是自己么? 当她昏昏噩噩奔去门边,尽力想打开那扇石门时,一下子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门是从里面反锁的,而那烟囱,用目测就知道不可能下来一个人。 这是一间密室。 密室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死者,一个是她。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喧哗声。 “今儿没有人升天才对啊,炉子怎么冒烟了?” “呀,门反锁了?” “到底怎么回事?” “撞也得撞开!” …… (八十七章嫦娥六) 嫦娥 八十八章 我再也不吃烤乳猪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 青离没让他们撞门,而是自己把门开了,难闻的气味一涌而出,呛起一片咳声。 教中大小百十人,半夜三更聚在通天炉处,也算是拜月教史上胜景了。 由于屋内的情况看起来实在太没争议性,韦昭直接叹息道,“没想到,两位名捕身边竟带着一名刺客。南护法,你这真是引狼入室啊。” 她的语气是平缓的,却自有一种比嘲讽更冷入骨髓的责备在里头,郑忠一张红脸憋得紫胀,大气不敢出一声。 看着云舒不可置信的神色,青离淡淡道,“我被设计了”,并简单解释了收到纸条与遭人袭击之事。 “大胆刺客!”北护法王宁呵呵冷笑,插上话说,“右使中毒前你正好不在席上,左使出事时你又没有证明,现在人赃并获,还敢狡赖有人陷害!?” 青离略有迟疑,度量着要不要把小沐拉出来,拉出来多少为好。 正在此时,耳边响起天翔的笑声,“护法大人差矣,那前两桩事,又岂是她一个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单在下注意,迎宾宴上,护法大人的侍女就是与青离差不多时候出去,昨夜祭祀时,侍女也都不在场——对了,这会儿怎么没见到大人那位侍女啊?” 青离一怔,天翔居然也注意到了小沐,正好不用她自己再言多必失,遂闭了口静观其变。 “这……”王宁这才发现身边居然少了人,但转瞬又硬气道,“最近教内多事,有不长进的下人偷跑,也不足怪。” “教内侍女下人也有不少,在下不说,护法大人自己都没注意。”天翔笑道,“所以先不能过于铁口直断了吧?” “就算前头的事还不能结论,这情形,难道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王宁反驳道。 “这情形,正有三点疑问。”天翔正色振声,道,“第一,通天炉点火起烟,满山皆见,必定有人前来,刺客真用这么笨的方法杀人也就罢了,难道还在这里故意等着被捉?” “第二,退一万步说,就算刺客一时糊涂,忘了烟的事,为了毁尸灭迹,将周蒙塞入炉中焚烧,唯恐烧不尽而在这里看着,那么,又怎会任由他将头手爬出?” “第三”,天翔一手拿起地上沾血的石头,“这是屋外山上的石头,如果房中没有称手的东西,出现在这里情有可原。” “可是”,他另一手从屋内燃料堆中拿起一块黑硬大石,“屋内分明有许多石炭,这东西砸起人来也毫不含糊,为什么要到外头去捡石头呢?可见是有人特地放在这里的!” 天翔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掷地有声,本来深信不疑的观众中发出“哦、哦”的声音,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沈大人言之有理,可是,本座担保,这房中没有任何机关暗道,门又是从里反锁的。”韦昭道,“若是按柳姑娘所说,是被人打昏后放置这里,那放置之人却是如何出去的?” “这……”天翔目光在屋内环视一圈,最后落在烟囱上,但也未敢造次放话,因为那烟囱即使最粗的底部据目测也不容一个人通过,而且极为高陡,除非有人是猴行者的徒弟,能化身为鸟,才飞得出去。 随着他的迟疑,舆论似乎又悄然偏回原来的方向。 半晌,却是一直沉默的云舒突然开口,“我去试试!” “试什么?”天翔诧异道。 “在炉子里从烟囱能不能上去。”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尽管刚才炉子已经被扑灭了,周蒙的尸首也被抬出,但那焦黑恐怖的样子甚至让有的观众开始呕吐起来,就算不提心理的障碍,炉内余温也仍然不是肉身所能承受的程度,这会儿居然有人想到炉子里去,难道这家伙不要命了? “沈大人当真恪尽职守。”韦昭于是道,“只不过,炉内余温灼热,不是儿戏,若沈大人有失,本座实在担当不起。” “火葬之俗,在下也见过,知道操作这个的人,原应有石麻(石棉的古称)衣服的。”云舒长揖道,“愿乞一套。” 韦昭迟疑一下,看他意决,遂令人取来一套给他。 云舒穿戴整齐,站在那进人口处,直直立了半晌,炉中余温扑面,不一会儿汗珠儿已经在地上撒湿了一小片。 “别去了,你怕就怕,逞什么能?”青离忍不住上前扯住他,小声道。 “怕也得试试啊,要不你怎么办?”云舒苦笑道。 “可你去也没用,用眼看也知道那上不去人的!”青离发急道。 云舒没回应她的话,顿了顿,说,“我再也不吃烤乳猪了”,说着腾身钻进炉子。 如果他没钻进去,青离真想就地将他暴打一顿,因为这句话,在这种情况下说,真是恶寒哪…… ` 仿佛一万年那么长的时间过去,云舒终于出来了,样子像个活鬼,黑灰与汗水糊了一脸,脱下石麻,外衣也都被溻透了,捂着嘴很是俯身了一会,才把呕吐的感觉压下去。 青离忙上去拍着他的后背,刚才把她担心死了,脑中尽是疯狂的胡思乱想,又怕又无法克制。 待他好些,能直起腰来,天翔忙道,“怎样?能上去吗?” “窄了点。”云舒摇头,但并无沮丧的神色,道,“但我发现,里边有字。” “有字?”许多不同的口发出同样的惊诧,烧人的炉子里怎么会有字? “嗯。哪位大人不信进去看看。”云舒很认真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中。 “吴护法,要不要去确认一下?”王宁道。 “算了,算了,沈大人一向言正身直,老夫一万个信得过他。”吴锐讪笑道。 “那么,要不要把炉子拆开来看看?毕竟人命关天,为了查案,教主想也会谅解的。重建的费用我们官府来出。”云舒又道。 “沈大人有所不知。”韦昭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叹道,“本来本座也不欲说的,那烟囱内壁确实有字,是本教的机密,正是因为怕泄露了,藏在这绝对隐秘的地方,沈大人不知者不罪,可如今露了口风,待手上事一完,马上就要销毁,又岂可拆倒炉子公诸于众呢?” “得罪,得罪!”云舒忙拱手赔礼,又道,“不过这样,教主大概现在首当其冲的要去追北护法那逃跑的侍女了。” “此话怎讲?”圣女声音一凛。 “说不定她已经知道了贵教的机密。” “又怎么说?” …… (八十八章嫦娥七) 嫦娥 八十九章 真凶浮出水面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 “得罪,得罪!”云舒忙拱手赔礼,又道,“不过这样,教主大概现在首当其冲的要去追北护法那逃跑的侍女了。” “此话怎讲?”圣女声音一凛。 “说不定她已经知道了贵教的机密。” “又怎么说?” “她也许是偶尔发现炉中有字,于是心里生出这个可怕的计划。”云舒于是说道,“将青离弄昏放在屋角石炭堆里,再将东护法约进来,护法知道事关机密,唯恐有人误入,一定会反锁上门。” “回到原来的问题,她布置好这一切后如何出去。我若是没有进炉子去,可能一辈子也想不出来。”云舒指着通天炉继续说,而听众的眼睛在这一瞬都因为好奇而睁大。 “我在里面,透过直筒筒的烟囱,看到烟囱口那么大一小块天,突然就怕得不行——如果有人从上头丢什么下来,连个腾挪的地方都没有,一定活活被砸死了。” “奥!”青离也发出恍然大悟之声,“这么说她并不是在屋内下手,而是从外头丢东西下来,然后倒油点火?” “恐怕正是如此!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家兄方才所言之三个疑点。”云舒向众人道。 “第一,通天炉点火起烟,满山皆见,必定引人前来,若是青离所为,于理不合,而是有人嫁祸,就说得通了。” “第二,周蒙头手爬出,凶犯不是任由不管,而是人在屋外,根本无力阻止。” “第三”,云舒像天翔刚才那样拿起地上沾血的石头,道,“这并不是真正的凶器,真正的凶器是落在炉子里的!” 观众对视一番,将信将疑。 “这么说,沈大人在炉中也发现了石头?”韦昭平静地问。 “不曾,在下猜想,凶器已经烧掉了。” “沈大人说笑了,石头如何能烧掉?” “因为那不是石头,而是石炭!”云舒指着屋角的燃料堆,大声说道,“凶犯之所以给我们留下石头嫁祸,就是为了避免有人想到石炭上去!” 地下沉默良久,青离注意到,天翔的脸色不是太好看。 “沈大人所言甚有道理,只是,若没有证据,毕竟还是推理,难以服众吧。”半晌,韦昭道,声音还是淡淡地,好像全无喜怒哀乐一样。 “所以要去找那侍女!找到一问,总会有蛛丝马迹露出,就不愁没有证据了!” “那么,王护法,你可知道她是何方人氏?”教主转向北护法,问道。 “我过来时曾见过她,是从这个方向下山的!”青离决定插话,她固然担心小沐咬她出来,但目前形势,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奥?也好。”圣女想了想,道,“那就有劳王护法前去追拿了。只是,既然没有证实,柳姑娘的嫌疑也不能完全脱去,郑护法,人是你的客人带来的,你就拿个主意吧。” 郑忠没想到球一下居然踢到自己脚下来,半天,才吭吭哧哧说道,“依属下浅见,可以一面追拿女侍,一面将柳姑娘也暂且监控起来,待真相大白,清这自清,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这在目前是一个很公平的建议了,南护法的口碑也一向较为忠直,于是按此行事,将青离拘于一间别馆,落了二重锁,门外还有六七名香主巡视。 - - 三更时分,青离听见外头一阵悉悉索索,接着此前一直持续的巡逻的脚步声中断了,有重物倒下去的声音。 然后一阵沁人心脾的香味在屋内弥漫开来。 她心下一惊,果然来了! 云舒从这房间退出去时,曾抽空隙在她耳边极低极迅速地道了声“小心晚上!” 当时她还想,小沐留个烂摊子陷害她也就够了,难道真的折返回来杀她啊,未免得不偿失吧。 但现在看来,云舒是对的。 那么好在她早有准备,大凡迷香,因为比空气重,都会沉积在房屋底部的,所以青离既然早料到,就趴在了房梁之上。 过了一会,味道渐渐稀薄,门被吱呀一声缓缓推开了,进来的正是那黑衣女子,只见她直奔床榻,悬剑半空略加迟疑,却终于狠狠刺了下去。 刺下去就对了…… 青离是被囚之人,要不来刀枪剑戟,但多要几个枕头和绳子,还是被应允了的。这一天她所做的就是将数个枕头着力拍实,塞在被褥下面,而最后一个拆开来,将里面的谷糠稻壳倒出,用纱幔轻轻兜着,再使一根脆弱的细绳保持住平衡。另外,她还将房中白铁皮的水桶统统悬挂了起来。 所以,一刺之下,剑刃穿过极其紧实的枕头,想拔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而上头悬挂的谷糠亦倾泄而下,虽然没有大的杀伤力,却是迷眼呛鼻,让人慌乱。 青离抓住时机,抽出贴身蛇骨剑,一招白虹贯日刺向来人。 按上次的结果她打不过那女子,但彼一时此一时,女子一来失了兵刃,二来措手不及,躲避之间,将白铁皮桶撞出刺耳的噪声。 做贼心虚,在这巨大声响中,女子不敢恋战,虚晃一式,纵身往外头夜色里扑去。 没想到的是,外头居然一声炮响,火光大起,几点寒星似的剑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锁住了她的去路。 “抓刺客!”郑忠洪钟似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响亮,云舒天翔两个,连同教内的护法香主,车轮而上,缠斗不休,因为目的是拿人,也不必去讲什么以多欺少。 所谓好虎难当群狼,女子身法纵然轻灵,也难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打斗中,天翔一剑飞挑来人头面,女子勉强躲过,借着剑势向后翻飞,在空中稳住身形,落在崖前大石之上。 只是那么三五步的距离,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围攻者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好象再也跨不过去,眼中闪出完全被慑服的神色。 因为女子的面纱蝴蝶一样飘落了。 “是你?”云舒喉咙里禁不住滚出低低一声。 不错,这正是他们初到此地那天,在涤仙潭所遇之女子。此时的她颇有些狼狈,手里的剑是方才横下心折断了的,劲装上也染了血迹。但所谓天人之姿,就是这种情形下仍然美得让人说不出话的吧。 青离心中也相当惊讶,原来不是小沐? 可不是小沐,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她呢? (八十九章`嫦娥`八) 嫦娥 九十章 月下昙花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 悬崖上的女子神情甚为复杂,一时间竟有点像一些神巫请灵被附体的感觉,仿佛有一老一少两个灵魂在她身体上交替闪烁着。 青离突然明白这是谁了。 如果是她,几个案子都变得极易解释。 第一个,她完全可以在自己汤碗里下毒,以不能食糖为由,料定了谄媚的苗依会帮她喝下;第二个,则是利用人们把弓箭联系在一起的习惯思维,都会相信箭是从远处射来,而不意可以被直接当作短刀使用——而实际上,她正是这样做的。至于第三个,云舒对小沐从烟囱上坠石杀人的猜想同样适用于她。而今夜,她是来灭口的,第二天便可以一句“嫌犯畏罪自杀”为这次的事情画下一个句读。 其实这答案并不难猜,青离先前一直错就错在太先入为主了,而云舒因为不知道小沐真实身份的关系,反而能早早看破。 “世侄难道认识此人?”郑忠回过神来,循着云舒那句“是你?”,不禁问道。 “不止我们认识,世伯与各位护法都认识,只不过,平日里她都带着白银面具罢了。”一边天翔插上笑道。 “你说什么!?”天翔这句话如同一个炸雷,震得所有教徒面面相觑。 “世侄不可胡言!”郑忠须眉倒竖,“韦昭圣女三旬继位,在位二十载,再怎么驻颜有术,又怎可能如此年轻?” “在下并未说她是韦昭啊。” “啊?”南护法显得更加震惊。 “世伯少安毋躁。”云舒道,“这正是因为,真正的韦昭三年前大概就过世了,这应当是当年的右使斯梦。” “怎么可能?斯梦的尸首老夫当年亲眼见得!” “可世伯赖以凭证的,只是手上的镯子吧?” “这……”郑忠一时语塞,确实,如同最近苗娜出事时一样,大家看到垂下的手上带着护腕,就自动认定是相应的副使了。 郑忠也不是傻子,推断一下事情前后,而现在教内出了这么大的事,教主却不到场,想必不是不想来,而是分身乏术,那么,看来沈家兄弟说的是真的了。 “可又怎知是斯梦?难道不是失踪的斯容?”他顿了顿,又道,斯梦当年给他的印象太好,令他说什么也不愿相信。 “世伯可曾留意,周护法死时拼命伸出,极不自然的右手?”云舒道,“想必那就是在宣告着什么,而且也是他被杀的原因。” “不错。” 这声“不错”却不是从云舒或天翔口中发出,众人讶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这是她首度打破沉默。 “我……等这天很久了……”,极清淡的声音,却透着不可言说的疲惫。 云舒实际上吓了一跳,原本以为她不会开口或者抵死不认。 “斯梦,斯梦右使!真的是你?怎么会?怎么会!”郑忠整个人激动起来,扑倒在地,“这三年里,你还去疫病村里挨户施药,还捐资修缮河堤,声名远播,四方称颂,比韦昭还要受人爱戴,怎么会是假的?” “我做的比她好,因为我究竟不是她啊。”斯梦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叹息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 她的眼神落向空茫的远方,就像落到久远的过去一般,美丽的眉头轻轻蹙起,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那天,韦昭把我和斯容叫上去……我猜想她是要宣布了。” “在此之前,我听说,斯容用当年韦明右使受陷害的事情威胁过圣女,不过,也只是听说而已。论武功行事,我都不信自己会输。” “所以,当‘斯容’两个字从韦昭口中吐出时,我一下子懵了。” “当我回过神来,血在顺着剑尖往下流,黑色的法袍,白银的面具,都仆落在尘埃里。” “斯容看起来也吓傻了,呆立了半天,才想起来跑。” “但我已经不能让她跑了。” “面对着两具尸首,我坐在地上,想着,第二天一早,等着我的是什么。” “只有一轮银色的冷月,冷笑着看着这一切。” “月亮,我突然想到,上头有个嫦娥仙子吧,她的仙药,不也是偷来的么,她的生活,不也本来是别人的么?” “在那一刻,我欣喜若狂,因为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 “我穿上圣女的法衣,带上她的面具。它们仿佛就是为我订做的一般,那么合身。” “韦昭的尸身没办法带下来,就把她埋在了峰顶。” “而斯容的身体,被我将护腕换了一只手戴,抱着下来,编出一套谎话。从此,大家都以为,斯梦死了,斯容叛逃。” 到这里,斯梦停顿了一下,气氛紧绷在出乎寻常的安静里,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 良久,她才又继续说下去。 “但我现在知道……月里的嫦娥,也一定后悔了……” 说着,她轻轻转向观众中那个圆头圆脑的厨子,“谢师傅,看在我救过你女儿的份上,给我端碗桂花银耳羹来好么。” 厨子叩头在地上,哽声道,“老奴这就去……” 斯梦从后头柔声唤住他,“别忘了,要七勺糖。” “记得,右使的老规矩……”,厨子说着,不知怎的已经泪流满面。 青离看着,心里不由一悸,可见,斯梦在做右使时,是多么受人爱戴的。 “你们不知道。”斯梦的声音继续纸灰一样飘落,带着干涩与疲倦的质感,“抱着斯容下来那一刻我曾多么地惶恐。” “我拼命回忆着韦昭平日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的腔调,用最大的努力,去扮得惟妙惟肖。” “那天,没人怀疑我的扮装与说词,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不幸。” “第一天在这衣服下面,不够熟练地批完公文,侍从端上来一碗苦参雪蜜羹。” “然而,名字是这个名字,却只有苦参,没有雪蜜,入口之下,我差点吐出来。” “侍从问,今天的汤教主喝不惯么?” “他问得是那么习惯与随意,却在我心里激起难以想象的恐惧与惊张,我拼命故做镇定地回答‘怎么会呢?’我想当时面具下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此类的事还有很多很多,韦昭拿碗筷的习惯,从高处取东西的样子,甚至公文上印章盖的深浅,都成了我心中的杯弓蛇影。” “终于,终于,我的一举一动都像韦昭,再没人能找出一丝破绽。” “但那么,活着的这个人,还是斯梦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疲惫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许久,才缓缓绵延下去。 “终于有一天,我一个人路过山下的涤仙潭,不知怎么,就像着了魔一样,突然就很想脱下法衣面具,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我到底那么做了,还好,我的样子没有像行为一样改变,没有变成那鸡皮鹤发风烛残年的老妇。” “然而,这让我更加的难过,甚至伏在水里哭了。” “我知道,自己会在那黑袍中一天天老去,就像在黑暗中怒放的花朵,最终默默凋零。” “至此,我克制不住地常常偷偷溜下去,在那潭中徜徉放歌,我感觉,那才是,活着……” 斯梦沉默一下,又道,“我想,破绽大概就是那时露出的。” “周蒙不知怎么知道了我的事,暗中来纠缠要挟。” “他知道了,苗娜就也知道了。至于苗依,她虽是不知,我却隐约听说了刺客的事。” “编造了第一个谎言,就要编造第二个来圆合它的破绽,接着再编第三个、第四个……”斯梦长叹一声,“每一步,似乎都是不得不走,可结果,回头看看,已经离正道那么远了。” ` 这时,胖厨子已经将刚才要的甜羹端来,教众自动让出一条道路,让他颤巍巍地上去。 斯梦温柔地接了过来,道了谢,轻尝一口,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仿佛是对自己在说: “这三年,没有甜味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 在她这一笑面前,青离当真感到,月亮都失了色。 然而这笑容僵在了,景泰蓝的小碗从高处落了下来,发出清脆的一声。黑衣的女子往后仰去,断线的风筝般跌落悬崖…… ` 教众在崖底找到斯梦时,似乎山神也不敢暴殄天物,虽然她身上不少血迹,整个容颜却栩栩如生,而且,脸上凝固着让人心醉神移的那抹微笑。 这一直在暗夜中摇曳的花朵,终于在月光下怒放了一回……即使怒放之后,就是结束,在所不悔…… (九十章`嫦娥`九) ———————— 未完,故事还有一个扫尾结局 嫦娥 九十一章 早有预谋?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 “你当时在炉子里看见什么字啊?”案子结了,青离心下轻松了些,虽然她无意打探人家教中机密,但还是克制不住好奇心,趁收拾东西,靠近云舒,压低声音问道。 “唔,那个。”云舒左右望望,也同样诡秘地回头告诉她,“骨头都烧成渣了,哪有字能留下?” “你说……没字?” “我当时猜出事情八九分是这样子,圣女在里头一定写过什么,才能让周蒙自己愿意钻进去,但没证据。”云舒微笑答道,“所以只好赌一赌了。你听我说‘炉子里有字’,难道不含糊么?什么字?什么写的?写在何处?全都没说啊。” 青离大张着嘴看他,这时回想一下,还真是这样,连忙追问道,“那有人稍微多加一问,不就露馅了?” “我早想好了。”云舒带点狡黠地笑起来,“谁问了,我就说看不太清楚,抵死让他自己去看。” 青离无语,这方法够无赖,但也一定够有效…… “至于圣女,我猜她心里有鬼,我说让人拆开炉子,她就一定更不愿意了,所以还帮我编造了什么教内机密的话。”云舒继续说道,“所以,实际上,我只知道里头写过字,至于到底是什么,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好啊,你还学会讹人了。”青离又好气又好笑地道,“难怪说不会骗人的人最会骗人,何时你若想骗我,那不是一蒙一个准啊?” “我这只是急中生智,不得已,不得已……”云舒忙上来拉住她道,“对你怎么能一样?我若开口骗你,叫舌头上长毒疮!” “乱起什么誓!”青离狠狠瞪他一眼,打落他手,却不由怔住了。 两个人都想起来之前类似的一幕。 那轻轻一沾,背后是许多许多种复杂而汹涌的感情,那似乎是他们关系的最高点,但之后急转直下。 云舒意识到刚才是情不自禁得意忘形了,而青离也看出,他的光芒在一瞬间消退,又打算退回那无害的角落里去。 但她不想放他退回去了。 其实对小沐,她确实是一直有些优越感的,可没想到,却是那小妮子一番话,让她打开心结,觉得说不定也有希望争取一下。 尤其是她发现自己冤枉了小沐之后,连对小沐说这话本身是有目的(希望青离嫁人过日子去她就能出头)的这件事,也因为有些内疚而完全不介意了。 所以,青离打算把让云舒一直后退的那个误会解释清楚。 她鼓起勇气,开口道,“关于天翔那件事……” “什么?”云舒有些木然地问。 “你们说我什么坏话呢!?”突然外头一阵大笑,脚步如风,是天翔闯了进来。 “不曾说你。”青离一阵懊恼,好容易下那么大决心想说了,居然又来这一出,哪里还说得了。于是懒得多缠,随口应付过去。 天翔也不多问,而是眯起眼睛笑道,“青离,你觉得斯梦为何挑你陷害?” “大约是她想动手时,我正好出现,又传说教里有什么刺客,我倒霉吧。”青离叹道。 “你以往的江湖恩怨,你不想说,我们从来不多问。”天翔道,“不过,这次,你是不是以前跟教中有过节?” “怎讲?”青离一下紧张起来。 天翔拿出块黑石头来,上头一弯半月。正是在朝云之处,天翔从楼上搜下来的东西。 那时他们推断过,青离可能是被人设计,以及姐姐到底找不到的事情,青离一刻未敢忘怀。但毕竟没有进一步消息,老挂在嘴边也是让人生厌,是以天翔云舒忙这一段,她都没有提了。 “这石符是拜月教施给附近苗民的,颇为常见。”天翔道,“所以我就猜你的事也许是跟拜月教有关系?” 青离脑中飞快旋过事情的前因后果。 首先,有人想设计她,这是基本肯定了的。 所以,如果这跟拜月教有关系,就说明,斯梦可能不是见到她才打算利用,而是特地诱捕她前来。 如果是这样,动机是什么呢? 如天翔所猜,可能是陈年恩怨。 她三年前确实来过这里,目标是个香主。 一个香主大概构不成如此精密的杀机。 那么,是不是她那时有所不慎,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得,让斯梦以为她知道了“韦昭圣女”的真实身份?所以专程请她入瓮,栽赃灭口? 青离想来想去,觉得似乎只有这个可能,不过说实话,对三年前的事情,她几乎不记得了。而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只有当事人斯梦知道,她总不可能下去问吧。 所以青离暂且遵从了这个可能性。 她在脑子里转着弯:概括来说,根据小沐所说,自己的消息是被卖给江湖上门派,从黑色带月牙石头来看,这门派可能就是拜月教,因此,这次的事,或许是拜月教教主处心积虑想要诱捕自己,动机就是上面说的。 那么?难道这里也有姐姐的下落? 青离一下跳起身来。 ` 不过,在两天后的同一时间,她落魄地坐回去了。 无论怎么明察暗访,没有一点紫迷跟这里有过关系的线索。 事情真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青离有些沮丧,但在天翔的安慰下又振作起来。 或许,拜月教这边只是为了诱捕她,而带走姐姐的另有其人?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了却了一桩大事。 毕竟以后再找姐姐时,不用提心吊胆着是圈套,而自己的身份,也没那么容易暴露了不是? 想到这里,青离又长出一口气。 虽然里头还有许多不能想通之处,但暂时,青离就带着这些推测和疑团,跟着沈家二人下山去了。 空山新雨,青苔葱绿。三匹马依次缓缓经过慰灵地时,青离留意多了几座新坟。 其中一座,不看姓名,只看下面镌刻的诗句,便知道是谁的墓。 那上写着: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 - - 飞花楼。 “哟,小沐这次回来得快,单子做成了?”柳明凤扭着水蛇腰进屋来。 “这真是世上最轻易的一单生意。”小沐笑道。 “怎讲?” “我一根手指还没动,一个‘客人’就被人杀了。” “那另一个呢?” “那个?更好笑。”小沐将黑色信封摊开,道,“居然是三年前的死人,我说这主顾是有钱没处花么?” 信封里写着两个字:韦昭…… (九十一章嫦娥十本案件完) —————————————————————————— 真的累得不行了,下周一开始下一个故事“桃僵”,离舒感情探底反弹的一个部分,至于这三天。。。先让偶歇歇。。。 桃僵 九十二章 亏他说得出口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西汉]无名氏《鸡鸣》 --------------------------------------- “青离,灵活点嘛。” “……” “多少皇后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过是一两年的事,只要能有好结果,何必那么在意过程。” “……”[奇 书 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 “你不是担心我另娶吧?这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你知道我心里没有第二个人的。” “……” “我这是为你想,娘她不同意的话,你这么硬别着,也是伤着自个,何不熬这一二年,讨了她老人家欢心,到时名正言顺扶正,朝野没人能说出半句闲话来。” 青离终于唰地站起来,“沈天翔!你爱娶妻娶妻,爱娶妾娶妾,只是少来聒噪我!” “你气什么……这不都是为了咱俩的将来……”天翔上来拉她,却被一把甩开了。 青离气呼呼地一路走到后院园子里去,将伸出路上的花枝撞得东倒西歪。 这要从他们打岭南回京这一个月时间说起,这一月间,天翔的攻势眼看着越发紧了,时常弄些小花样给她,一次她在街上多看了两眼的裙子,不意晚上就挂在床头。 而她想去跟云舒解开的误会,一方面因为天翔迫得太紧,一方面因为云舒刻意避嫌,几乎找不到机会说,所以一直还是那么僵持着。 但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没想到连僵持都僵持不住了。 就在今天饭桌上,天翔突然提出来,老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他们跑不是办法,所以想要迎娶她,当时一桌子人全都变成木鸡。 青离也懵了,天翔根本没跟她商量过,就在饭桌上这么大声宣布,不知就里的人可能还以为他们早就私定终身了。不过,当着全家下人的面,她总算也顾及天翔的面子,没有当面大叫“谁说我要嫁给你的”之类的话。 所以,这不,草草结束那顿没人能吃下去的饭,她就赶快找天翔私下来谈这个事情。 当然,因为张夫人更早把天翔扣住了,她还是在门外多等了一个时辰的。 天翔出来时,神情看起来有些沮丧,告诉青离这一个时辰谈话的中心内容:他家里不同意,非常坚定地不同意。 这青离毫不意外,张夫人算是通情达理的人,对自己也一直不错,但若让她接受这样出身的女子直接做长房媳妇,想必有些困难。 青离正想借坡下驴,说些什么你家人说得有理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子这些婉拒又不至于伤人的话,没想到天翔提出了一个令她颇为震撼的提议。 他说,希望她暂且做妾,在这一两年中减小家里的阻力,然后通过生子或是之类的途径扶正,就可以达到厮守一世的目的了。 青离心里明白,从天翔的角度看,或许他还在得意能想出这样几全其美的方法,又能让她顺利进门,又能不惹母亲愤怒,又能按世俗规矩来不惹朝野闲话,如果事情按理想发展,又能避免埋下未来婆媳矛盾的祸根——也算是为了她好了。 但她还是被活活气着了,即使她并不真的喜欢天翔。 做妾,亏他说的出口。 她柳青离宁可出家当尼姑去,也不肯给人做妾。 这,不在于最后的结果怎样,而是底线和坚持。 所以说,就这点看,她跟天翔也不合适。 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她的心思,是应该先去跟总捕头挑明,跟张夫人挑明,还是跟沈天翔挑明? 想到这里,青离狠狠一跺脚:当然应该先去找呆子说清楚了,那家伙现在心里还不知道怎么绝望呢。 她连忙跑过院子,一只脚踏进大堂时,却像踩到死人,嗖地缩了回来。 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大堂里突然跪着一屋子人了。一个尖细的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好家伙,圣旨? 青离连忙躲在角门后头,大气也不敢出。 圣旨的内容大意是先表扬一通云舒天翔两个过往的功劳,因此特派二人作为钦点护卫,带一支队伍,去迎接安顺土司的小女儿百灵进京。 明代在西南、青藏等少数民族聚居地区实施土司制度,设置都司卫所,以及土府、土州、土县,赐予当地部族首领官职,令其因俗而治,统领一方。实施土司制度地区的行政制度与中原地区的行政制度有很大差异,总体上他们归附于明帝国,按时朝贡,互通贸易,但又有一定的独立性,偶尔有一些小的暴动甚至叛乱,对此,明廷一般采取镇压与怀柔并举策略,保持国家安定。 这个安顺土司,就是川藏交界的一位部族首领,三个女儿俱被传为殊色,长二个已然婚嫁,余最幼的,唤作百灵,年方二八,娇美伶俐,土司决定将其献给明廷,与襄王世子结亲,虽然心下也有些不舍,但一来想到王府舒适富贵,又是做正室,不至于辱没了女儿,二来将最珍视之物送出,表示对明廷诚挚之意。 沈烈风谢恩完毕,大滴的汗却禁不住从脑门子流下来。他知道,想必是他得罪什么人了,才有人窜掇给他两个儿子这样的“美差”——若在平时,这确实是个美差,钦差名号,威风响亮,又不会真有什么危险,可现在,早有小道消息流传,川西一带最近正有流寇出没,地方官为保乌纱,刻意隐瞒,是以皇上并不知情。 没出事时,什么都好说。可一旦出了事,会有人听你解释什么早有流寇么?担责任的是谁?当然是两个“钦点护卫”。 但圣旨已下,又不可能叫皇上收回成命,只好天翔云舒两个连夜收拾停当,一面给朵甘都司发去加急函件,希望能羁留百灵郡主几日,待京城这边过去护卫,再一起上京,以保安全,另一面第二天一早带齐了人,便迅速向蜀地赶去了。 至于青离这个拖油瓶,自然也又跟去了——不去的话,她能睡一天安生觉么? (九十二章`桃僵`一) 桃僵 九十三章 漂亮的小女奴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西汉]无名氏《鸡鸣》 --------------------------------------- 天翔云舒等人带队星夜兼程,终于在路上迎接到了送亲的队伍。 土司的女儿坐在青鸟车舆中,仪仗队伍最前头一个头戴小冠、袒右肩,手持麾节的引导官引路,中有旌旗、幢幡等物,左右穿着鲜艳的侍女有的捧着彩球,有的沿路洒下花瓣。后头跟着一顶空的轿子,着八个大红衣裳的轿夫抬着,再后头,是医官、舞姬这些有一技之长之人,最后,则是低等的杂役和女奴。 天翔云舒见到这车仗,第一反应是忍不住异口同声地长出一口气,看来他们的脑袋没有搬家之虞了。 青离倒是吐了下舌头,气势如此张扬而防备如此脆弱的队伍,没有遭到流寇袭击,不知是流寇的疏忽,还是这郡主的造化。 “属下已经发过函件,望郡主在都司卫所稍做停留,待属下率护卫赶到,不使郡主冒险行路……” “稍做停留?!”车舆里娇蛮而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云舒的话,“你要本郡主等到头发都白了吗?我们自个往前赶路,你还有说道了!?” 土司的女儿,自然也是从小娇纵任性的,全不知道云舒他们一路赶来的艰辛,但云舒亦不敢多加解释,诺诺连声退下去了。 天翔云舒正安排所带之护卫列成阵列,分方位守护郡主车仗,突然一个侍女上前向郡主禀报道,“昨日那个女奴高烧不退,请郡主定夺。” 好听但是冷漠的声音再次传出:“一个女奴,使医官给她看过,还想怎的?” 侍女已经明白主人的意思,叩拜下去了。 青离突然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因为猜到某人下面会说什么。 果不其然,云舒一脸恳切地望向她,“青离,你不是懂医术么,去给她看两眼吧……” 看两眼?要是可以,我真想只看两眼。青离心中无奈着这闲事宰相,悻悻地去了。 不过,当她见到那女奴,即使她是女子,也舍不得只看两眼了。 那是十五六岁一个小女孩,躺在队伍最末的杂货平板车上,穿着粗麻的杂役衣服,却掩盖不住她的天生丽质。整张小脸烧得通红,越发显出桃花瓣一样的娇嫩,眼睛有些痛苦地紧闭着,长而浓密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在滚烫中战栗着,让人觉得格外可怜。 “昨天晚上就这样了,穆塔医官来看过,药也吃了,但……”旁边另一个叫卓玛的女奴不无同情地向青离说道。 青离先顾不得她说什么,查过病人脉搏、眼瞳、舌苔,不由吓了一跳,医术说实话她也就是知道个皮毛,但毒术可是她精通的,这并不是病,而是中了一种赤蝎之毒,要不是她还算发现的早,这小美人熬不过明天去。 “冰片十二钱,牛黄五钱,王不留行三分……”于是她向卓玛报了药方。 “跟昨日大夫说的好不一样啊。”卓玛并不漂亮,但一双大眼睛还颇灵动,此时疑惑地瞪起来,问道。 “昨日医官怎么说的?” “记不大清,好像有柴胡、川芎这些。” 青离心中一惊,从这两味药看,多半是风寒的方子,然而这两味药都是升散行气之性,古有“柴胡劫肝阴”之说,对中毒者来说,岂非让毒性发作更快? “图图不是风寒么?”卓玛看她不说话,又问道。 “昨日大夫说是风寒?”青离反问,另外知道了这小女奴名字叫图图,倒也怪可爱的。 “恩”,卓玛点头道。 “那……是风寒,不过是种特别的风寒。你照我的方子去拿药吧,没错的。”青离于是道,她奇怪着这什么医官居然能误诊如此,不过还是不想说破,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气量被人纠正错误的,她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 “其实……”卓玛在跳下颠簸的板车之前,欲言又止地又说了一句。 “什么?”青离讨厌人说话说到一半,忙问道。 “图图遇到几次危险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卓玛到底还是说得半半拉拉,低头去拿药了。 青离闻言,有些困惑,如果这是真的,一个小女奴,有谁要处心积虑地设计? 她想了一会,算是找到一个还符合逻辑的答案:整个队伍都是郡主的陪嫁,当然也包括队伍里的女子。是不是因为图图太漂亮,有人担心她会因色得势,抢占襄王世子的宠爱呢? 当然,这些跟她就没关系了,个人有个人的命,之后的事,就看着小丫头自己的造化啦。青离想着,很快将此事丢到脑后去。 - - 晚上的时候,队伍没有住在驿馆,而是住进了成都最有名的一家客栈,叫得荫楼的。 这自然是那位大小姐的意思,她说在都司卫所,看官差的脸已经看得烦死了,所以要尝尝新鲜,试试民间的客栈是什么感觉。 天翔云舒心里叫苦,却也没办法,于是连忙派人包下这家客栈,隐瞒了住客的身份,令侍卫都穿上便服,暗中在四周保护。 得荫楼原来叫得音楼,是书香宅第,取自后园依山傍河,水声潺潺,鸟语嘤嘤,得天籁之妙趣,之所以有所变化,是因为门前有一颗大珙桐,笔直参天,比主楼还高,枝繁叶茂,甚至快伸到有的房间窗户里。据说当初原来读书人家高中了,举家搬迁到京城去,现在的老板才买下这栋楼打算开客栈,当时,曾想将这棵大树砍掉,因有人说树老成精,担心惹来祸事,才留下了。不过从后来这些年的经验看,不但不曾“院中有木为‘困’”,反而可说“大树底下好乘凉”,生意日渐兴隆,于是以讹传讹,被叫成了“得荫楼”。 至于内部结构,跟大多数客栈格局相仿,一楼是饮食之处,二楼三楼是客房,客房数量算是很多的了,但郡主一行人住进来,不但全满,还颇为紧张。 郡主选住在第三层,方便起见,所有女性也住在三层,所有男性则住在二层。 青离进了房间,左右打量一下,自从改做客栈,住的是过往商旅,原来的书香气便荡然无存,陈设都是些貔貅、金蟾之物,不过做工精良,也不觉得低劣,反有一种世俗的热闹。 本来是随便看的,不意却有一件突出的东西牢牢吸引了她的眼光。 那是大约西瓜大一件物事,但比西瓜形状不规则许多,外头是青色的,一棱一棱都是硬硬的尖刺,后面还翘起来一个把。整个东西被装在一个黑漆碎花托盘里,上头绑着几条红绸子,乍看起来像一只大刺猬披红挂彩地趴在那里。 “这什么呀?”青离盯着看了半天,忍不住说出声来。这时她还不知道,这将是整个李代桃僵事件里非常重要的、令人哭笑不得的一件道具…… (九十三章`桃僵`二) ------------------------------- Ps土司的女儿可能不是叫郡主,但我在网上查了,没查到什么固定说法,有知道的大大纠正一下吧。 另:这是主线情节很重的一个故事,但推理相对会不复杂。 桃僵 九十四章 无聊问题的震惊答案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西汉]无名氏《鸡鸣》 --------------------------------------- “你房间也有这个?”青离从楼上下来,到天翔云舒房里,看见两人正拿着跟她房里极为相似的“刺猬”在左看右看,不由开口问道。 “怎么,你的也有?”天翔殷勤问道。 “可不是,我去过的地方也不少,没见过这东西呢。”青离上前说道,三个人都是好奇心重的主儿,一时竟围着研究起来。 “我看,必定是当地吉祥之物,好似金蟾、貔貅之类,主管招财进宝。”天翔道。 “不像啊。”云舒盯了半天,用手去捏了捏翘起来的把梗,“我觉得像是水果。” “水果?”青离拿起来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口,虽然已经颇小心了,但还是被硬刺扎了舌头,不由哎呀一声叫起来,“怎么可能是水果,分明是兵器!” “别扯了,哪有个兵器的样子?”云舒反驳。 “怎么没有?三国里不还有蛮人使个什么‘铁蒺藜骨朵’?”青离用手再次去试试那些刺的硬度,信誓旦旦地道,“要我说,这东西的名字一定是‘狼牙金瓜大铜锤’。” “兵器干吗包得跟个状元一样?” “那水果就该披红挂彩的?”青离反问回去。 云舒青离一时都上来刨根问底的劲儿,天翔在一边看着这俩幼稚家伙直乐,正争执不下,店里的小二进来,一下被扯住了,要其说出这东西的来历。 “这……这……据说是暹罗国的贡品……听说叫什么‘榴莲’,前两天才放这儿的。”小二突然被问,舌头也有点打结,“……因为是上京的贡品,老板能拿到,当然想显摆显摆了……但到底是什么,小的也不知道。” 不等他们再纠缠下去,小二把来这的正事吐露出来,“二位爷,上面那位小姐突然呕吐起来……” 这一声可把三人脸都吓白了,尤其联想到前头女奴的中毒事件,早把榴莲的事抛到九霄云外,连忙都冲上去了。 也许还是有个亲疏远近的关系,百灵郡主直接通知的是自己的医官,待他们上去,其实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 郡主坐在绣墩上,伸出一只洁白的玉手,一旁跪着一个文弱俊俏的男子,为她切脉,正是队伍中的医官穆塔。 青离初见这情形,颇感突兀,但转念一想,外族的男女防嫌不似汉人那般严重,便又释然。 郡主确实是漂亮的,皮肤白皙,体态丰腴,柳叶眉,水杏眼,樱桃小口一点点,只是,青离说不上来处,觉得似乎少了一点贵气,不过,看看她那苍白的脸色,也难怪,身体不舒服的人,多半会有些憔悴吧。 “如何?”天翔紧张地问道。 “不妨事。”医官平静地答道,“郡主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大概是舟车劳顿,吃的又不好,一时的反应。” 青离在一旁很想晕倒……一天走了二十里路,还是别人抬着的,居然可以叫舟车劳顿?成都最有名的酒楼的菜色,居然可以说吃得不好?这样的郡主,还真是只有襄王世子消受得起的。 不过既然没事,那就最好,她留天翔云舒两个不得已在上头挨训,自己偷偷溜下去了。 这客栈背后是条大河,唤作碧水河,隔着这河,能看到对岸远山青葱,山脚处大片野花盛开,绚烂成金黄的一片。河上有桥,但望去极远,近处的是一弯小舟不系,颇有些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味道,客栈里人要去对岸,大半是自划自回。 青离看着,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怡人美景竟也让她暂且从最近发生的一系列烦心事中解脱出来,眯起眼睛瞭望对岸,心中生出一种愉悦闲散之感。 她随意走近河畔,解下小舟,准备到对岸看看那赛火欺云的花团。 突然身后响起一个娇脆的声音,“姐姐,留步!” 青离抬头一看,却是昨天中毒的小女奴,看来是药方有效,小姑娘此时声音中气已正,面庞白里透红,已经不妨事了,不过也没人跟她透露什么,大概她从昏迷中醒来,还只以为是穆塔医官治好了她的“风寒”吧。 “郡主说对岸花开得好看,命我去摘几朵回来,可否与姐姐同舟。”小姑娘过来,施了藏礼,说道。 船是可以坐两个人的,青离也没理由拒绝,遂让她上来。 青离一面划船,一面随口跟小女孩搭着话,小女孩挺伶俐的,但说话有时总像有些顾忌。 “你从小在百灵郡主家伺候?”青离问到这个问题时,小女奴突然不响了,半晌,才说道,“姐姐是跟大明官差一起来的?” “算是……但……你想说什么?”青离被她这一问弄得有点蒙。 “我……” “啊呀?!”惊讶的叫声打断了图图欲言又止的话,“船里进水了?!” 青离一看,她奶奶的,果不其然,船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洞,趵突泉一样咕嘟嘟往外冒水。 船上本来并无长物,天气尚热她们也没有多余的衣服,眼看着那洞堵不住,整条船也迅速下沉。 青离心中飞快一轮,大概把整个事件想通:这方法东周列国志就有记载,在船上动手脚,到了水中,胶融化,船散架……看来郡主确实想要这小丫头的命! 但当她想通这个时,人已经在河心泡着了。 图图在她不远处扑腾着,惊恐地大叫救命,这可怜的小丫头看来不会水,越挣扎越往下沉。 青离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去救她。 道义上,就算是以前的“不恕”,在没有利害关系的人遇到危险时,多半也不会见死不救。 但她担心的是,不会水的人最难救,因为他们会慌乱无措地卡住救人者的脖子,或者抓住腿,如果救人者水性平平,很容易反受其害。 所以青离决定等一等,等她自然昏迷了,会比较好掌握一点,反正这河流也不急,并不至于一下子冲走了。 青离没呼救是因为周围没什么人,而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岸上竟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来人把外套一扔,跳进河里,就向她们游了过来。 因为天翔云舒今天的衣服不同,她知道这是云舒,忙欣喜地伸出手去。 没想到,却是极大一个尴尬。 云舒猛一拐,让过她,到后边一把将图图捞了起来,小丫头还有意识,但没力气了,软软地伏在他背上。 然后他将一只手伸给青离,但青离狠狠甩开了,自顾自向岸边划去。 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早前,她听到一个女人老是问男人的无聊问题“我跟你娘掉到水里你先救谁”,往往都是付之一笑。 可现在倒好,连一个话都没说过的小女奴,也能排到她前头去。 她知道自己在这事上有点钻牛角尖,图图年纪比她小,又不会水,先救她也是应当的。 但是,还是忍不住地气啊…… 好容易上了岸,青离将心里的火气压了压,力图不要给云舒臭脸看,毕竟她是想挽救他们现在已经脆弱不堪的关系的。 没想到的是,迎着她的笑脸,却是云舒劈头盖脸的一句,“柳青离你是不是人哪!眼睁睁看着她往下沉!?” “我没有,我想救她……”青离一怔,本能地解释道。 “你以为我怎么知道你们掉河里的?!”云舒不依不饶地吼她,“我在客房窗户看着,人都快没顶了,你动都不动!” 青离弯下腰去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顶在了腹腔里,郁结着不能发散,让整个人都一阵反胃。 以前她听说过气得肝疼,以为是夸张,没想到是真的会痛。 她还没计较他的不顾,他倒冲她发起火来了。 难得啊!托着小美人的福,可以看到这好好先生凶人的样子。 没劲,没劲透了。 她懒得再说一句话,捂着肝部往回挪去。 “青离……”云舒看她直不起腰来,禁不住也慌了,放下图图,在后头连声喊着,跑过来想扶她。 “你顾她去吧,我这样能自己照管自己的,原本比别人该死些。”青离连个正眼也不给他,一径发倔,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九十四章桃僵三) 桃僵 九十五章 即使天塌下来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西汉]无名氏《鸡鸣》 --------------------------------------- 青离真是气得不轻,心里反乱着,听了一夜护卫的步伐声在廊上响来响去,到天快亮,刚有点睡意,可气的是隔壁住的几个店里女工还早起唠起嗑来,声音在静悄悄的氛围中格外往人耳朵里钻。 “听说川西费大户的事没?” “啥子?”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他家那个小姐的事。” “他家小姐?听说如花似玉的,可惜高不成低不就,虚岁都二十了,还没嫁出去。” “嗨,这是哪年的老皇历了!他家小姐最近没了,发殡队伍排了半里路。” “没了?那也是报应,听说他家那些钱啊,跟流寇大有关系呢。” “吓!这可不敢胡说。” “怕啥,又没人听见。” 青离在一边相当窝火:我都快被吵死了,居然还说没人听见? 正恼着,突然又一个女高音神秘兮兮地插入对话,“我听说啊,他家小姐叫人娶了鬼亲去了!” “怎讲?”前两个异口同声地问。 “我有个姨妈在费府当差,说是棺材下地时叫摔开了,里头根本没人!那还不是叫鬼王娶去了?” “啊?后来呢?” “做了场法事呗,还能怎样——不过你们可别到处说去,费府对这事口风很紧的。” 青离听得暗笑,自己都说了还不让别人说出去,这些长舌妇啊。 不过她对这鬼亲之事倒来了兴趣,支起耳朵想要听下去。 没想到,灌进她耳朵的是另外一边传来的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 - 百灵郡主的房门大开着,一个侍女发着抖站在那里,一手伸出,直直指向窗外,面容因惊恐扭曲得不成样子。 青离顺着她手看去,整个面孔顿时蒙上一层死灰——百灵郡主脖子上套着绳结,身体像某些用一根丝挂在树枝上的虫茧一样,在大珙桐的一根粗枝上无根地飘荡,脸上眼鼓舌伸,不知何故又好像沾有泥土,死状暗淡而可怖。 天翔云舒闻声赶到,在看到这一切的同时,腿都晃了两晃——他们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郡主的命是要什么东西去抵换的,才能平息安顺土司的愤怒,以及极其可能到来的西南的争端。 “你们昨夜都在哪里!?怎么会这样?一个个都活够了!?”天翔狂怒地向几位百灵的贴身侍女吼道。 侍女们也慌成一团,青离好容易才从一个说话还算囫囵的口中大概听懂了事情原委:昨夜郡主不知何事发怒,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自己一个人留在房中,侍女们怕挨打受骂,哪敢靠近,直到今早,估摸郡主应该消气了,早上又要人伺候,才大着胆子过去的,没想到,推开虚掩的门,就是这种景象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通知哪里便通知了哪里,不久,四川总督赶来了,第一件事当然还是调查死因。 “是自尽。”天翔上前禀告道。 “何以见得?” 天翔解释了三点,第一,昨夜他和云舒安排了三班护卫,在客栈外围四周,以及二楼、三楼的走廊上来回巡视,不可能有外头可疑之人进入客栈,也不可能有人从郡主的房门大摇大摆地进入而不被发现;第二,据天翔的调查,郡主昨日傍晚派下人去跟店中掌柜要了一根极长的绳子,当时掌柜还问客人想干什么,但跑腿的侍女也不知道;第三,屋中任何东西都完好无损,财物也没有丢失,可见不是图财杀人。于是看来,只有自尽的解释能说通。 房中真的没少东西么?青离环视一下,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时又想不出来。 但堂堂郡主,马上要成亲了,为何自尽呢?自然不止是四川总督的疑问,也是在场所有人的疑问。 天翔略一迟疑,沉声道,“这个,下官方才问过郡主随行的人,知道郡主在家时一些传闻……” 四川总督皱起了眉头,猜到这传闻的内容,但事已至此,少不得跟着问下去。 于是那个叫做穆塔的清秀医官出列下跪,结结巴巴地禀告道,“小人听,听说,郡主与族里一个猎手是一起长大的……阿爸要她嫁入中原,她在家哭了三天……后来,还是拗不过……” 这似乎是个可以接受的答案,然而在众人准备接受它时,一直没说话的云舒突然冒出一句,“哥,你知道她不是自杀……” “沈云舒!”天翔咬牙切齿地低吼。 “死,跟死得再惨点,也没啥大区别吧。”云舒的神情有些痛苦,但还是强撑着笑道。 青离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即使一定要有什么用来给郡主抵命,从常理推断,如果百灵是自杀的,比起被人谋杀,护卫的责任总会小一些,天翔像一贯一样,在做趋利避害的最大努力,而云舒,大概在经历一番天人交战后,也像一贯一样,贯彻他自己认为对的,即使天塌下来…… 她开始很后悔跟云舒生气。 因为这太自找苦吃了……就算你气死,他恐怕也不会改变的…… “如果郡主是自杀身亡,根本没从三楼下去,身上为何会沾染地面才有的泥土?”云舒继续说道。 “我不跟你犟这个——那你又如何解释以上我说的三点?”天翔也知道云舒的脾气,看来非要在总督面前驳倒他才行了。 “外人没办法进来,走廊上也有人巡视,但……有没可能是客栈里头的人,从这颗树爬上来,翻进窗户杀人?” “我当你要说什么!”天翔指着那棵珙桐道,“你看好了,此树高直,中间那段,别说枝丫,连个节疤都少,你要去试试能爬上来么?” “直接爬怕是不行,但若有人递下绳子,再借着树干,轻而易举。” 天翔脸色有些白了,道,“你说郡主自己引狼入室?” “如果不是自杀,房中又无打斗痕迹,一定是熟人所为。”云舒答道。 “可谁要杀她?郡主死了,这里谁也好不了。”总督插上一句问道。 “那正因为,两害相权,取其轻者,郡主不死,对那凶犯更是百害无利。”云舒说着,语气渐渐坚定起来,沉吟一下,道,“属下大胆,想请一个稳婆为郡主验尸……” (九十五章`桃僵`四) 桃僵 九十六章 这不是最后一个案子了嘛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西汉]无名氏《鸡鸣》 --------------------------------------- “启禀大人,这位死者已经有了二个月的身孕。” “此话当真!?若有差池,仔细你的脑袋!”总督武官出身,吹胡子瞪眼地喝唬道。 “老身不敢有半句假话。”稳婆并不知道死者身份,但看这阵势已经明白不是普通人,吓得叩头如捣蒜,道。 “下去吧!” 总督不无佩服地看了云舒一眼,因为云舒猜到是这结果,将闲杂人等都屏出去了,不使丑闻外泄,屋内只有他们兄弟二人、总督,连青离共是四个。 “叫那个医官进来吧!”云舒沉声道。 穆塔被召入,青离注意到,他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神色,但眼底还是滑过一丝恐慌。 “大胆奴才!可知罪么!”总督雄赳赳一拍桌子,喝道。 “属下不知何罪之有啊。”穆塔笑着,但极不自然,本来清秀的脸面由于紧张有些变形。 “好个不知何罪!勾结郡主,暗结珠胎,已是十恶不赦!又竟敢用心歹毒,杀人灭口,还要本官一一说明么!?”,尽管总督也不知道作案手法到底是怎样的,这套喝倒是极其有力。 “小人实是不知大人在说什么,望大人明言。”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总督负责演完他的红脸部分,看向云舒,将具体说明交给他。 云舒顺利接棒,道:“百灵郡主年幼不谙世事,想必你借医官身份接近于她,渐成私情!” “你本以为这是攀上高枝好机会,不想安顺土司决意送郡主到中原和亲,反变成你的催命符。” “中原礼教严格,看重女子贞节与否,但郡主怎么说都是土司的女儿,至多不得宠,没有性命之虞——但惹下风流债的男子,要是叫查出来,可就只有死路一条!” “本来也许你还想借机行事,但昨日给郡主把脉后,发现竟然珠胎暗结,不做个了结已经不行了。” “于是你潜入郡主房中,将其勒死,悬挂于树枝之上。” “等等,大人!”穆塔抓住时机叫起来,“客栈外围,以及走廊之上都是侍卫,这可是大人亲口说的,小人住在二楼,怎么能潜入郡主房中而不被发现呢?” “这个我先前已经说过,郡主既然与你有私,安排你住的房间也是在其正下,从房中坠下绳子,你系在腰上,再借助大树的树干,可以轻易从二楼爬上三楼!” “可若如同大人所说,小人又如何回到自己房间?飞下来的?跳下来的?反正爬是爬不下来的,那树干那样滑。” “你可听过‘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云舒看着这狡辩之徒,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并非难事,你先将绳子一段系着郡主的尸体,沿着树小心缒下——所以尸体上沾有地上的尘土——再将绳子绕过树枝,一端系在自己腰上,便如那吊桶打水一般,一升一降。然后你抓住时机跳入自己的窗口,将绳子从身上解下,系成绳套绑在树干上。” “由于尸体的重量,绳套自然会被拉高,直到被树冠卡住才停下,由于此树枝繁叶茂,此时就已经没人能看清、也没人会注意绳索的结处了。但若我们现在派人去查,相信必能在树干上发现一个绳套,这也是死者并非自杀的铁证!” 穆塔额头渗出汗水来,但嘴上仍然硬道:“这,这些,不过都是大人的推理,大人有什么证据跟小人有关系呢?” “你身为随行医官,昨日给郡主把脉,连孕象也看不出来么?还不是刻意隐瞒,意图灭口?!” “哎呀,我当大人要说什么。”狡绘的笑容重回穆塔脸上,“小人也是刚从大人那里知道郡主有孕啊,俗话说,哪个医生手下没几个冤死鬼,一时误诊,大人可以治小人学艺不精之罪,说小人杀人,未免不够分量吧?” 云舒一惊,因为以往都是站着断案不腰疼,这次自己完全被连累当中,思维也有些不够周密之处,前面说的都好,这最后的证据,却是没想到太薄弱了些。 正语塞间,天翔插话了,他此时看事情已经要被追查到底了,反决定抢先一步,揭破真相,为自己争取主动地位。 “自作聪明的奴才!兀自狡赖,不知已经留下如山铁证了?——总督大人,请命店家取最大的秤来!” 穆塔一下面如土色。 须臾,铁秤送到,本是客栈用于称量牲畜的,量程二百余斤,称量两个人,自是不成问题。 称量结果,郡主70斤(古代1斤合16两,折合现代112斤),医官67斤(约合现代107斤)。 也就是说,用吊桶打水的原理,穆塔是没有办法将郡主升上来的! 这似乎是利于医官的推断,但他反而汗如雨下。 “人们先入为主,认为男人是比女人重的,想必穆塔在制定计划时,也是这么想!”天翔咄咄逼人道,“不意郡主孕后发福,医官又天生瘦弱,在已经将人杀死后,发现自己不能下去!” “这是个意外,但情况又不容久拖,于是凶手急中生智,抱起房中一件五六斤重的东西,才能下去——所以,刚才我说房中并未缺少任何东西,此时却发现,少了一件很显眼的物件!” “那个狼牙什么金瓜锤!”青离一下子反应过来,叫起来。 虽然榴莲如果地下有知,大概会很恼火这个名字…… “没错!”天翔振声道,“由于事出意外,又找不到机会处理,那东西一定还在凶犯房中!方才我问了客栈老板,贡品珍稀,都是一个房间摆放一个,而侍女作证,昨晚还看见那东西在郡主房中,今日若是移到他人房内,只怕很难说清你夜里去了哪里吧?!” 穆塔身形晃了两晃,嘴张了几下,还想狡辩,“这……这……” “这你个头!” 伴着愤怒的一声,一拳猛地落到他脸上,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 “虽然朝廷公差不该揍人,但这家伙杀妻灭子,禽兽不如,我忍不住。”云舒看着青离大张的嘴,解释道。 “以前更可恶的你也没这样……” “这不是最后一个案子了嘛。” 青离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冲击从身下升上来,让她站立不稳。 虽然从郡主一死她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刚才兄弟俩严丝合缝的推断分析让她仿佛产生了幻觉,以为这就是跟平时一样,几个人在一起,开心也好,烦恼也好,解决各种难题,洗冤决狱,除暴安良。 然而这轻轻的一句话,让她真的意识到,就在眼前,就在眼前,云舒要离开她了,她所想争取的一切,要离开她了!老天把幸福在她眼前晃了一下,然后毫不留情地收起来了! ` 总督拍了拍兄弟俩的后背,顾及面子地没有给他们带任何镣铐,但结果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两个人被暂时限制了自由,整个事件被用加急函件呈报天听,等候圣上的发落。 (九十六章`桃僵`五) 桃僵 九十七章 断头夜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西汉]无名氏《鸡鸣》 --------------------------------------- 秋后,是食蟹的时节,也是问斩的时节。 朱漆描金牡丹盘子上,金黄澄亮的一只大蟹,肥到蟹膏从脐上流了出来,大螯由于煮熟而红艳艳的,显得比活着时还要威风。 螃蟹的旁边,还有各式精美的小菜,一个蓝花的酒壶,散发出陈年佳酿的香气。 然而,这一切,连同盛放它们的托盘,正由于其精美,与周围的黑暗与肮脏格外不搭。 用民间的话来说,这丰盛的一餐叫做“断头饭”。 青离和云舒就那么隔着铁栏杆坐着,看那精致的食物渐渐不再冒出热气,像给死人上贡的祭品。 郡主的事,皇上果然大怒,一干护卫,丢官去职,杖责无算,至于云舒天翔两个,更是难辞其咎。 沈家上下,愁云惨雾,连一贯不善交际的沈烈风,也少不得拉下脸去各处求告打点。 希望,挣扎,破灭,再燃……这不到一个月时间,他们可谓尝尽人间百味。 最后的结果,百官求情之下,圣上也怜恤沈家为朝廷效力多年,网开一面欲留一条血脉给总捕头。 而哪一个会留下来是不言而喻的。 天翔的人际关系,在父母之处的宠爱,以及最后找出真凶(虽然实际上只是找出证据)的立功表现,都让他没多少悬念地赢得了这场地狱门前的赛跑。 当然,也不是说大家就愿意看着云舒去送死的,比如张夫人这天就哭得气血攻心,昏晕过去,一家老小都紧顾着她忙活,分身乏术,只有差青离来先见云舒一面,不要让他的最后一夜太凄凉了。 可是,相对无言的两个人,也还是凄凉啊。 “说点话吧。”青离看着被寒铁栏杆分割成一格格的人,拼尽全力打破沉默,可她自己却多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泪止不住地无声地往下流。 “我知道以前常常惹你生气。”云舒于是答道,声音也有些哽,“有些我知道为什么,有些不明不白你就恼了,眼下……我想一个个拆开来道歉,怕也不行了……就不管是什么,一起给你赔个不是……” “谁要你说这个……”青离哭得更厉害了。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气得她心凉也好、肝疼也好的事,早就好像冰化开在水里,怎么想气也气不起来了。 “那,那我告诉你件事……从未对人讲过的,想说出来,求个安心……”云舒沉吟良久,道。 “什么?” “轻梦的事……” “啊?”青离微微止住抽泣,因为好奇而抬了抬头。 “轻梦可以说是我害死的。” “怎么?” “当时,听说她要改许给天翔,我偷偷去找了秦尚书的夫人……” “我跪在地上苦求,说我如何如何喜欢她,此生非她不娶什么的,终于,秦夫人也涯不过我,答应换回来。” “现在想起来,我真希望那天突然变成哑子,不能说那些话……” “我只是想什么我喜欢她,非她不娶,却一点没有为她想,她喜欢我么?跟着我不委屈么?” “宣布换回来的第二天,她就自尽了。” “就算她嫁给谁也好,我知道她是活在世上的,也许还能偶尔在什么地方见到她的样子,听到她的声音……可,因为我的贪心……什么都没了……” “所以……现在,这是,报应……” 青离懵了,她一直恼着云舒软弱,退缩,却不知道原来他心里一直藏着这个结——只是因为争取,就害死了所爱的人(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这种事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不会知道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他宁愿远远凝望一个开开心心的别人的妻子,也不想拥入怀中一个愁眉不展的自己的爱人。 所有的躲避,所有的退缩,出自心底的本愿,只不过是怕她为难…… 她终于嚎啕起来。 “你先别哭了。你一哭,我本来安稳的心里也难受了”,云舒扎挣着,从窄窄的栏杆的缝隙里伸出粘着腐烂稻草的袖子来给她拭泪 “对不起” “可其实,我心里也是高兴的。” “?” “因为你终于也为我哭过……” 青离一怔,她记得清楚的,总是云舒如何呆,如何气她,而自己所作的事,虽然也知道是伤人的,却从来不曾深想。 她伏在天翔身上痛哭,以及后来的一系列事情,不管是开始的故意冷漠还是后来想解释而没有合适机会,对云舒来说,又怎么知道呢?那么一直以来,他的心情是如何的呢? “好了好了,怎么越说哭得越厉害了。”云舒吃力地挤压在栏杆上,用伸出那只手轻拍她的后背,“你还有我哥不是吗,幸好明天不是他去……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青离抽答得说不出话,却还是用力去打断他骂道,“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天翔!我喜欢的是现在我对面的人!” 气死人了……为什么又是她主动……可摊上这么个家伙,也是无可奈何。 云舒试探地看了看后头,牢房里除了偶尔响起两声老鼠的吱吱叫声,并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了。但还是尽量克制住想要发出光来的表情,谨慎地问道,“你是看我就要死了,说这个哄我开心吧?” “你他娘爱嫩(信)不嫩(信)。”青离哭得稀里哗啦,一句狠话叫她落得囫囵不清的。 “可我家里又不是大富大贵,长得不过勉强端正,不如哥哥聪明,又不如他有用,人又面,又常常惹你生气……”云舒小心翼翼地说着。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青离两手小鼹鼠般轮流擦着两只肿成一条缝的眼睛,不知为何冒出这样一句来。 云舒愣了半晌,但接着非常快乐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他从铁栏缝里硬拉进青离一只脏兮兮的小爪子,捧在唇边亲吻着,挨个吮吸因沾满泪水而又苦又咸的手指,吻着吻着,自己的泪也下来了。 “够了……我够了……” “可是……对不起……青离……我没办法……陪你走完剩下……” “但我会在奈何桥上一直站着,等到你来……” “那时也许你五六十岁了,要是我认不得,你要记得告诉我,要是你忘了我就走过去了,我会几百年几千年地站在那里的……” “不要说这种呆话!”青离用手去悟他的嘴,眼泪更加肆无忌惮地流下。 一直,他一颗为了她的心,她却不明了,她一颗向着他的心,他更不知道。 如今,是都挑明了,可又有什么用呢? 在最想拥抱的时候,将要永远地分开了…… ` 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云舒不用身首异处么? 青离在脑中拼命搜索着,杀人,她诡计多端,救人,她却一筹莫展。 然而,竟然真让她想到一个可能的办法。 想到这里,她渐渐收住眼泪,平复回来,甚至露出一朵笑容。 云舒有些惊异地看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你爹说,如果你能立有大功,可以将功折罪,免于斩首是么?” “是吧。”云舒苦笑答道,“可都现在了,还有什么功可立?” “比如抓到柳不恕呢?算大功吗?”青离没理他的回话,直入问下去,眼睛里闪着深邃的光。 “算吧,当今皇上恨他/她着呢!可你问这个干什么?” 青离长出一口气,心里感到突然一片宁静。 这样就可以了,他不用死,她不用牵挂他,总捕头和夫人也不用伤心欲绝,让一切各归各位吧…… 只是,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于是她开口道,“答应我,帮我找到姐姐,姐姐是个好女子,你要帮她找个好归宿。” “青离你说什么呢?没事吧?”云舒一脸困惑,他是想答应,可怎么办得到呢? “放心,我没疯,只是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 云舒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直愣愣地挺起身,整个身体呈现一种紧张的态势,看着她朱唇微微开启,不知要说出什么话来…… (九十七章`桃僵`六) 桃僵 九十八章 原来如此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西汉]无名氏《鸡鸣》 --------------------------------------- “你听着……我要告诉你的事情……”由于紧张,青离胸脯剧烈起伏着,但语气仍然不容置疑地坚定。 这样子把云舒也给吓住了,不敢出声地听她到底想说什么。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鼓乐嘈杂的声音。 “不会吧?还没到早上啊!”青离惊叫起来,难道连这点机会也不给她? 尖细的声音刺耳地传进来,“安顺土司到……” 人都要死了,还来算帐的么? “安顺郡主到……” 青离呆在那里,难道提前见了鬼? 这一转眼功夫,人已经进来了,虽然仪仗人数是从简的,但光鲜的衣着已经映得黑暗的死牢蓬荜生辉。 为首一个大汉虎背虬须,着羔皮藏袍,下摆及大襟等处镶边的锦缎油光水滑,腰佩藏刀,刀鞘饰以白银鎏金,刀柄镶有玛瑙,考究而威严,看来此人就是安顺土司。 而旁边的一个小女孩想必是郡主,身上配饰华丽繁复,乌亮的长发结成许多小辫披下来,辫套的银盾寒光闪闪,胸前挂着大串的珊瑚石项链,腕上则是多重嵌琥珀的藏银镯子,然而,这配饰对她来说难得真的只是配饰——她稚气未脱的笑脸上流露出那种娇俏甜美与清新自然,令那些宝石都黯然失色。 但当青离仔细看时,却不由大张了嘴,这不是百灵郡主车仗中的小女奴图图么? 后来,从许多方面她得知了事情的全貌,方便起见,还是在这里做一个整体简略描述。 不用说,图图不叫图图,她的真名是百灵,安顺土司的第三个女儿。因为年纪尚小,她对婚姻也不懂什么,进京和亲,一是父亲的诏令,二甚至可以说是觉得好玩。 前头提到过,由于消息沟通的一些不畅,明廷里并不知道川西有流寇出没,而郡主的车架又那么招摇,于是…… 百灵这个小姑娘算福大命大,也不蠢,及时躲在农田的干草垛里,逃过一劫,而所有随从,都死于非命。 这是小丫头出世以来最大的惊吓了,她在草垛里躲了一天一夜,直到被农田的主人费大户发现。 费大户就是青离夜间听几个女工飞短流长时所提到的川西富户,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能发财的人,多半是有些冒险精神的,他也不例外。 他听百灵讲了情况,一个胆大包天而利令智昏的计划突然在心里油然而生。 把郡主交给官厅,护送上京,可能也有赏赐,但那怎么比得上自己的女儿成为未来的王妃呢? 反正所有随从侍者都死光了,而嫁作人妇后,连自己的父亲都要避讳见面(何况土司有生之年还未必上京),李代桃僵,不代白不代…… 于是他筹划了一出假出殡,掩饰费小姐的真实去向。 但就像话本里有个真假美猴王故事,光有一个唐三藏,上西天见佛祖会穿帮的,所以假猴王还变出了一模一样的猴行者深沙神等人。 这是他没有马上结果真百灵的原因——他需要从她那里知道送亲队伍的人员,藏俗的礼仪等等——如果是一个非常粗俗寒酸的仪仗,云舒他们见到一定也早就起疑了。 所以,他一面对百灵软硬兼施,让她甘愿只要能活下去,在队伍里当个小女奴,并应付可能随时出现的一些状况就行,百灵是涉世未深的小丫头,控制她达到这点不难;而另一面,他吩咐女儿,在到达京城之前,找机会除去真正的百灵,这是小女奴一路遭受那么多危险的原因所在。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完全不知道费小姐有私情这回事。 穆塔——他的本名不重要了,还是用这个假名指代他吧,原本是个郎中,但费小姐要他加入仪仗自然不是为了他的医术。 费小姐是个美貌的平庸女子,遇到自己本身有私情而父亲要自己冒充郡主上京的事情,完全没了主意,慌忙地去问情郎。 殊不知,这是与虎谋皮,情郎在这时,一心都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哪里顾得上她的死活。 于是穆塔暂且安慰她安心上京,心里却自有打算,一路跟随,计划相机而动,例如,他也想过可以教费小姐使用黄鳝血之类的东西伪装过洞房,之后在王府里继续做他们的地下夫妻。 但可怜的费小姐千不该万不该在此时怀孕了。 于是穆塔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然后,就是青离所亲身经历的事了。 不过,青离他们并不知道死去的郡主是假的,当然更不知道在他们一家为兄弟俩奔走忙碌时,“小女奴”也开始了她的奔走忙碌。 经过这些磨难,她成长得很快,终于,她找到合适托付的地方,去把真相说了出来。尽管衣衫褴楼,孤身一人,但她本身的娇贵气质与对土司家情况的了解都是最好的证据。 接待的官员不敢怠慢,但也比较谨慎,奏请圣上,乃至通知安顺土司,都是暗里进行的。 直至昨天,安顺土司千里迢迢赶到京城,父女相认,抱头痛哭,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以上,是事件的全局,有很多事情是青离后来才知道的,把视线拉回当时当地,百灵第一眼看到云舒,流露出小孩子的叽叽喳喳,叫着,“阿爸,就是他,就是他救我的!” 青离猛地松一口气,整个人瘫软下去。 接下来,好像有铁门打开的声音,好像有圣旨宣读的声音,全在青离耳边肤浅地滑过,她只知道一件事:云舒不用死了,云舒不用死了! “快谢恩哪!”太监等了半天,不耐烦地说道。 云舒脑袋歪着,眼睛只看着青离,一脸梦游状态地谢了恩。 然而,青离心里那块大石头刚要落地时,又一把叫人拽到喉咙口。 “阿爸,我要嫁他!”郡主娇甜的声音在狭窄的牢房里很响亮。 青离先一蒙,接着脑袋里绕了两绕,想起来,郡主本来要嫁的襄王世子也是个短命的,就一个月前郡主还在路上时,突然一病不起,翘脚了。 但郡主既然来了,多半还是不要空空回去为好,可能土司的意思,想让郡主自己挑一个王室公子,继续这和亲的意思。 “他?他怎么行!”土司连惊带气,吼起来,“一个小捕快,就算……” “不管!我喜欢谁就是谁!”百灵赌气地打断爹爹,跑过去蹲在跪着的云舒面前,拉着他手道。 “不行!” “哼!”小丫头没有再用言语,而是用行动直接表达了自己的决心,猛地往前一凑,笨拙而激烈地吻住云舒因为发呆而微微张开的嘴唇。 青离头晕,外族的男子女子果然都比较彪悍,即使这曾经看似柔弱的郡主也一样。 不过也不奇怪,此一时,彼一时,做小女奴时孤立无援旦夕不保的低调与瑟缩,本来就不是众星拱月娇生惯养的美丽郡主身上该有的东西。 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对她来说是多么奢侈的话,为什么人家可以轻松说出来。 哦,当然,因为那是土司的女儿啊,而且出众地美丽,从小,她大概完全不用考虑对方是否也会喜欢她。 不过或许吧,青离看看自己的样子,衣裳上鼻涕眼泪花的一堆,眼睛想必也肿得桃儿似的,整个人在角落地跪着,而郡主在所有人目光的中心,好像散发着光芒的月亮一样——她的自信是有根据的。 这些念头划过青离脑海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侍从立刻上去把百灵拉开了,小姑娘还在踢腾,叫着,“阿爸硬不同意,我做出事来,看你脸面往哪搁!” 真是勇猛而娇纵的小丫头……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土司的话也软了。 (九十八章`桃僵`七) ———————————————————— 这是周日分量的更新~~~因为怕起不来,提前放了~~桃僵的故事还有两章一折腾,呵呵 桃僵 九十九章 癫狂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西汉]无名氏《鸡鸣》 --------------------------------------- “青离,别这样,别这样,咱慢慢想办法。” “圣旨都下了,还有什么办法好想。”青离甩开他,背过去不作声。她真是不明白,老天爷为啥就这么不待见她跟沈云舒。要不她别扭,要不他闷扛;好容易借个机会两人都表明心迹了,他又要上法场了;好容易他死里逃生,又叫别人给指定了。 “你看看你,以前还恼我畏畏缩缩,这会儿倒是你不战而退了。”云舒急道。 青离差点又落气话,但话到嘴边收住了,这事上她生的是老天爷的气,不是云舒的,实际上他在能表达想法的地方,都已经坚决表过态了(虽然完全被无视),她不能因为自己心里有火,就摔怄气的话出去,让他在负担这个事件的同时,还要额外负担她的情绪。 在这一点上,青离也算成长了些吧。 于是她顿了顿,用尽量柔和的语调,道,“那你想怎么办?” “要不我直接去找郡主说清楚?”云舒说。 “郡主自小众星拱月的,恐怕她接受不了你说不喜欢她,再说,现在圣旨都下来了,大约也不是郡主想改就改的。”青离虽然着急,头脑却还冷静。 “那,要不去跟土司说我心中另有他人,年纪大的总是过来人,想也不愿意女儿受冷淡。” “他只会以为,反正他女儿是做正室的,大不了你多收个小妾就解决了。” 云舒陷入沉默,因为青离说的确是有道理。 正一筹莫展间,门房来报,秦尚书来访,叫云舒去前厅见客人。 “非得见我吗?有老爷和夫人在不是?”云舒推托道。 “听说专门有东西要送二少爷的。” “那我露个面就回来,再一起想办法。”云舒看推不掉,转向青离,柔声道。 青离点头,但实际上心中颇为悲观。就算不来这个客人,他两个对着面,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也许,除非云舒突然伤残或死掉,他跟百灵郡主这门亲事是板上钉钉的了。 当然,这话她哪敢说,好像她希望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不惜他伤残死掉一样。 算了,别太贪心。她宽慰着自己。 在大牢里那时候,她不是想,只要他活着,她用命来换也在所不惜么。而现在,至少她不用死。 牛女,白蛇,梁祝,那些传说中的感情都没有好的结局,她又凭什么想要呢。 而且,她还不是什么好人,就算瞒过云舒一世,也瞒不过自己的心,要是她这么顺心顺意的,天下不是没有报应这回事了么? 这样胡乱想着,青离硬把脸上的肌肉堆积成一个笑容,对着镜子看看,觉得自己是看开了些。 然而,一眼瞥见神龛上已经燃至底部的檀香,她心中又不可抑制的有些焦躁起来,因为已经过了顿饭功夫,云舒还不见回来。 不会让人联合起来一劝就妥协了吧? 想到这个,她又好气又好笑,刚刚还觉得放下了呢,如何竟又如此矛盾。 不过,她还是信步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不想最后一个知道。 没想到,才一出屋,跟一个慌慌张张的丫头一下撞个满怀。 丫头站起来,也不顾因为撞人的没规矩而道歉,而是大叫着,“不好了!二少爷疯了!不好了!!”,一径跑远去。 青离吓了一跳,忙跟着被惊扰起来的众人一起跑去。 原来,秦尚书早走了,云舒却没有回头去找青离,而是无端端跑到柴房里去了。一个粗使丫头为了晚饭去抱柴火,他却突然跳出来拿刀砍人——至少那丫头是这么说的,青离听到这些时,心里还在乐,好好的人哪能说疯就疯,八成这是云舒想出来的办法吧,如果是这样,他这次的表现倒还真不错。 但当她走到柴房门前时,心一下凉了半截。 老远地,就有一种熏天恶臭从那里传出来,后头诸多下人都掩住了口鼻。 待推开门,她禁不住一阵眩晕。 “秋老虎”依旧发威的大热天里,柴房中间点了一堆火,云舒围着一堆破棉絮坐在火旁边,汗珠游蛇一样从身上滑下来,嘴里却不停含混不清地叫着“冷!冷!”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在那种秽臭的氛围下,青离清楚地看到他旁边的柴堆,甚至衣服头脸上,都有大团淡黄色的、粘腻呼呼的东西,而他还痴痴傻傻地笑着,用衣袖在脸上抹来抹去。 在那一瞬间她想呕吐,但更多的是惊愕和心酸。 明成祖当年也装过疯,如果被识破有性命之虞,都没有做到这种程度——只要是正常成人,对粪尿之物都有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排斥,想装出一副完全没有厌恶的神情,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他不会真疯了吧!? “云舒,云舒!是娘不好,你醒醒,娘什么都依着你,只要你醒醒!”张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着,几次不顾秽恶想扑过去抱着小儿子,都被下人连劝带架地拉开了。 “我就说你个妇道人家没见识的。”沈烈风虽然没哭,也语带痛声地斥责道,“本来忽生忽死,大悲大喜的,儿子魂魄都乱了,你还在那一步赶着一步的逼他,没事才怪呢!” 总捕头说得没错,本来大悲大喜之际,人就容易精神错乱,而之后外界又联合起来给他那么大压力……青离站定着,由最初的不敢相信,到渐渐接受这个事实。 那么,关键是,在这事实面前,她要怎么办。 怔了一怔后,她决定走进房去,因为人群皆低头掩面,以避秽臭,越多人躲避他,他才越需要人照顾。 她是鼻子特别敏感那类人,觉得臭得太阳穴都一跳一跳地痛,但还是硬撑着,走到云舒跟前去蹲下来,而那家伙就像幼儿一样看着她呵呵傻笑。 疯了,也好,没人跟她争一个疯子吧。 只要能够交给她,她会尽全力去给他医治。 她想到苏家妖孽,苏孽为了苏妖,整整找了六年,不惜冒着多大的风险,去偷那颗二十万两的珠子,只为了给姐姐做药引子。 这些,她想她也可以做到。 可要是真治不好呢? 青离想到这个,心底不由升上一阵寒意。 早在跟达延分别的那一刻,她就感叹过,为一个人活着,面对一辈子时间里所有的事情,是比为一个人而死更难的。 久病床前无孝子,时间可以把所有的感情磨平抹淡,即使骨肉至亲,都逃不过。所以她不知道是否真的能照顾他一辈子,那是承诺也约束不住的。 但是,她愿意试试看,也许,就那么一天天地,就过去了呢。 于是,她抬起头来,用袖子去给他擦脸上的污渍,隔着布料接触到那软腻腻的臭东西时,她不可抑制地一阵反胃,但强忍了开头那一会的恶心,也就觉得还能接受。 ` 气氛正压抑而纠结着,却有一干人的到来使它更加混乱。 是百灵郡主,连同安顺土司等人。 未来的夫君和女婿发疯了,他们会来当然不奇怪,不过青离倒没想到这么快就听说了消息。 百灵一看这情形当即大哭了起来。但她没有进屋,随从们尚且觉得不忍卒睹,何况是高贵而极爱洁净的她。 “犬子无福,跟郡主的亲事怕是不成了。”沈烈风上前,沉痛而开门见山地说道。 张夫人的哭泣在后边无言地配合着。 土司看向了女儿,而这次,百灵没有再坚持什么…… (九十九章`桃僵`八) ———————————————————— 这章自己写得好寒……不过大家应该都猜到了吧,活活活~~ 如果有没猜到而被恶心着了的,解铃还须系铃人……等下章解密吧^^ ps上周末精华用完,现在补上~~~ 桃僵 一百章 我早说那是兵器吧…… 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西汉]无名氏《鸡鸣》 --------------------------------------- 土司一行人脚步声渐渐远了,沈烈风和夫人少不得要送出去,屋中剩下青离云舒两个。 一直眼神呆滞的云舒却突然站起来,跑到门缝那去扒着往外看。 “走了!走了!成了!成了!!” 在那儿看了半天,他突然回转身来一把搂住青离,语无伦次地大叫大笑。 青离迟疑地瞧着他,发了疯的人行为就是诡异啊。 “这下我不用去跟什么劳什子郡主成婚了!你不高兴吗?” “云舒……难道你……是装的?”青离反应过来,但有些不敢相信,从舌尖上轻轻吐出字,仿佛生怕打碎了什么。 “当然了!你看我现在说话,像疯子么?”云舒一脸兴奋,说话都是平时少有的大声。 青离看着他,嘴角扯动出奇怪的形状,好像有许多种表情在争用这一张面孔似的,而最终一切化为一记重拳和一声怒吼: “没疯就给我滚远点!!!” 她一把将云舒弹开几尺,开始清理起自己也沾得黄黄腻腻的衣服,他娘的他演成这样也太过分了,不知道恶心哪?要不是看在他是出于无奈的分上,真想把他打成猪头。 “别急!不是!不是!”云舒从柴堆上爬起来,连连摆手道,说着从后头抱出一个红漆贡盒来,就是通常送人点心那种圆盒,“是这个!” 青离皱着眉头往里头看去,好像是个不规则的带把大刺球,看着怎么有点眼熟呢。 “记不记得,我们在得荫楼看见的?” 经云舒一说,青离想起来了,可不就是在得荫楼看见的东西,她跟云舒还争执那到底是什么来着,到最后也不知道,只听说是暹罗朝贡的贡品。 不过,那时看到的是青色,也没有臭气,而此时是金黄色的,表面裂了几道大裂纹,可怕的臭气从里面一波波传出来。 “这个,榴莲,是吃的。听说暹罗那边都把它叫‘果王’呢。”云舒笑着从裂缝里抠出一点果肉,道,“你看,是这个。” 青离看那果肉,黄呼呼的,软腻稀烂,果然跟云舒身上抹的东西很像,心里猛然轻松下来,再怎么臭,也是吃的,那还好。 “之前我有尝一下,还挺甜的”,云舒笑道,“要不要尝一点?” “我才不要!!”青离抓狂大叫。 “臭豆腐你不是也吃的么?这是贡品啊,很难得的。” 说到贡品,青离想起来,忙问,“这东西怎么来的?” “听说是皇上特赐给秦尚书的,今天他送来两个。” “我终于相信秦尚书跟你有仇了。”青离整个被熏得快背过气去,捂着鼻子悻悻哼唧。 当然,这是说说而已,秦尚书这个行为,理解成一种暗示可能更合适些…… “还有,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青离想起这茬,又恼恼的,打从整个李代桃僵事件起头,她整颗心也跟着大起大落的折腾,云舒这一装疯,不怕把她真吓疯了啊? “我娘不让。”云舒笑道,“她说想看你不知道的情况下啥样表现。” “好哇,你们阖家子唱戏来蒙我一个!”青离怒道,上去又拧又掐。 “别急别急。”云舒忙躲闪着说,“她是说,要是我疯了你还能不嫌弃我,她就不拦着咱俩在一起。我心一横,想着要是能一举两得,把以后的路也铺平了,就没告诉你。” “真的?!那……”青离有点发蒙,眼睁睁看着云舒,想说的话是“那我今天表现算过关了吧”,但没有说出来。 “我想,没什么大状况的话应该都好了吧。”云舒知道青离的意思,笑着揽过她来,眼底隐隐似有水光,“终于……终于啊……”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很俗套地开始追抚往昔。 俗套就让他俗套吧,青离几乎是破天荒地乖乖靠在别人身上,听他慢慢回顾,当时的心动与烦恼、甜蜜与苦痛,回头看去,都仿佛走过的路上的风景,而此时,幸福才好像烟雾那样笼罩下来。 但听着听着,青离头上开始出现黑线,要不是这样一次从头讲到尾,她还没发现。 人家戏文里,都是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墙头马上,花好月圆。 而他们呢? 第一次见面,云舒是扮成牛鼻子道士…… 第一次让她知道她对他是很重要的,云舒是坐在乱七八糟的箱子上,手里拿着别人的灵牌…… 离别后的重逢,是在百芳园——山东一家妓院…… 第一次有那么一点亲密接触,是他在不依不饶地发毒誓…… 第一次坦诚告白,如果不是阴差阳错李代桃僵,他第二天就要上刑场…… 现在,是在这榴莲的“芬芳”阴魂不散的房间中深情相拥…… ……这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 闲话少提,毕竟屋里臭气熏天的,云舒青离很快收拾一下,打算出去。 “那个怎么办?”青离指着剩下的那只榴莲问。 “拿出去给下人们看看吧,咱们都没见过,别说他们了。” “你拎着!我不拎!”青离躲出老远去叫唤。 “唉,我都跟你说了,这是水果。”云舒看她那样,又好气又好笑,“倒是你,天底下第一聪明人,居然说这是兵器,真亏你想得出来!” 青离刚想还嘴,抬眼间,表情却僵硬在了脸上。 云舒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一瞬间也吓得三魂出窍。 门被打开了,那个托福又惹祸的小郡主立在那里,一张小脸一面迎着强光,一面隐没在黑影里,正如那娇美的气质与愤怒的情绪形成的强烈对比。也许是云舒太得意忘形,说话过于大声,也许只是她心血来潮,但不管怎么说,没想到她居然折返回来了。 “沈云舒你这混蛋!用得着这样吗!?”她死死盯着云舒,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这……”云舒语无伦次,不只是因为事出突然,也是因为确实理亏。任何一个人如果知道对方宁可装疯都不愿意跟自己在一起,也会狂怒的吧。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小姑娘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顺手抄起一个东西,狠狠砸在云舒头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出去了,一干随从也像她裙摆上的灰尘一样,呼啦啦跟着拥出,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但真正有闪失的应该是被打那位吧…… 至于小姑娘抄起的东西,就攻击性、重量、顺手度等等方面来看,当时在云舒手里的那颗榴莲真是不二之选。 于是青离看着五体投地哀鸣着的家伙,半晌,弱弱说了一句: 我早说那是兵器吧…… (一百章`桃僵`九本事件完) ———————————————————————————— 下一个故事应该是关于苏孽的,但有些细节还没想好(推理文写起来累,就是因为整个故事都要设计完整才能动笔,呵呵),可能要等一两天(至迟周五开篇)~~也先享受一下100章这个喜剧结局吧,活活。 白头 一零一章 恶作剧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 青离面前摆着三件衣服、一壶酒以及数首诗。 第一件,袖子两边被缝到一起去了;第二件,裂口处拱起一个大团;第三件是最好的,只是针脚有些外露,看起来像爬了条蜈蚣罢了。 酒壶见了底,浓烈的味道却萦绕不去,大概是烧刀子一类的烈酒。 数首诗压的是三江、九佳、三肴、十五咸等几个韵,这都是古诗词中被称为险韵的,因为韵部字数少,不好做。故李清照有“扶头酒醒,险韵诗成,别是闲滋味”之句,表示刻意消磨时间。 青离正是在消磨时间…… 这是怎么说的,沈云舒哪里去了? 其实不过是公干而已,只是这次他没带着青离。 以前都带着,这次怎么不带了? 一个原因是云舒比较粘,而青离比较独,自从误会冰释后俩人很是腻腻歪歪了一段,青离就烦了,想有个私人空间喘口气。 另一个原因是云舒一句无心之辞又惹着她了。 云舒说“青离,我发现你到的地方咋老死人,比天下第一刺客还灵呢?” 所谓秃子怕说光,癞子怕揭疮,青离当时就火了,“哪次你没在么?有脸说我?” 所以这次云舒外出公干,任云舒百般求告,她死活不跟他去,道,“看我不去再死人,可知道不赖我了!”。 她想证明自己不是天下第一衰神。 但你认为会证明出什么结果呢?…… 不过,言归正传,云舒这才走个五六天,青离开始觉得真是想他啊,做什么也恹恹的没精神,听到门口车马响耳朵就立起来,闪过他回来了的想法——虽然随即大脑告诉她不可能,他要去个把月呢。 所以青离决定上街去转转,有点事干,就会不那么想他吧。 出了门,京城的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挑一头热担子的剃头匠、拿了铜钱扑橘子的小贩与客人、摇着拨浪鼓“拨浪拨浪”的小货郎、站在饭庄门口用高调唱着“客官您走好”的小伙计、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买卖双方…… 青离在一处卖花儿粉儿的婆婆摊子前停了下来,由于以往的职业,她从来不用可能留下特别气味的脂粉,所以,心里反倒十分向往。 摊子前头站着三四个姑娘媳妇儿,都不出奇,让人会稍微侧目一下的是个留小胡子的男子,大约三四十岁年纪,颇为注重仪表,两撇八字胡油光水滑,整整齐齐地向两边梳去,整个人显出十分得意。 他开始在摊子上东捡西捡,这个不好,那个嫌贵,一会儿顾客多起来,摊主婆婆顾不上他,他便也趁人不注意,偷偷把一块玉坠儿塞到袖子里,偷偷溜了。 这一切被青离看到,很有些气愤。可能他本来想买东西,但看到有机会占小便宜,就不占白不占了。那坠子也不是什么好玉,看他打扮,是不缺的,可对这婆婆,不知是多少天的辛劳。 她想上去戳穿,但说实话,青离不怎么善于对付泼皮无赖。若是那人来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拿了?”,她又不是云舒那样有特殊身份的人,能脱了人家衣服搜查不成? 想着,那人已经走的有点远了,就在青离觉得要不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的时候,看见一个黑脸后生迎面走来,赶到那小胡子背后就是一拍,一口纯正陕西话喷薄而出。 “狗剩哥!俺可找着你了!” 小胡子恼怒地转过来,上下打量那后生一番,带着一脸对土包子的鄙夷,道,“你谁呀?” “狗剩哥,咋不认得俺了?俺是你三姨家嘎子啊!你不是来信说要家里祖传那蓝田玉马在京里打点?俺给你带来了!” “啊?啊!”小胡子先是一惊,接着满脸堆上笑来,道,“嘎子啊,怎么能不认识呢,三姨她老人家可好——玉马先给为兄看看行不?” “哥啊,你这是咋了?俺娘都没了十多年了,你问她好干啥?” 小胡子露出恨不得在自己脸上打一拳的神情,马上又打着哈哈掩饰道,“地府有知,地府有知啊!——玉马可是在你包袱里呢?” 土包子仿佛有些警惕起来,打量小胡子一番,往后退一步,捂着包袱道,“俺弄错了,你不是俺哥。” “啊?怎么不是,我就是你的表兄啊!”小胡子发了急,道。 “你长得倒真像,眉毛眼睛都一样一样的,不过俺狗剩哥嘴唇生过疥癞,左边长不出胡子来,你不是他!”陕西后生说着,转过头去走了,留下小胡子在那“哎、哎”说不出话。 青离看去,这后生身材不高,但十分结实,紫黑面皮,手里提个青布包裹,脏兮兮的头发垂下一绺,正好挡住一只眼睛。 她突然想到一个人,不由腹内发笑,跟着那家伙,要把这场好戏看下去。 土包子好像许多才到了大城市的土包子一样,满街转悠,东闻闻西看看,半天也还在这条街上。 果不其然,大约顿饭时光,那小胡子跑回来了,看“嘎子”还在,忙一把拍住,大叫道,“表弟!你什么时候上京来了?” 青离虽然已经猜到,但此时看见真实效果,还是忍俊不禁:小胡子那引以为傲的八字胡此时少了一边,准是刚才着急找个剃头师傅就剃掉了。整个人那么光鲜,胡子油光发亮,却只有一边,随着表情变化夸张地抖动着,是多么滑稽的场景啊。 “表弟”这次又认真地打量他一番,挠挠头,一脸困惑道,“今天我咋看着这么多长得像狗剩哥的人呢?难道京城的人长得都一样?” “我就是你表哥啊!”小胡子头往前伸,眼睛圆瞪,迫切地表白道。 “我表哥嘴唇生过疥癞,左边长不出胡子来,但只留一边太丑啦,就都剃掉了。”黑脸后生恳切地说。 小胡子眼珠翻了几翻,忙陪笑道,“我认错人了”,说着讪讪离去,心里大概在大骂着自己的糊涂。 青离以为他不会回转来了,但所谓利令智昏,大概就是这种程度吧。不一会儿,小胡子——啊不,这时应该叫他没胡子了,又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大老远地冲着还在附近晃荡的后生喊道,“嘎子!真没想到在这遇见你!” “啊!表哥!” 看后生一脸激动地迎上来,没胡子心里一阵狂喜,这次没有破绽了吧! 没想到,下面迎来的是这样一句: “听说你要入宫当太监,大姨让我拿东西来打点,没想到,你已经当上了啊!” 后生用三里地之外都能听到的声音喊道,整条街的目光刷地集中过来。 没胡子的白脸涨成了猪肝色,这时他就是再蠢,也明白被戏弄了,看着满街老少指着他窃笑,又羞又恼,跺脚逃走了。 不过,他没发现的,是袖中那颗玉坠,不知何时又跑回婆婆摊子上去了…… 白头 一零二章 非常欠扁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 黑脸后生七拐八拐几下,很快甩脱人群,到了一条僻静巷子里,身后却突然响起拍手声。 “苏孽瞳,一早知道是你!”青离转出来,抚掌大笑道。 后生不置可否地笑笑,鼓起腮帮用力向上吹口气,原本挡住眼睛那绺头发嗖地飞了上去,整个人立刻显出不一样的神采来。 “姐姐醒了?”青离对苏孽有种同病相怜的亲切,因此头一件就是惦记着这个事。 “醒了。”小孽答道,笑意中却带了一丝枯涩。 “那真是恭喜了!”青离没太注意他声音有点迟疑,很真诚地为他祝福。她现在在这里闲晃并不是因为不想找紫迷,而是线索完全断掉,这么久音信全无,大概也是凶多吉少,令她已经陷入半绝望的状态了,因此,听说苏妖没事,也是由衷地高兴。 “喂,跟我走吧?”苏孽突然转了话题。 “啊?”青离吓了一跳。 “你现在不是在‘悔教夫婿觅封侯’么,当散散心如何?” 青离心说,你倒知道得满清楚的……面上却免不了眯起眼睛问他“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然是想要利用你一下啦。” “爱死哪儿死哪儿去!”青离怒,这家伙怎么有本事能这么坦率地说出这么无耻的话,说着,扭头想走。 “考虑下嘛!今天晚上你要是来找我,就是答应了哦!”小孽在后头喊着。 “鬼才去找你咧!” - - 太阳落山,青离开始往沈家回去。 走着走着,发现路有点不对,沈府本来在第三个岔路口拐进去,可今天这路口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定睛一看,却让她一脸黑线:这地方原本是一片空地,新路口……是拿笔画的……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杰作,这家伙,以为她真会就这么看错了啊? 但因为如此,青离反而生出一种看你到底玩什么花样的想法,沿着这“路”走进去了。 “路”尽头耸立着一栋房子——如果当真可以这么说的话——门前有个牌匾,上头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大字:沈府。墨迹都还没干。 青离盯着这“房子”,面部开始控制不住地抽搐,某个小混蛋,是要侮辱她的视力,还是侮辱她的智商? 她一把把牌匾撕下来,怒冲冲地进门去了。 该混蛋正头上绑着个布条,手里端盆浆糊——拿面熬的,过年贴春联那种——在给房子贴上窗户,看见青离,不由眉开眼笑地“啊呀”一声。 “苏孽瞳你个雷劈的!”青离大叫道,“好歹认真点,拿木头搭一个好不好,你居然拿纸糊!?” “阿涅”,小孽从上到下扭了三扭,一副欠扁的神情,道,“可你不是进来了么?” 青离先一愣,继而气得想撞墙——她一火,把这茬给忘了。 不过跟他去转转或者也不错,大概起码挺有趣的? “哦耶,跟我去喽!什么事都听我的喽!”某人不等她回应,开始自说自话地转起圈来…… - - 苏孽瞳混在一个马戏班子里四处流浪,给出的解释是除了偷窃之外,也就还有点小把戏能讨口饭吃,但青离自然是不完全相信的。 不过重点不是这个,而是他的乔装。 青离知道他的变装功夫是一流的,但当他着一身大红杉裙出来时,还是着实吓了一跳: 大红,本是最俗艳的颜色,在他身上却那么服帖,静如柳,动如蝶,没个端正样子,举手投足间却都有一种别样的风流妍媚;一根珠钗摇摇欲坠地挽住偏偏的一个髻儿,几绺碎发仿佛无心般滑下脸庞,画尽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韵,却又刚刚好挡住左眼,露出的右眼上一抹淡烟般的紫色,只肯斜睨着看人,配上弯弯的一点朱红笑唇,傲劲、媚态与喜意融合的那么恰到好处,又不让人觉得太容易到手,又不让人觉得太难以接近,青离是女子,都能感受到若是不知就里的男子看了,大概只像一处挠不着的痒痒梗在心里,发疯着魔。 “班主,就收下她嘛!”小孽用嗲得让人汗毛倒竖的声音央告着。 “不行不行,看你面子已经养一个吃闲饭的了,难不成还要我破例?”看来班主是个贪财不好色的主儿,明确地拒绝道。 “她有本事呢。” “什么?” “唱戏。” “什么段子?” “《苏武牧羊》。” 班主还没答话,青离一把把小孽扯过来,低声恨道,“你这信口开河的!我哪里会演苏武?” “我哪里说让你演苏武?”小孽用至为纯真的眼神看着她,无辜地说。 “……” “苏武牧羊?这年头谁要听这种戏”,班主没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自顾自皱眉说下去,“花魁杜十娘什么的还差不多。” “班主……”青离咪咪笑着,声音却是仿佛从咬牙切齿的缝隙中传出来,“我的飞刀扔得不错……” “飞刀?干什么?”班主问。 “假若说……把这个美人定在墙上,我隔着五丈丢飞刀过去……”青离说着,脸上保持着微笑,手却像飞刀一样出去,啪地擦过小孽耳朵旁边,“第一刀,钉这里,第二刀,钉……” “好,好!”不等她说完,班主已经打断她大叫道,“美人遇险啊!这节目一定大卖——只是,你能打那么准么?” “班主放心,万无一失,决不伤人,不信找刀来试试看哪。” 青离把那个“伤”字咬得特别重,笑嘻嘻看向小孽,丝毫不理后者谄媚而可怜巴巴的笑容,眼神分明是说,看我不把你剃成和尚…… “好,好,我这就找刀去!”班主还是没在意他们之间的事情,为这个可能财源广进的新点子雀跃着,转身去找道具了。 看他出去,青离却突然想起刚刚他的一句话,一下子没心思再跟小孽闹,而是急忙问道,“方才他说看你面子已经养一个吃闲饭的,难不成是苏妖?她的本事怎会吃闲饭?难道并没好么?” (一零二章白头二) 白头 一零三章 我是你的……世界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 苏妖瞳好了,可也没好。 说她好了,是因为二十万两的药引子果然起了作用,她从长达六年的昏迷中醒过来了。 说她没好,是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空茫的眼神落向远方,好似道士做法时从白纸变成的人偶一般。 这是青离第二次见到她,跟第一次在潭水中的印象大不相同了。长期的昏迷使她形容枯槁,残留在体内的余毒使整个人的脸色蒙上一层淡淡的黑灰,连那只稀世的水蓝眼睛,也显得昏暗浑浊。 “你是谁?”她看着苏孽瞳,如同受惊的小鼠,瑟缩地问。 苏孽此时换回男装,露出颈侧一处浅浅的伤疤,上前去捧着她的脸,轻抚她的头发,缓缓说道,“我是……”, 青离以为他要说“我是你弟弟”,还能是什么?没想到,他却很为难似的停下来,想了想。 在停顿这段时间里,他旁若无人地去吻苏妖光滑的额头,温柔地流连过白皙的脸颊,双手也沿着苏妖身体的起伏,熟悉地滑落。 青离看着,略微吓了一下。但很快,她觉得可以理解。 收敛了平时的嘻嘻哈哈,却一如既往地惊世骇俗,他们本来,就不是世俗可以约束的人。 或许妖孽的世界里,爱是最高的秩序。 良久,苏孽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人,重复前面未完的话,“我是你的……”,然而带着微笑而又不容置疑的口吻,给出最后两个字,“世界。” 苏妖听到这句话,一直苍白僵硬的脸上突然绽开了一朵笑意。 青离也笑了,我是你的……世界,也真的只有这对妖孽才能,也才配说出这样的话来。 …… 过了一会,小孽安抚姐姐睡下了,转过头来,笑着对青离说,“每天,会忘记以前所有的事。明天起来,又是这样了。” “治不好吗?”青离低声问,虽然她也知道这是废话,苏孽会不想尽办法去治么。 “大夫说不是伤病,所以,也无药可开,只能自己好。” “你跟着马戏班子四处走,也是想去以前一起去过的地方,让她想起来吧?”青离沉吟一下,问道。 苏孽抬头看看她,没有回答。 “那……不是我想咒你们……可,如果好不了呢?” “那就让她每天重新爱上我一次,也很好呀。”苏孽站起来,笑道,平时那个洒脱的他好像回来了。 青离突然想起奇怪的比喻,达延是火,云舒是地,苏孽是风,而她自己,大概是水吧。 从苏孽平时透露的一些话中,她知道苏妖瞳的性格外貌跟她自己是有几分相似的,其实,苏妖的生活也可以看作她并没有走上的另一条轨迹。 跟风在一起的水,是随心所欲悠游天边的云雾。 跟地在一起的水,是有所依傍奔流到海的江河。 然而终归,个人有个人的命,不要羡慕妖孽的拥有对方就拥有整个世界,因为反过来,他们也在羡慕自己和云舒虽然怄来怄去但至少还能指着鼻子叫出对方的名字骂啊。 每个人羡慕别人的,都是别人比自己好的地方,对别人不如自己的地方却视而不见,然而,老天爷毕竟是公平的…… “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尽管说”,于是她很豪迈地拍拍苏孽的背。 这可不是客套话,她是真的希望苏妖好,让她看到她不曾实现的另一种生活啊。 - - 这天下午,马戏班子被镇远侯府请去了。镇远侯郝武六十大寿,府上大摆宴席,而老爷子就有个爱好是看杂耍,于是从各地请了许多花样杂耍艺人,据说要热闹个三四天不止。 说起来,青离还见过这个镇远侯。 大概在十几年前,北京保卫战的时候,那时他还不曾封侯,只是普通将领,但因作战英勇,颇有声名,与青离父亲同为武官,便有数面之缘,是以青离也认识他。那时她还小,不过也有个模糊的印象,大概是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的男子,来一次家里的丫头会在背后议论半天。 后来,他被派去镇守辽东,所谓祸福相依,边关虽苦,却让他没机会参与朝堂政治,因此夺门之变后不曾受到太大牵连,一直到三年前顺利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圣上还特赐了良田百亩,府第一座给他。 青离回想这些时,是随着整个班子走在侯府里的路上的,突然面前飘下一柄青罗伞,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们本来在走的路是从一弯小石桥下穿过去的,伞就是自那石桥上行人的手中跌落,青离定睛看时,是个穿绫罗带凤钗的女子,带着两个丫环,约摸二十多岁年纪,长得十分艳丽,可能有胡人的血统,眼窝颇为深陷,瞳仁是碧色的,令人眼前一亮。 领着青离他们一干人的府里的大丫头拾了那伞,递回去,桥上女子的丫头接来道了声谢,继续走路。 这一瞬间的交接,几乎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和动作,但正在这“没有”中,也可以透露出许多讯息。 例如,领队的丫头并没有拍拍泥吹吹灰之类的动作,这已经说明这女子不是需要特别巴结的对象,应该不是正室夫人,可看穿着,又不是个下人甚至小妾的样子。 “没听说镇远侯有女儿呀。”于是青离自言自语咕哝一句。 这本来是她自己随口一说,不想叫领队的大丫头听见了,倒引出一篇子闲话来,“女儿?女儿倒好了!” “没见过这等不要脸的女人,上杆子跑到男人家里来要做妻做妾!” “老爷也不知怎么老糊涂了,当即竟然收了做续弦……我等这些伺候了十多年的……”,丫头自知失言,收住了,又转去谴责老爷的糊涂,“也不想想,自己什么岁数了,还以为人家图他龙精虎猛呢?还不是图他家业!” “不过啊,这小蹄子也没几天蹦跶了,这会儿她不过仗老爷的宠——老爷六十岁的人了,能让她靠一辈子么?” “怡红!”一旁另一个丫头听不下去,喝她道,“老爷的大好日子,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先前的丫头有些不甘心地住口了。但青离心中已经有种不祥的预感:恩怨复杂的大家族,不会又要出事吧? 早知道真应该跟云舒在一起啊,起码出了事衰神的名声有个人好赖…… (一零三章白头三) 白头 一零四章 令人惊呼的镇远侯(解禁)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 青离他们歇了一夜,第二天镇远侯的寿筵便开场了,长条的桌子上摆满珍馐,在露天里围成一个半月形,中间搭起张灯结彩的戏台子,一大家子人围着看戏说笑,一片繁华景象,好像五光十色的泡沫掩盖住底下本来的脏水。 台下一些亲朋陆续落座拉呱,不过镇远侯还没出来,因此台上也是一些涂了白脸的小丑儿抛个彩球顶个碗这些热场的小把戏。 青离从后台往外望去,侯府的两位少爷郝迟、郝穑已经在那里了。郝迟年约三十出头,肥头大耳,膀子上的肉可以拖下来到桌上了,一边说话,一边还颇为粗俗地往嘴里填着东西,与他对坐的是其妻子邢夫人,倒也“登对”,额头窄小颧骨高耸,一脸刻薄之相;郝穑大约二十八九,按说长得不算难看,但不知怎么就是有股猥琐的气质,一双眼睛老是色迷迷的眯着。听说因为镇远侯出身军旅,相对来说没那么注重家庭生活,两个儿子都是三十岁左右才有的,而且由于长年在外,疏于管教,现在是两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五毒子弟,整天就惦记着老爹那点家业呢。 想着,远处一大群人簇拥着过来了,青离眼尖,看到小车旁边扶着的是那天桥上落伞的胡姬,虽然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但至少看起来照拂颇为殷勤。那么,车里头坐着的大概就是镇远侯郝武了。 青离心里虽然明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他也不可能还是当年那威武英俊的样子,但当看到他暴露出整个正面时,双手还是不自觉地捂在嘴上才忍住那一声惊呼。 一个白发苍苍的干瘪老头歪斜在一辆四轮的小车里,皱纹像雏菊般华丽地盛开在灰褐色的老人斑中,牙齿大多脱落了,使得口齿含混不清;听力似乎也不太好,因为旁边的人常常要凑到很近同他讲话;手指无法伸展,好像鸡爪那样佝偻着,伸出的时候抖个不停,指肚萎缩下来,指节又特别地粗大,上头两个金戒子,一看就知道无法正常摘下了。 北方地气极寒,这是在辽东呆久了的常见病:风湿。得了这个病的,轻者阴天下雨关节疼痛,重者整个骨质都会发生变化,就像镇远侯现在的样子。 青离还有点惊讶着,那边叫到她上台了。 是跟苏孽的飞刀把戏,她本来算是颇拘谨的人,不过跟苏孽一起,本来就图个穷开心,也会不自觉地放开一些,而小孽就更不用说了,穿着那身大红的裙衫,手脚缚在一个会转动的大木盘上,每当刀飞过来,明知道不会打中他,都表现出一脸惊恐,尖叫得跟什么一样,而这尖叫又不是女人很刺耳的那种,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掺入了一丝娇、两分媚,让人又想保护,又想欺负……青离听着都觉得有点要流鼻血,不用说台下的男人们,一个个眼珠子都快掉地上沾上泥了——果然,还是男人最知道男人吃哪一套…… 不过,令青离有些奇怪的是,对他们这个不能说不精彩的节目,寿筵的正主儿倒没有多大反应,或者说,镇远侯好像其实并不关心马戏,因为他对许多掌声雷动的把戏无动于衷,反而一些小丑儿插科打诨的戏码让他挣扎着直起身来,努力瞪大那双昏黄浑浊的老眼,似乎执著地在寻找什么东西。 ` 少顷,青离苏孽谢幕下台,刚到后台,却是一阵纷乱吵嚷。 “那红衣裳小美人在哪儿呢,啊?在那呢?” 青离皱了下眉头,这好像是刚才听过的侯府二少爷郝穑的声音。 “哎唷,可找到你了!”果然是那油头粉面的郝穑,不知何时溜到后台来,看二人过来,一径越过青离,扑向小孽。 如果他前来调戏自己,青离大概会打他两耳光,但现在,她很想捅他两刀…… 这是闲话了,总之苏孽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一个倒卷红衣,嗖地把自己挂在一个绑大红花团的鼓架上,笑嘻嘻地晃荡着看他。 郝穑在下头跳着脚够不着,只能嘴里喊些不三不四的话过过干瘾,那副猴急模样笑得周围上妆准备的戏子都前仰后合地。 小孽笑嘻嘻地,不知从哪里抓出把瓜子,磕一个,噗地一吐,底下那男人便忙不迭地扑过去一接,只差没有尾巴摇地嬉笑着过来讨好,“看美人吐这瓜子,皮是皮,仁是仁,跟珍珠似的……” 苏孽也不说话,继续四处吐他的瓜子皮儿,青离这时觉得,这小混蛋,简直是以勾引他人为乐的…… 然而突然,郝穑“啊”地一声惨叫起来,原来他习惯性地去接,不意小孽竟扔下一条蛇来,黑黄相间,在他手上丝丝吐着红红的信子,他拼命甩却越缠越紧,吓得哭爹喊娘起来。 “啊呀,是蛇呀!”小孽也从鼓架上跳下来,无赖地抱住青离的脖子,一脸娇痴地道,“姐姐,我怕怕……” 青离真是哭笑不得——好像那蛇不是他自己扔下来的似的,苏妖以前要对付这么个小坏蛋,大概也很头痛吧。 “啊?这不是我的蛇么?几时爬出来了?”旁边一个耍蛇把戏的艺人冲来,定神一看,叫道,“大人莫惊,莫惊,这是我们杂耍用的,毒牙都拔去了。”说着,他拿根竹枝,吹声口哨,那蛇立刻得了号令般弃了郝穑,攀上竹枝,任他收回笼子。 郝穑得了命般喘息了一阵,灰溜溜地跑了——起码他的裤子要换一条。 他身后,响起这群粗俗艺人的大笑声。 不过,苏孽这时大概也没想到,这一时的放诞会给自己惹来不小的麻烦。 因为当天晚上,白天所见的那个老头子,曾经威名赫赫的镇远侯,死了,被毒蛇咬死的…… 白头 一零五章 钗头凤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 镇远侯死在自己房间里,面色发青,口鼻淤血,手中紧攥着一支蜡烛,但房内摆设一切如常,淡青的纱幔垂下,桌上摆着一小坛酒,弥漫出满屋香气,却又混合着草药的味道。 因命案而前来的官差叫林鸣,也是京中小有名气的捕快。青离在沈家混得久了,跟他也算熟悉,他一来到现场就认出来了,刚想走避,不意也已经被发现了,互相惊诧两句,站在一起。 据仵作禀告,死者死于中毒,死亡时间约在晚上亥时,林鸣遂盘查起来。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那位带胡人血统的小夫人,因其双眼碧绿,得名“绿珠”。镇远侯年纪大了,脾气也有些喜怒无常,据说,好像有种被害的妄想,无论是什么丫头仆妇,总是担心他们要害自己,但不知为何,偏偏无比信任这个胡姬,因此穿衣喂药一应事务,都变成是她一手操持,而一般下人在晚上连房门都进不去。 据她说,镇远侯有风湿寒症,每晚她都要喂他喝些药酒,然后扶他洗洗睡下,这晚也是如此。但因为赶上寿辰,府上杂七杂八的事情多,她刚刚把酒坛拿到桌上,外头突然有人找,她便出去处理一下,没想到一拖就拖了小半顿饭的时间,这段是亥时一刻左右,找她的丫头可以作证,而她回来时,就看见侯爷仰躺在床上了。 “大人,这还用说吗!药酒都是她一手掌管,家父死于中毒,不是她谋害亲夫,还能是谁?”不等胡姬说完,郝穑已经抢着说道。 绿珠也不答话,夺过桌上酒来,咕嘟嘟往喉咙里便灌,慌得林鸣忙使人拦住,解释道,“少爷、夫人都请少安毋躁!侯爷虽是死于中毒,但方才仵作检测酒中,并无毒性,反是死者左臂上有一蛇伤,想是毒蛇伤人,不是有人下药。” 青离从人缝中瞥去,那伤口齿痕上下各二,出血发黑,不像人力所能伪造,看来确实是毒蛇的杰作。不过,转念一想,说到底,恐怕毒蛇也只是凶器,包藏祸心的,还是其中某个人。 她心中所想被府上长子郝迟的妻子,那个面带刻薄相的邢夫人,率先说了出来,“好端端的房中如何会有蛇?那小贱人还是逃不了干系!” 绿珠没有正面跟她冲突,而是向林鸣一个万福,道,“大人明鉴!奴家蒙侯爷错爱,万死无以为报,深以未给老爷生下个一男半女为憾,又怎会对老爷下此毒手?” 这话虽然点到为止,但大家都明白了,她并无子嗣傍身,镇远侯一死,不被扫地出门,能有个半亩薄田渡此余生已算天大的造化了,所以,她应该是最不希望死者亡故的。 众人纷乱一阵,但总算在林鸣的诘问下交待清楚了各自在那一段时间里的行动。 林鸣并不糊涂,听了这些,脑中迅速闪过几个问题:其一,如果绿珠说的是真话,那在这小半顿饭时间里,任何人都足够进入房里杀人,但一般下人连进门都会被轰出去,而现场并没有搏斗挣扎的痕迹,所以看来不会是下人所为;其二,论动机,当然是两个儿子嫌疑最大,但他们并没有老爷那等怪毛病,身边诸多丫头小厮都能作证,那时他们是活动在众人眼前的;其三,毒蛇是哪里来的?难道是马戏班子的耍蛇艺人带的其中某一条漏网之鱼毒牙没有拔掉?但这会儿,就算真是这样,也没人会承认,一定推说是野生出没的了;其四,怎样能让蛇咬到人呢?如果是为了不在场证明提前安置的,蛇是个活物,这会儿又不是数九寒天,在房中怎么呆得住? 那么,如果有动机的人都没办法作案,难道这确实是一起意外事件,不是任何人的谋害?不,不对,因为死者手中那支蜡烛,必定是中毒之后用最后一点力气抓住的东西,可这代表什么意思呢? “夫人可知道,老爷有无提前留下遗嘱?”一旁青离突然道。 林鸣正苦思冥想,闻言一拍手道,“是了”,他也见过许多案件,死者最后因为无力再多做行动,往往抓住手边最近的东西,利用谐音或相关的意义作提示,就像烛嘱谐音,而死者长期卧病,提前留下遗嘱也是很有可能的。如果找到这个,相信也会有不小线索。 绿珠想想,道,“这个奴家不清楚,老爷大多事情奴家都知道,但有一个箱子他自己收着,一靠近甚至他还发火,若有什么东西,也必是在那里吧。” 按着她的指点,官差将墙上一幅“天伦之乐”图画翻开,露出后面一个暗格,取出一个古旧的木箱子,挂着一把黄铜大锁,也已经爬满铜绿。 为调查需要,公人们少不得强行将箱子打开,里头分别有几个木盒子,摆放得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保管得很用心,也都被一一打开了。 率先被展开的是一幅绢画,上头一个女子,梳双蝶髻,绾凤头钗,百褶胡裙,手抱琵琶,一双碧眼,动人心魄。 “这可是绿珠夫人么?”林鸣问道。 “奴家不记得何时画过这等画像。”绿珠摇头道。 “应该只是长得像的人罢了,看这纸质,怕是少说十几二十年了,那时夫人年纪还小呢。”青离看看那画,对林鸣说道,一边又捡起箱子里另一件东西查看。 那是一方红笺,题着一首词: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唐婉的《钗头凤》!”,青离轻呼出来,看那笔迹秀美工整,大约出自女子之手,而有的地方墨迹洇开一片,可以想见当时泪珠禁不住滴落的场景。 “却是怎样?跟案件有关么?”林鸣忙问道。 “还不知道是不是一定有联系。不过这样一串,很多东西一下子通顺了”,青离将陆游唐婉的故事简单讲述了一下,道,“大约这是侯爷多年前钟情的女子,由于什么原因分开了,因此留的纪念。” “喔,听说镇远侯四十余岁丧妻,一直未曾续弦,年近花甲却突然迎娶绿珠夫人,大概是夫人跟这画中人有些神似之故吧。”林鸣也恍然大悟,说道。 绿珠听了,不置可否地笑笑。 “找到了找到了!真的有!”这边说着,那边一个衙役从箱底找出一个书封来,开口用泥封住,又有蜡印,正是遗书的样式。 官府拿过来验看了,确定在此之前没有开封过,里面的字迹也是镇远侯的亲笔,于是林鸣宣读起来。 但他刚刚读了两行,便呈现出惊愕的神情,而所有听众,尤其是那些切身相关的利益者,更是面面相觑。 白头 一零六章 往日情仇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 镇远侯的遗嘱不短,墨迹浓淡不一,可能不是一天写成,里面亦参杂着一些情绪的记述,总结起来看有几方面的内容,但最令人震惊的无过于这一条了: 他当年在边关与一位叫碧罗的胡姬生活多年,育有一子,但后来失散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找这个孩子,如果在有生之年未能找到,则希望子孙继续寻找。 而他保证两个儿子会继续去找的方式就是:如果找到,兄弟三人平分家产,如果找不到,家产全部捐给国库,让他们一文钱也拿不着…… “不可能!遗嘱是假的!”两个不肖子此时倒是异口同声。 “方才已经有专人检验过笔迹了,”林鸣答道,“难道二位大人还信不过官府不成?” 郝迟才要说话,被一旁夫人邢氏拉过去在耳边咕哝了几句,脸上突然显出惊异的神色。 林鸣却没注意到这细微变化,道,“府上可有当年在边关呆过的老下人?找来问问,当是知道的多些。” 费了一点周折后,一个镇远侯当年的马夫与一个退伍而无家可归因此来作家丁的老卒被招来了。据他们说,里头是有这样一个故事: 二十年多前,郝武在边关镇守时,娶了一个弹琵琶的女子做外室,这女子有胡人血统,双眼碧绿,名唤碧罗。两人生活了五六年,一直颇为恩爱,其间碧罗诞下一子,乳名苏哥。 当时镇远侯原配夫人还在,但夫妻感情冷淡,两个儿子也三岁看老,显出极为不肖的样子,因此镇远侯常常提到喜欢碧罗的儿子,以及想把她扶正的话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远隔关山,这些话还是传回了他在京城的家中,家里少不得闹成一团,郝武的父亲是个古板暴躁之人,听了些煽风点火之词,一把火杀到边关去了。 接下来就是很俗但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的棒打鸳鸯戏码,稍有不同的是,这位老太爷脾气暴躁得可以,抵达那天,镇远侯正好不在,他看到胡姬与两个孩子,竟然就下令强推出去卖了。 “等等”,林鸣怪道,“这老太爷也忒狠心,容不得那胡姬也罢了,为何连自己孙子也要发卖?” “大人有所不知,老太爷本来不喜胡人,何况那胡姬出身娼门,原本是个不规矩的,嫁老爷时,听说自带着个三四岁女娃儿了”,老卒答道,“后来那孩子,胡姬是绿眼睛,老爷是黑眼睛,苏哥却是一双蓝眼,也难怪老太爷死活不信是家里的种。” “老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一旁马夫打断他道,“碧罗夫人嫁老爷前咱不说,嫁过来后行止是大伙儿都看着的,从来没些让人说闲话的事儿!俗话说,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那高个儿生出矮个儿来,白羊下个黑羔儿,咱都见过——我看哪,还是老太爷那脾气……唉!” 凡认识老太爷的人都明白马夫没说出来的话,那老头子的偏激与武断确实非比寻常,从来不认为自己会错,又会用很极端的方法来贯彻自己的想法,简直无法沟通,所以,大多数人还是倾向于相信镇远侯不会错认自己的孩子的。 “卖到哪里去了?”林鸣接着问道。 “马戏班子。当时正好有个马戏班子经过,老太爷就把她们娘儿几个一股脑丢进去了,叫带的越远越好。老爷回来后,暗地里派了好些快马去找,可你知道那班子往哪里去?大海捞针一个样儿,最后也没找着。” “难道老爷晚年突然爱看马戏,也是为了找这几个孩子?”青离插话道。 这句问话并不期望得到答案,因为除了镇远侯,应该没人回答得了,但是另一方面,答案又已经在人们心中昭然若揭。 “哎呀!那个……我想……难道”,邢夫人突然表情夸张地开腔。 “夫人想到什么,但说无妨”,林鸣无奈地把路给她铺下来。 “那我可就说了……这孩子是不是就混在这次来的马戏团里,把老爷给杀了呀?” “就是就是,马戏班子那帮人多手杂的,没人盯着,又会耍龙耍蛇,依在下看,一定是他们的人干的了!”她肥胖的老公赶快在旁边附和。 林鸣按刚刚想的,下人应该进不去房间,绿珠夫人没有动机,两位公子都有不在场证明,好像凶手是马戏班子里的人也是个值得追究下去的路子,可也有一些问题解释不了,于是问道,“这份遗嘱并没人看过,假设老爷与碧罗夫人的儿子在这里,他又不知道老爷百年之后还会给他一分家产,动机何在呢?” “哎呀,大人您这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那人无论知不知道家产的分配,都是想杀老爷的呀。”邢夫人尖声道。 “此话怎讲?” “虽然他们是被老太爷卖掉的,但老爷到底是当时恰好不在,还是想要孝子的名声故意躲出去呢?谁知道,对不对?况且,那些会杀人的人,想法本来就跟我们不一样,老太爷已经没了好久了,他心里把账都算在老爷头上也不一定。” “对啊对啊”,事关利益,郝迟也仿佛聪明了许多,“大人想想,那孩子被卖时也四五岁了,又跟大人在一起,肯定知道自己的身世,既然知道身世才来的,又不跟老爷相认,不是因为怨恨,是什么?” 林鸣脑中一转,这么说,听起来倒也还有些道理,可是既然老卒与马夫说到那孩子是蓝眼,这诸多马戏班子中也并未看到有这等特征、年纪、性别都合适的人,总没办法一个个搜吧 邢夫人好像看透了他在想什么,暗地捅了丈夫一下,郝迟顿时像开了开关一样笑道,“在观戏时,拙荆眼尖,还真看到了这么一个男子。” “谁?”官差忙问。 青离看见一根手指向自己指来,方才一惊,发现它又移了一下,指向自己身后。 然而,当她转过去时,这一惊变成了真吓:后头是苏孽,他是不得已站在这里,尽量低调了,没想到还是被牵扯进来。 “这明明是个女的……”林鸣刚想说什么,就被打断了。 “府上丫头告诉小妇人,他其实是个男子,不信大人可以搜身。好端端一个男人扮成这样子,不就更奇怪了?”邢夫人步步紧逼。 青离暗自思量,现在的情况,所有人,大概只想要个替死鬼而已,她倒不担心苏孽是这里的凶手,但他以前的麻烦,并未还清,一辩解起来,不就糟糕了? 白头 一零七章 围魏救赵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 “这位小官,方才邢夫人说话,可都听到了?你可承认?”林鸣于是向苏孽瞳询问。 苏孽略一沉吟,低头沉声答道,“草民听得真切。草民承认自己本是男子,一目微蓝,却不承认有杀人之罪。” “你!竟然是……”一边郝穑想到自己被戏弄的场面,气结之至,呆了片刻,却又气急败坏地大喊起来,“大人,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后台好多人都看见了,他嗖地一声就从袖中变出一条蛇来,叫它干嘛就干嘛!” “就是!白天我们看那耍蛇的,吹吹笛子,蛇就跟着跳舞了,也难保吹吹笛子就能让它们咬人!”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起来,而林鸣也很难不被影响,他推断一下,苏孽确实有很大可疑之处,首先,他年纪、外表都与故事中的符合,而扮成女子遮住眼睛的举动太像在掩饰身份;第二,若是按邢夫人说的,也有动机;第三,如果能操控毒蛇,就完全解决了不在场证明的问题。所以,要想不怀疑他都难。 与此同时,青离也在思考,她相信此事与苏孽无关。他们已经坦然接受因贪婪而得来的报应,没有不知悔改反去大开杀戒的理由。 而且,虽然有诸多的巧合,也有几项决定性的证据证明小孽不是那个故事里的孩子——如果他是,那苏妖瞳哪里去了?那个故事里可并没有说侯爷的孩子是龙凤胎啊。 但问题在于,小孽不能多说话为自己辩解。 苏孽的确在掩饰身份,但不是什么这个侯府的儿子,而是从前那个祸乱江湖的盗圣。 数年前的抓捕,林鸣也在,这会儿没认出来第一因为苏孽的装束,第二因为压根没往那方面去想。但如果给他足够多的提示,让他一下子想起来那对大闹天宫的龙凤胎,小孽面临的麻烦恐怕可就不止这一点儿了。 苏孽沉默了一会,大概是事情太突如其来,让他也一时失去了平日的迅捷。他很明白一个谎言需要另一个来圆和它的破绽的道理,所以字斟句酌,不敢轻易开口。然而,在这矛头所向之时,迟疑也变成了一种罪过。 要怎么办呢?青离也着急起来。 她咬着嘴唇想了半天,突然在心里一个击掌:一座城池在遭受攻击时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为自己解围,一个人在遭到质疑时总会反驳、辩解,然而,不是还有个成语叫“围魏救赵”么? 没错,只要把真凶指出来,大家的注意力自然会转移,没人会再揪着小孽问东问西。 那么,真凶究竟是谁呢? 如果排除下人的话,应该是两个儿子、长房媳妇或是绿珠夫人中的一个。但他们在案发当时都不在现场,如何能保证毒蛇咬到人? 想着,她走近现场,再度去查看那些证物,跟云舒混久了,动作也相当熟练,林鸣并没阻拦她。 她举起酒坛来反复端详,看来是新开的一坛酒,坛口还有泥封剥落的痕迹,里面则是满满到坛口的药酒。 药酒本身已经验过是无毒的,青离闻了一下,有很重的羌活和桂花味道,前者是疏风止痛的风湿常见药,自然不奇怪,后者却是怎么回事?听说镇远侯喜欢桂花的香气,喝茶饮水都喜欢放上几片,但不致于连药酒里也放吧?何况这酒中明显并没有桂花的花瓣啊。 难道…… 她的眼神骤然尖锐起来,去翻旁边的杂物桶,是一个不出意料但还是令人沮丧的结果:整个泥封被打得粉碎,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说起来,我怎么好象在哪见过你?”她检查的同时,那边对苏孽的讯问也在继续,林鸣突然说道。 青离心里一凛,看来已经不得不说话了。 于是她有意一惊一乍地叫起来,“林大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众人的目光刷地被她吸引过去。 “凶犯就是你——绿珠夫人!”青离一手指向那碧眼胡姬,一边斩钉截铁地说道。这种高调的姿态是她从未采取过的,一般都是让给云舒来表现。隐藏自己,算是她难以改变的习惯之一吧,不过此时的情况,也是没办法了。 “刚刚说了,奴家并没有动机。”绿珠略显惊慌地反驳道。确实,在刚刚发现的遗嘱上,虽然给她留了几亩田产,比起现在是老爷的正室夫人,区别总是差多了。 “先不说动机,手法上,只有你一个人才做的到。” “老爷中毒之时,奴家并不在房里。” “你不用在房里,只要在房里布置下一条蛇就行了。” “布置?恐怕姑娘说得太轻巧了,奴家上哪儿去捉一条毒蛇来?何况,奴家自己也在这房里住着,难道不怕伤着自己?” “柳姑娘。”林鸣亦附和绿珠的话,向青离道,“现在又不是蛇蟒僵伏之日,若有一条留在屋里,一定自己游走了,夫人又不会耍龙耍蛇的,怎么可能让它咬到侯爷?” 青离微微一笑,“可如果蛇不用自己捉,又能保证咬到人呢?” “你是说……”林鸣眉头一蹙,也突然有点明白过来。 “正是!活蛇泡酒,本来也是治疗风湿的良药,买上一坛,也丝毫不惹人怀疑”,青离朗声说道,“而夫人要做的,只不过是在泥封上钻一个极细小的透气孔罢了!” “蛇命坚韧,只要能透气,泡个三年五载还能活的例子也有。但被囚许久,一旦打开,必定狂躁伤人。”青离继续说着。 “你故意有事出去,留下镇远侯一个人在房间,又把药酒给他拿到桌上。他久等你不回来,便去开那坛子,就被突然而出的毒蛇咬死,毒蛇伤人后即逃逸了,不会留下什么痕迹。而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你,自然是有时间可以清理现场的,将整个取下的泥封打碎,便没人能发现那曾有的细小气孔。” “不过,你却疏忽了一件事:偌大一条蛇游走了,坛子中酒线自然下降,一个新开的酒坛,只装了三分之二的酒不是很令人奇怪么?” “你在大声尖叫,大家都要冲进来的时候才发现这个问题。一时病急乱投医,将老爷平时所喝的桂花茶倒进酒坛,虽然小心没有使花瓣掉入,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让酒中带有桂花的香气。” “如果不是这样,你要怎么解释从外头买来的风湿药酒里头有桂花这种事情呢?” 青离这一串质问流畅犀利,一针见血,众人哪里还记得苏孽瞳的事,连林鸣心里都暗暗羡慕沈云舒身边能有个这样的人在。 绿珠夫人的脸色由白转青,但最后又复回红润,淡淡吐出几个字,“动机呢?” 白头 一零八章 杀人救人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 青离的一串质问流畅犀利,一针见血。绿珠夫人的脸色由白转青,但最后又复回红润,吐出几个字,“动机呢?” “方才提到,碧罗夫人嫁给侯爷时,已经自带一个小女儿了,只怕,那就是绿珠夫人您吧?”青离不温不火地答道。 “是了!”林鸣听到,一拍手掌,拿过那张画来与绿珠对比,叹道,“竟没想到这点!若是这样,就通顺了,恐怕你的母亲和弟弟已经死在颠沛之中,而你才是来报仇的!” “那我未免等太久了吧?”绿珠看看他,淡然而有力地反问道。 林鸣一时语塞,确实,绿珠一来到这个家里就得到了绝对的信任,她想下手,应该早就可以了,没道理要等到现在。 绿珠看他不语,将目光投向青离,里头似乎有一点挑战的意味在。 青离于是叹口气,道,“夫人的动机,确实不是寻常人能猜到的。” “如何?”林鸣第一个奇怪地问。 “她并非因恨而杀人,相反,是因爱杀人。” 此言一出,观众大哗,因爱杀人,有这种事吗? 青离却不慌不忙,娓娓道来,“镇远侯年轻时英武刚毅,言笑风流,如今鸡皮鹤发,老朽不堪,我一个外人见了,都觉着心寒,何况真心恋慕他之人呢。” “好了。” 青离一怔,但随即她确定这句打断是出自绿珠夫人口中。 “好了,接下去让我说吧。”绿珠重复道。 众人皆屏气凝神,想听这闻所未闻的动机的来龙去脉,绿珠就在这一片静默中,悠悠长叹一声,开口说下去。 “你说得不错,我就是当年那小女孩。第一次见到侯爷时,不过三四岁。” “侯爷一直待我如同己出,弄坏了玩具,被别的小孩子欺负了,想要做什么,只要告诉他,好像无论什么事,他都能笑着处理得好好的。”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是八年。我开始略微知晓一些人事,有的时候,会在门后偷偷看他的背影,毕竟,我并不是他亲生的。” “这八年,是我命里最好的一段日子。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突然有那么一天,一切都变了。” “娘哭着,让我叫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头子外公。我不叫,他生气,说是不知好歹的孩子,我叫了,他更生气,说什么野种也敢攀附他家。” “娘恳求说让她见爹一面再走,可连这也不行,我们娘儿几个被硬塞上一辆满是猴臊气的大篷马车,黑乎乎地也不知道方向,只知道车子在走,很快,颠簸得非常厉害。” “再从那马车上下来,已经是完全陌生的城市了。” “马戏班子的班主娶了娘,也骂骂咧咧地收养了我和弟弟。” “我娘就天天在背后流泪,跟我们说原来侯爷的好处。” 青离明白,人的感情是最难捉摸的东西,遇到这样的情况,人大多会有两种极端的反应,一种是恨屋及乌,觉得丈夫不能保护自己,也殊为可恨;而另一种,人对于被强行夺去的东西,心里反会有一种补偿,世上常见的,两口子在一起时打打闹闹,但若一方故去了,平日那些不好,竟突然全不见了,想起来的都是对方的好处。看来,碧罗夫人是后一种了。 “后来,我娘终于郁郁故去,弟弟也在一次意外中死了,世上就剩我一个孤鬼儿。” “班主想把我配给团里一个小厮,我不愿意。这时,我突然想起侯爷来了。” “这些年里我娘没去找他,因为只要他那个爹在,还会把我们卖出来的。可过了这么些年,老头子应该也没了吧,所以我偷偷跑出班子,自己千辛万苦地找到侯府来了。” “我没告诉侯爷我是谁,只要他以为是个长得像我娘的人就好。” “在路上的时候,我想着,他一定是记着我娘的,也许这样的磨难,这样的一大圈,竟然是老天爷可怜我,特地让我能跟思恋的人在一起呢?” “他确实还记得我娘,但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这还是我那般爱恋着的那个人吗?” “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高高兴兴地嫁入侯府,即使有多少人背后议论是麻雀捡高枝,他们哪知道那是我从十余岁就喜欢的人?” “我一心一意侍奉着这个人,但我发现,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阻挡他的老去。” “他的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风湿一天比一天厉害,到后来,手抖得鸡爪子一样,喝碗汤一半都洒在身上。家里两个不肖子孙也不让他省心,有一回,很可能是有人给他下毒,上吐下泻了好久,从此,连脾气也变得疑神疑鬼的,越来越暴躁了。” “这样下去,我怀疑连我的热情也会耗尽。” “与其风烛残年,苟延残喘,躯壳仍在,里面那个人却越走越远,不如让他解脱了吧。在世上还有一个人真正在意他的时候,把最后那点当年的影子,好好地留下来。” “于是我决定,让他开开心心过完最后这个生日,然后去一个不是这么痛苦的世界。至于遗嘱、马戏,这些事情都是巧合而已。” “能有一个人,当真看破我这番苦心,我也觉得欣慰了。”绿珠最后叹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带累他人,大人要带我去衙门,去官府,悉听尊便。” …… 沉默 ` 林鸣向青离道了谢,客套几句,带上犯人走了。 青离目送他们远去,心里却久久不能平复。 绿珠是在杀人,可也是在救人。 她想救的,是一个曾经居住在那个躯壳里的更可爱的人。 如果老天爷一定要让人们死去,为何不能让他们到了一定年龄就戛然而止,而是一定要先夺去他的英武、豪迈、气概、温柔,等等等等,最后,再把残存在那个老朽躯体里的变了质的灵魂抽走呢? 没有人可以回答吧。 只是,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白头 一零九章 白头之扫尾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佟氏姬人名艳雪者 ---------------------------------- 京城的街上,高高的戏台。 依旧水红的衫,斜睨的眼,淡紫轻烟一抹向天,弯弯笑唇丹霞一点,举手投足看似无心,笑意却已臻入骨。 不过,这次他对面的人,却是正主儿。 青离坐在台下蜂拥的叫好声中,看着台上那两个。 那天,当苏妖瞳突然从幕后冲出来时,她才知道居然一直有这样一个观众。而后来,也知道了小孽的苦心。 苏孽想找回姐姐的记忆,他的方法是重建过去。 在出事之前的最后一个深秋,他们正是在京郊,借着混进一个马戏班子,偷去了一颗价值连城的赤饕珠。在那个马戏班子里,他们两个表演的正是这套飞刀把戏。 但想把这段过去整个重演一遍的话,背景什么的都好找,最大的问题反而在于主角。这正是苏孽去找青离的原因:他需要一个知道他但不会出卖他,又有足够功夫的人来演苏妖原本的位置。 他这一注,下对了。 终于有一天,苏妖看着他们的表演,从幕后冲出来,喊了一声“孽!” 在那一刻,青离感到,整个世界似乎都被隔绝在他们两个人之外,好像只有他们两个是彩色的,余下的布景、观众、任何人都是黑白。 也包括她自己。 为他们高兴,也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失落,飞扬跳脱的小妖精,究竟不是她的。 然而,突然,身后有人喊道,“青离,你怎么在这儿?” 回过头去,竟然是云舒,半个多月不见,他清减了不少。 “啊!你回来了?不说一个月吗,怎么这么早?”青离忙拉住他,脸上没理由地就堆满了笑。 “走到一半,听说要找的人死了——我下次再不说你带衰了。”云舒讪讪地道。 青离想起这个问题,不由暗暗吐了下舌头,好在云舒还不知道她这边的情况吧。 “不过就是没事,我下次也再不说你了——你不知道这二十天你不跟我一起,我多难熬。”云舒复凑过来,在她耳边说话,这在他的程度里,也算不可多得的甜言蜜语了。 青离笑起来,在这个世界里,她才是彩色的。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让妖精过妖精们的生活去吧,她有这个普通人,也够了。 当然,妖精们自此并没有淡出她的视野,她跟他们的友谊保持了很久。 不过,妖孽都没有活到很大年纪,他们的谢幕华丽而自由。每一种生活,结局同时也是调配好的。 后来,青离老的时候,偶尔还想起那对娃娃脸上没有皱纹,好像永远长不大似的姐弟,因为他们的样子就凝固在那里。 也许,下一辈子,她愿意尝试一下那种生活。 但这一辈子,跟喜欢的人一起慢慢变成白发苍苍,也不坏啊。 蛛丝(结局篇) 一一二章 旧事疑云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除此之外,姐姐出事后,我赶到京城来送她最后一程,还发现有的事情有点不对”,梦瑶继续说道。 “什么,快说啊!”云舒方才还记得刻意与眼前的人保持一点距离,这会儿完全顾不上了, “姐姐有个贴身丫头,叫扫红的,在送灵的时候哭得特别厉害---可是你知道,哭也是能看出来的,她那不像是伤心,倒像是害怕。” “那个丫头现在还在府上吗?” “听说打发配人去了----你听我说完,还有,姐姐有一对玉玲珑耳坠,最是喜欢的,可收拾她遗物时,我发现首饰盒子里只有一只,另一只怎么也找不到。” “这些你跟家里说了吗?”云舒急切地问,就算外行人,也能感觉到这些都是重要的线索。“自然说了,可爹娘他们闪闪烁烁的,反还叫我不要声张。” “不要声张?”云舒惊讶地重复了一遍,哪有父母看女儿死的蹊跷,反不要声张的? 正是因为这点太奇怪,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闯入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事情一旦关系到女儿家地名节。打落门牙和血吞就变成普遍的情况了;何况,耳坠是成双成对之物,不管是放在盒子里还是带在身上。都没可能只有一只,然而。它又有贴身私密的含义,作为传情信物最合适不过,难道轻梦真是与什么人有私情? 如果当真如此地话,她是真心相悦,一时糊涂还是迫不得已? 而那个人是谁?虽然种种迹象表示轻梦确实是死于自杀。.奇www书q i s h u 9 9网com.但按大明律,与未婚女子私通者,当杖刑甚至流配,更重要的是,即使云舒不是捕快,他也不可能不想知道那个人地身份啊。 “我以为姐姐是把它送给哥哥你了”,正想着,梦瑶继续说下去,打断了他的思路。 “没有。我不曾收到任何东西!”云舒吓了一跳,急切地辩驳道。 “哥哥别急,我知道不是你。我那时在家里暗中问过,听说姐姐出事那天。上午还带着那耳坠。夜里出事时却没在耳朵上,这中间只隔着一个下晚。可我又听娘说,那天下午你在她那儿软磨硬泡,所以怎么可能收得到呢?” 云舒带点敬佩地看看梦瑶,这小丫头简直是长相像轻梦,头脑像青离么。 “今天晚了”,梦瑶看看天色,提议道,“我再私下打听打听,明天跟哥哥一起去找当时那丫头扫红好不好?” “好的,就这么说。我回去也跟人商量一下,能把这些事情穿起来也说不定。” “哥哥要跟人商量?”,梦瑶冷不防提高了声音,有些愤怒起来,“这是能跟人说的事情吗?” “啊,不是,我是要跟个懂案子的人商量,她口风很严地。”谁?对了,听说哥哥现在身边又有个女子,很能破案子的,快成婚了是不是?你要跟她说?!” “她不是外人……我只想更快把事情查清楚……” “对哥哥你她当然不是外人”,梦瑶的脸涨得通红,眼神也变得尖锐起来,“可对我姐姐来说,他是什么?!” 云舒看着气呼呼的小丫头,没有继续辩解。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没什么问题,因为青离是个能理解别人痛苦,明白世界上有很多不完美事情的人,如果她知道这件事,并不会轻视或者嘲笑轻梦,告诉她的话,相信可以更快破案;但从梦瑶或者死去的轻梦的角度,一定也是不希望这么痛苦,甚至不惜用死来隐瞒地事情被一个外人,或者甚至说,一个敌人知道的吧。在两种都没有错的想法面前,他决定还是自己先让一步。 而看他终于点了头,小女孩也转怒为喜,伸出小手指来,道,“那我们拉钩上吊,说定了哦。不许跟任何人说。”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云舒本来只是应和地做着这幼稚地动作,但看小丫头高调的语气和夸张地动作,突然间觉得眼前地景象模糊了,与一个留着总角穿鹅黄衣服笑着唱那童稚歌谣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眼眶不知怎地湿润起来,过去,过去到底是人世间怎样的一个东西呢?家坐着,填字迷玩。 所不同的是,这次是云舒在京城的时候。 这些天云舒都是早出晚归,她知道,是跟秦梦瑶一起。云舒尽努力告诉过她,梦瑶有私事托他帮忙,因为是私事,不方便解释得很清楚,但请她信任他。 青离突然有点羡慕会说“不要去嘛,人家要你陪啦”或者“你给老娘去一个试试!”这样的女孩子了,然而,羡慕正是因为她不是,她的实际表现是,低头想想,心里不高兴,但觉得对方说得在理,找不到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反驳,就面无表情地点头了。 也许,个性太冷静,什么都讲逻辑的人真的不够适合恋爱么? 云舒倒也不是不考虑她的感受,晚上回来,都会对她格外热乎,但这样,反让青离心里一沉一沉的。 人对别人出乎寻常的好,很多时候跟负疚成正比。 她正是感到,那好的程度,超过了应该有的。如果云舒真的只是想帮个普通朋友那样,一丁点也没动心的话,他不会内疚到如此。 感情这种事,很难说的,就像她自己,开始还不是刻意不想爱上云舒,但结果如何? 青离不是不信任云舒,她是不信任人类。 但是,也没有办法。 就算她这次把云舒拉回来,又怎样呢?梦瑶已经出现了,以两家的交情,难免会有接触,如果她们两个都是秦轻梦的候补,你说时间一久,谁会赢? 再就算,她利用云舒之前的承诺逼婚,婚后还不是有几十年的路要走?如果云舒的心真的偏过去了,因为责任守着她这抹床头的蚊子血,心头却是永远仰望着窗外的明月光,又有什么意思? 所以,还是听天由命吧,是她的,就不会走,不是她的,争也没用。 想到天,想到命,青离心中又不由一悸:是不是,报应来了? (一一二章蛛丝三) 蛛丝(结局篇) 一一三章 不如归去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无论历史还是个人,想法往往都是阶段性的。楚王好细腰,唐朝却以丰肥为美;卫灵公与弥子瑕,宠爱浓时,咬过的桃子是“因为好吃才送我”,心意转了,却变成腰斩的罪名;当觉得一个人好,不自觉连带想起的都是他的好处,而气愤上来,关联的永远都是他得罪你的地方…… 到底什么时候的想法才是对的?答案永远是“现阶段的”。 柳青离此时就陷入了一种悲观的状态。 已经快一个月了,云舒还在忙梦瑶的事情,而且糟糕的是,过程不能对她透露半句。 再骇人听闻的已知,也没有未知那么令人恐慌。 她心底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他已经不能自拔,因此迟迟不能办完这个委托了。 这怀疑并非没有道理。如果她和梦瑶两人排放在一起,论甜美,论年轻,论出身,梦瑶身边都会打上一个大大的“胜”字,而云舒的感情,本来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东西,此时也不明朗起来。 而且,如果青离的过去是个正常人。她也许会鼓足勇气,即使失败也去跟梦瑶公平竞争一番,但是现在。由于良心上的不安,她内心深处自己都觉得得不到这份感情是应有地惩罚。这种暗示也让她没有斗志,只觉得力尽神疲,想要退缩。 而促使她最终放手的一记敲击来自秦尚书的夫人。 秦夫人是秘密把她找去地,听到这消息时,青离已经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了。奇书-整理-提供下载 “柳姑娘。你的事我们老两口也听说了些……”,老妇人地开场是这样的。她的面容慈祥而典雅,神色恳求而为难,说话也没有什么架子,正是吃软不吃硬的青离没办法应付的。 “你是个好姑娘……可是,看在我这老婆子一把年纪地份上,原谅为人父母的,都有些私心……” “我看见梦瑶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如看见那苦命的女儿轻梦一样。”秦夫人说着,眼角竟有些泛泪,忙用衣袖去擦了。 “轻梦生前。最大的遗憾是没能与云舒共结连理,如今梦瑶来了。这几天工夫我看她与云舒也十分投契。或许,这就是前生冤孽吧。” 青离心中本有些不解。云舒不是说轻梦是不喜欢他才自尽的么,为何秦夫人会如此说话?但她这时的感觉太累了,仿佛扛着一个包袱走了几百里的路,或是旷日持久地锯木头,那种干涩的疲倦,让人连开口说话地力气也没有,于是还是默默听秦夫人说下去。 “女儿是我的心头肉,让她做小我一定是心疼的。” “但让我们以权势压人,非要梦瑶作正室,我地心里也觉得委屈了你。” “京城官宦我们家也算认识几个,有几家的孩子人品才华都还不错,不比云舒会差,若是我们认养你为义女,牵线搭桥,必定也是能全你一桩好姻缘地,因此……” “谢夫人费心,不必了”,青离一直沉默了这么久,终于开口打断了她,“小女出身寒微,想嫁入沈家,已经有不少人在后头戳脊梁骨说是捡高枝攀,自觉颇为辛苦,如今,只想回乡找个殷实忠厚地人成家,安乐富足一生足矣。” 个人辛苦个人知,秦夫人当年出身不如丈夫,没少受些爱嚼舌根下人的闲气,听青离这么说,倒也心有戚戚,便没有多做坚持。 青离当然不是真想随便找个人结婚,但去意却不是假地。 尚书的女儿,断没有做妾室的可能,虽然秦夫人刚才说不愿意委屈她,但真要是僵持起来,你说她会向着自己女儿还是向着外人? 而且,不光是秦家这边,云舒家人嘴上不说,心里是支持她还是支持梦瑶,还不是明摆着的。 至于沈云舒那里,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如果她硬要争,即使争到了,也许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他会视梦瑶为生命的遗憾,而她只是身边不得不尽的责任而已。 所以,在所有骄傲都还娇艳地开放的时候,放手……让这风烛残年的老妇得偿心愿,让自己留有最后一点知道进退的尊严,让他因自己的离去而寻寻觅觅,做他心头永远也忘不了的那颗朱砂痣吧…… 出了秦府,冬日的太阳白亮而刺眼,青离仰头看着银蓝的天,长长的水袖垂到地上,没有想象中那种巨大的伤痛,反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跳出圈外,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其实一开始,她是有冷静的判断的,一个是官,一个是贼,这道鸿沟,注定了他们的疏离。只是,后来主观的情绪,让她不能自己地伸出手去。 或者,这根本也是一个梦,所谓触手可及,只是自己的幻想而已。 叹息…… 但不管怎样,结束了,那就干净利落地结束吧。 不要见他,不要说什么,那会让自己,再次乱了心意。 也许,可以全心全意地去找姐姐了?不要依赖谁,像苏孽瞳带着苏妖一个一个地去重游所有经过过的城市,重演所有经历过的事那样,总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 青离这样想着,轻轻地笑了。 她要在入骨蚀髓的相思逆袭上来之前,享受尽这回光返照的潇洒…… 天下之大,青离发现自己还真是没什么地方可去。 她能想到的,只有飞花楼了。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那里,可能并没有实际的意义,只是一种情感上的眷恋,就像人累了倦了,终归还是想要回家一样。 那么,就回去吧,要找姐姐,至少也要有一个出发的营地。 所以,她用胭脂在铜镜上留下秀逸的四个字:不如归去。然后准备离开。 胭脂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突然发现是前几天云舒在集市买给她那盒。可叹这才多少日子,竟是恍然如梦。 带着,还是不带?她将那胭脂拿起又放下。 最后,她还是将它放入了行囊。 如果只是不看不听不想关于他的一切事情,那不是真正忘了他,反而是在强迫自己对他加深印象。 若是能天天用着他送的礼物,却一笑处之,才算真正放下了吧。 然而她,到底是想还是不想真正忘了他呢? (一一三章蛛丝四) 蛛丝(结局篇) 一一四章 等待已久的消息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秦淮艳地,灯火浮江。个个楼阁,争奇斗艳,你有玉容赛月,我凭娇语欺莺。舞舞舞低杨柳,歌歌歌尽桃花,迎来送往,最是世上繁华喧嚣,韶华虚度,至为人间空寂凄凉。 青离也想过还会来这个地方,却没想到是如此的惶惶。 她绕到飞花楼后头,从一个暗门摸进去,不巧的是,心绪正低的时候,却迎面碰上了柳明凤。 “嗳呀,我家的头牌怎么回来了!”老鸨抚掌大笑起来。 “妈妈休这样说,小沐听见又该算计我了”,青离低头应了一句,径直往自己以前的房间走去。 “她还有什么好算计你的,听说你都快成良家妇女了不是?” “从今以后,怕是又要跟她抢饭碗了。”“怎么回事?!”柳明凤柳眉倒竖起来,“难不成还有敢玩完不要你了?你还不宰了他?” “没有的事,打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想太多了”,青离看走不脱,只好停下来应对,叹口气道。 “切。谁信,以你这种缩头乌龟,若他不是先流露喜欢你的意思。难道你会动 “好了,不说他也罢”。青离有些招架不住妈妈的毒舌,岔开话道。[奇q i s h u 9 9 . c o m书] “对了,信收到没有?”柳明凤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什么信?” “托人打听到的紫迷地消息啊。” 青离整个转过来,完全呆住,半晌。才说,“什么消息,送出去几天了?” 柳明凤用手指支着脑袋想想,道,“这话可就长了。去掉一些细枝末节,再跟青离以前得到的消息综合起来,解释一下,是这样的: 当时前来带走紫迷地是个老头子,但大家都明白。这不可能是正主,要不是受雇佣的人,要不是经过了变装。青离也还记得。在朝云那里时听说过,紫迷地身后站着一个男子。脸没看清。但有不错的功夫,看来那才是幕后的主使。 只要是人。一路上要吃要住,总有形迹,虽然这人十分警觉,总还有百密一疏,放松的时候。据说两座县城之外的一家客栈粗使伙计,就见过那人地真实形貌。 可惜,那伙计是个哑子,目不识丁,更不会写字,但是,好在不聋不瞎,凡听见看见,高兴了、认同了则频频点头,手舞足蹈,愤怒了,不同意则摇头如拨浪鼓,口中发出呵呵呜呜之声,凭着这样,也可与人简单交流。 柳明凤打探到这点消息,托了一个画师前去,将人的五官各种形状大致画来,挨个让那哑子分辨,例如画了杏眼牛眼凤眼三角眼四白眼等等,让哑子指认其中一种,最后拼凑出一张面孔,让画师画出来,大概与真人的样子总不会相去太远。不过,由于这件事中间也是辗转曲折,托人再托人,柳明凤本人没有见到那个哑子,也不认识作画的画师,画出来的图,也是从那边直接寄给青离,写的自然是沈家的地址。 青离听说这些时,很想用头大力撞墙…… 现在,她回到飞花楼,而那封信,大概也在沈家躺着了。老天爷真是存心跟她开玩笑,就差这么几天,为啥就不能让她收了信再走? 所以眼下怎么办?跑回沈家去说一句“我是来拿信的”然后就走?可能吗? 想了半天,青离皱起眉头道,“妈妈,可不可以叫那个画师凭记性再画一幅?” 柳明凤一怔,但猜也可以猜到青离面临的问题,于是叹骂道,“死丫头,想麻烦死老娘!”,虽然这样说着,还是一扭一扭地去安排了。 青离看着她地背影,心底涌上一丝温暖,自己都有些半绝望半放弃的事情,妈妈还这么不辞辛苦地为她查着。 柳明凤不是个好人,从来都不是,她爱财如命,放荡贪淫,飞扬跋扈,逼良为娼,但她对自己,真的是不错地。 记得幼时有读过佛经上一段公案,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但有一天在路上差点踩到一只蜘蛛时,竟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脚放过了它,当时青离不能理解,觉得那是胡说,世上的人,只有好坏两种,既然是十恶不赦地大盗,怎么可能发出善心? 然而后来,她渐渐长大,才明白,世界就是这么奇怪。 青离走进自己地房间,因为太久没回来,各类东西都放在何处几乎全忘了,一个个找起来麻烦,想到恐怕要长住了,索性彻底收拾一遍,重新安放。 翻到一个老藤木箱子时,伴着飞扬的灰尘,却不意从箱底啪地掉下一本薄薄地册子来。 青离一边咳着,一边捡起来看,拂去浮灰,封面是楷书书写的几个小字:神机之法。 她不由一惊,因为这是父亲的笔迹,忙翻开来看。 “二月十二日,制铁砂炮弹,试射,增其威。” “五月二十三日,有二人龃龉……置火药一钱于火铳膛中,铳炸裂,伤士卒,幸无大碍。” 熟悉而又潦草的字迹在青离眼前跳动着,让她的眼中也不禁水蒙蒙的,看来这是父亲当年做神机营统领时对火器的心得笔记,其中大到火药部队的阵法,宜于对应何种兵种,小到枪炮的细微构造,以及使用时的一些注意事项,都有带有个人体验色彩的记述。 册子不厚,很快便翻阅完一遍,青离不由把这本手札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想要用身体去暖热它一样。这是十余年前家变时她们姐妹慌乱之中唯一带出来的父亲的遗物,可后来有一段无论如何也找不着了,没想到此时却又突然出现。 如果,她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也许会认为,冥冥之中,父亲是想保护她的吧。 (一一四章蛛丝五) 蛛丝(结局篇) 一一五章 找上门来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大概过了三天,柳明凤的朋友的朋友那边传回消息,当时那个画师回老家奔丧去了,大约一个月后回来。 青离听说这消息,又是急又是气又是自叹倒霉,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盘算着是等这一个月,还是去沈家拿现成的画? 反正也耽误这么久了,不差这一个月?那怎么成,要是万一姐姐就在这一个月里出了事,自己不得后悔死? 去沈家拿?可怎么有脸跑出来自己再跑回去,跟他们那一揽子事拖泥带水的? 要不,拜托苏孽瞳去偷出来? 得了,有找到苏孽瞳那神出鬼没的家伙的功夫,连紫迷都找得着了。 青离正烦恼着,听见外头有一个声音传进来,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思绪也被打断了。“这位客官,跟你说了,这里各样的女子都有,就是没什么叫柳青离的,来,您看看,喜欢哪样儿?窈窕的丰满的?娇羞的开朗的?……哎呀,挑花了眼吧?来,妈妈给你介绍几个,这个小环,水葱儿似地。那个小翠,一笑俩酒涡,要是喜欢。两个都叫去……” 这是柳明凤的话,青离刚想再仔细听听刚才跟她对话的那个声音。叫她这一大套拦得对方没机会插嘴。 “小七!柴都劈好了?!还不回去烧火?!”说时迟,那时快,青离刚露个脑袋出来看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妈妈劈头盖脸地一句骂过来了。 说时迟,那时更快。她还没反应明白妈妈为何这样骂她,就看见空中一座黑影嗖地飞来…… 待青离看清那是牛犊子大小的一只狗,已经被猝不及防地扑在地下,面对着一口白森森地利齿,一时不由吓得不轻,她干再多坏事,也不记得得罪过狗啊。[奇+書*网QISuu.cOm] 突然间,那凶恶的大狗嘴巴伸下来了,是想要咬断她的喉咙吗?情势发展太快。她完全没办法躲,只好眼睁睁地看着。 没想到,当她以为不死也要破相的时候。突然发现,落在脸上的是舌头不是牙齿……那狗啪嗒啪嗒在她脸上舔了起来。尾巴摇得跟朵菊花似地。 “燕燕。回来!” 像月食的过去一样,用力把狗拉回去的人一部分一部分地出现在青离的视野里。她一下子完全傻眼了。 “青离,真的是你!我差点以为这下真的再见不到你了!”那人冲过来一把把青离搂进怀里,紧到她觉得肋骨都要断掉,“跟我回去吧!” 青离在度过了最初的错愕之后,渐渐有些冷静下来,轻而努力地推开他,答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你现在来找我,还是出于当前的心意,可若你喜欢轻梦胜过我,就算眼下在乎我还多过梦瑶,但以后迟早会在乎她多过我,那时候,只怕你也后悔,我也难受,不如这样算了吧,彼此都留点好印象。” 云舒看着她,突然吃吃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最负看透人心,这次却出了大错。” “什么?”青离惊讶地问。 “我喜欢轻梦多过你,因为没有人会比死去地人更好,这是多简单的道理,你竟然不明白了。而且,我从来没有想拿你去代替谁,也没有人代替得了你,你是独一无二的本尊,梦瑶却是个影子与替身,你说,谁会赢?” 云舒看着青离微微张开地嘴唇,认真地继续说下去,“还有,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对梦瑶的感情,明明知道她不是,还是忍不住会觉得心里有东西在撞着。但是,我并不是一个糊涂虫。如果因为这样,就喜欢她,就想跟她在一起,那是一边伤了你,一边也伤了她----她是很好地女孩子,为什么要当别人地替身活一辈子呢?” “她托我的事情让我不要告诉你,我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云舒再次把青离环过来,用额头轻轻抵住她地额头,细细地说,“我心里在想,这就当是我对过去的一个告别,我要很用心地亲手为我那么在乎过的事情盖一座坟墓,然后就可以真的放下,好好地走一段新的开始,可我没有告诉你这个,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青离的鼻子突然酸酸的,她瞒着云舒的,是比这严重得多的事情,而数次不打招呼就跑掉,也没有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她揉了下鼻子,接着云舒的话问,“那现在事情办完没?结果是好的吗?你可以放下了?”这本来是很正常的衔接,没想到,云舒的脸上却突然笼上一层死灰,半晌才含含糊糊地“嗯” 了一声。 青离正想不通,另一件事突然闯入她的脑中,让她把这茬忘了。 “你出来时有没有看到一封信,写给我的?” “好像是有”,云舒想了想,道,“还是因为那封信来,找你找不到,才发现人不见了的。” “那信的内容是什么?”青离急道。 “你的私信别人怎么能拆?” “那信呢?” “在家啊,本来想带来给你,出来一着急,就忘了。” 青离没语言了…… “那现在好了,你愿意跟我回去了吧?”云舒拐回他最关心的问题上,执著地要个答案。 而青离没回答他,突然又想到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云舒嘿嘿笑。 “快说!”青离整颗心都悬起来了,哪有心思跟他开玩笑。 “燕燕,过来!”云舒一边打个唿哨,把大狗拽过来,一边解释道,“这是刑部杜大人家养的狗,出奇的是,特别特别喜欢吃白腊梅胭脂。”“前段时间我老看你闷闷不乐,又做恶梦,我知道你这人性子傲,生怕有人拿你的出身嚼舌头,你着恼了便不辞而别----这前科我是正经知道的,问你,你又不肯说,我只得耍了这点小心眼,故意买这胭脂给你。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青离满头黑线,想起来买胭脂时的那段对话,当时还在暗爽云舒竟然能知道她的喜好,却原来,他是照着狗的喜好买的…… 不过,她现在没心思为这事生气或怎样的,反而满心都是震惊:她太小瞧沈云舒了,怎么说他也是经历过许多大案要案的小有名气的捕头,今天他能千里迢迢找来,以后谁保证他不会看穿自己的身份?----其实若不是被强烈的感情所蒙蔽,恐怕他早就看穿了。 虽然她想过如果身份被揭穿的可能以及应对方法,但毕竟,那时还是做为一种假设在想,而这时,她感到这种可能性一下迫近了许多。 “怎样?跟我回去吧!”云舒不知道她的担心,还在迫切地说着。 “得跟她商量。”青离指着那边的柳明凤道,这明着的意思是对云舒说,双关的是她自己也打算听听妈妈的意见。这章我又觉得写得赶了,质量起见,周日大概没有更新,见谅见谅 蛛丝(结局篇) 一一六章 我要……回去拿信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青离走进柳明凤房间时,后者正在床头铺着一件宫裙,啧啧叹赏。 宫裙是杏黄色的镜花绫料子,上头孔雀线界出缠枝花卉,两条芙蓉绦下端结着剔透的明珠,整件衣物华美而轻盈,优雅而飘逸。 相比之下,柳明凤身上的衣服就显得随意多了,只是她素日爱穿的一件淡绿色小袄,因为爱穿,袖口等处都有些褪了色,她还专意作了两只袖套来保护它。 “妈妈,我……” “唉,来看看妈妈这裙子,这可是当年苏州第一绣房出品,看这花叶,连脉络都清清楚楚……” “我找你……” “看这料子,薄得跟知了的翅膀似的,难为它怎么裁成衣服的……” “我真的有事……” “瞧瞧,多新那,说是刚买的,也有人信。” “你烦不烦!”青离在被无数次打断后,终于怒了,叫起来,“这裙子你挂橱子里十多年了,一次都没穿过,不新才怪!” 柳明凤抬起头。有些诡异地看着青离,笑起来,半晌。道,“你想被挂十多年。还是穿十多年呢?” 青离不由后退了一步,原来柳明凤不止早就知道她想来问什么,而且还在这儿给她下套呢。 如果她放弃了云舒,就没有任何撕坏的风险,没有任何磨损的机会。每当被他想起来,都鲜艳华美,永不褪色,而若是她跟他回去,可能会面对很多生活的磕磕绊绊,吵吵小架,生生闷气,甚至有一天被揭穿了身份,就像整天穿着的衣服不小心就会撕啦一声被什么尖锐地东西划破的,是那份贴心与亲近,常伴左右。奇∨書∨網知冷知热。 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这里。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而这选择,是她自己的。没人能代替她做。 柳明凤看她不响了,站起身来啪啪击了两下掌,唤个小丫头儿进来,道,“去把今早上那呆子叫来。” “妈妈我还未定下来,你却叫他来做什么?”青离心意正乱,害怕见到云舒,慌道。她有些想跑掉,但统共只有一个门,已经听到上楼地声音了,于是只好一闪身钻到云母屏风后头去。柳明凤看着这些,也不说话,也不拦她,只是晒笑。 稍顷,云舒上来,有些惴惴地看着柳明凤,因为刚才在下面房间等的时候,已经多少打听了一点这里地情况,知道这妈妈是个狠角色。 “小七这丫头是我一手带大的,虽然我们行院人家,好歹天下父母心,也有几分情分在,端的不愿女儿嫁错了人,入错了门”,柳明凤说着,还拿帕子去眼角擦了擦,“我问公子的话,还望公子都能照实答我……” 云舒不意她说得这么恳切,一下戒心去了大半,心里只怕说得不好她不放青离了,忙连连点头。 于是柳明凤问道:“你真心想要照顾小七一辈子么?” “不想”,云舒略一思索,回答非常肯定。 青离在屏风后头差点跌倒,让你说实话也不用这么实在吧。 然而云舒后面又说出一篇话来,让她不禁捂住嘴才没有发出声音:“若是笼中的雀鸟,自然昼夜要人服侍照应,可谁要说照顾飞天击云地鹞鹰,不是笑话一样么?我愿与她互相扶持,不离不弃,而不是照顾她一辈子。” 柳明凤眼中也闪过一丝惊愕,但转瞬即逝,笑道,“不离不弃,说嘴容易,可你不知道一辈子那是多长呢?若日后你看到比我家丫头漂亮的,聪明的,温柔的,贤淑的,能保不动心么?” “以后的事,现在说什么也是没用” 青离心里又是一惊,他这话怎么那么像铺路。 “可是,我对青离只有一条:希望她怎样待我,我便怎样待她。如果她日后遇到比我更好的男子,我想她也会在乎我的感受……” 青离默,这家伙是不是知道她在听呢?突然就把球踢过来了。不过,云舒说得没有错,谁明天就死了,今天也是不知道的,更不要说预料繁复微妙地感情世界,但是,凡因第三者而触礁的感情,多半离不开自私与贪婪的参与,如果真地能够秉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谁还会去伤害对方呢? 自己不会为虚荣和色欲抛弃云舒,就像云舒不会因愚蠢而贪心背叛她一样,对这两点,她多少都还有些信心。 柳明凤“哦”了一声,又说,“可就算你想跟她长长久久的,看你这个样子,必是个官宦门第,她却是这个出身,可想过家里地问题?” “我爹娘大致都是通情达理地人,我也想了办法,让他们说不得什么,才敢来找青离的。” “奥,什么办法?”柳明凤来了兴趣,世上这种事情多了,他真有办法解决? “为尊者讳,不方便讲。” 柳明凤白了他一眼,仿佛写了“爱说不说”几个字在脸上,旋即整个人歪在乌木太师椅上,一手好象无意地过去,却啪地推倒了屏风。 异口同声地“啊----”…… 青离惊叫是因为突然被揪出来了,云舒则是因为没想到本人在听,两个面对面,突然都有些讪讪的,想着要不要解释些什么,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柳明凤却没眼色一般嚷嚷起来,“还想着会说我要照顾她一辈子、没有她我活不下去、我要跟她天荒地老,再不拿正眼看其他女人,家里不同意,我就带她远走高飞……我这做妈妈的,才好讹点赎身钱花花,看现在这德行,只怕你连二十两银子都不肯出,罢了罢了,白送给你----不过小七,这种男人你真的要啊?” “我要----”青离开口答道。 云舒一下跳起来,抓起她的手,满脸小狗样的谄媚。 “我还没说完呢”,青离故意学他说话大喘气,得意地笑道,“我是说,我要跟你回去拿我的信。” “啊?”云舒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不过很快又嘻嘻笑起来,青离的表情,已经透露了一切了。 “对了,你说让你家里说不得反对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柳明凤此时已经知趣地退出房去,青离想起来问云舒。 “我偷偷告诉你。” 京城,沈府,卧房里头。“早说了让你别拦着他不是?何苦气成这样。”总捕头拍着夫人的背,道。 “青离是个不错的姑娘,但那还是不能跟梦瑶比,我一个做娘的,为儿子想怎么不对了?” “你第一天认识咱们小儿子怎么着?要是天翔,你讲讲利害,还能醒悟过来,要是云舒,认准的事,根本油盐不进,你没看我都不管他了?”“那他也不能……”,张夫人恨恨道,“那他也不能遥哪儿找当年在府上的老人儿,打听他娘怎么跟他外公拗的法子啊!好嘛,一个不告诉他就再找一个,两天问了三十多个人,本来过去那么久的事大伙全想起来了,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要我说,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沈烈风打了个哈欠,一边含糊地说着,一边钻进棉被里去了。 “你这老鬼!说什么呢?” “啊,啊,那个,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一一六章蛛丝七) 一一七章 冰水淋头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云舒,起来!不在这里住了!天子脚下,竟有如此宰客的黑店,赶明回来一定查封了它!”青离怒冲冲地冲到隔壁,一把推开虚掩的门进去,把被窝里的人揪出来,喊道。 “怎么了?这早晚了,我们却上哪去?”云舒揉着眼睛,含混地反问。 “下午跟我们说二两的房钱,现在变五十两了!这无良的奸商,就赌着我们不敢走呢!” “可现在正是进京赶考的时节,只怕绕着这丰县转一圈,再没一个客栈有空房的了。” “你怎么那么能忍?我就赶一夜的路,也不在这里过了!” “好了好了,依你……” 原来,云舒青离二人一路回京,这日,他们到了京郊的一个小县,唤作丰县的,看看天色,有些不上不下,住下稍微嫌早,但再赶也到不了京城,二人还是先找了家客栈歇了。没想到的是,到晚上,掌柜的突然到青离的房间,说要涨房钱,不给就马上走人,大概是赌他们人生地不熟,没地方去。想讹诈一笔吧,也难怪青离会如此生气。 “狗呢?”青离在马槽里找马,看云舒收拾停当过来。却不见了“燕燕”,不由问道。 “下午看见杜大人的儿子。给他牵回去了。” “这么巧啊?说起来还要好好谢谢那只狗呢”,青离笑道,随口又转了话题,“哎?我的马哪去了?” “这儿不是?”云舒扯过一匹黄骠马来,笑道。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夜色下看毛色深了,你就找不着了?” 青离笑笑,未多在意,上马走人。这些天来,虽然赶路辛苦,天气寒冷,但因为跟云舒一起,青离却只觉得有说不出地甜蜜在。不一会儿,黑店的事也被她抛在脑后。只是裹紧长袍,去跟云舒并马而行,两匹马耳鬓厮磨之际。人也有些暧昧缠绵。 “对了”,走着走着。云舒突然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住。” “什么?”数九寒天,夜风凛冽。能有个地方住,青离自然还是希望的,连忙问道。 “你可知道,这丰县有个别名叫外县地?” 青离点头,这地方离京城近,地价却便宜一半,而且京城里的人际网络波及不到,所以京城地官员富户,许多在这里置一座独宅,蓄养外室或娼妓,以至于可以看到一片小楼,座座精致,每一座又是一个很密闭的世界,里头住的人几乎不跟外界往来,也防范着外头的人打听进去。这样的宅子多了,连这县也得了个诨名叫“外县”。 “我知道一处宅子,原来是个官员地,后来人失了势,宅子也就荒了,离这里不过一炷香脚程”,云舒又道,“不如我们去那里将就一夜,明早起来再做计较。” 青离心里有点不太乐意,觉得快成亲了,这个意头不好,但形势比人强,也并没反对。 很快,宅子到了,虽说荒废了,还能隐约看出当初的气派,坐拥一个独院,大堂也很宽敞。 云舒带着青离摸过去,一溜房间门上都贴着X形的封条,挂着把“铁将军”,就在青离有些着急时,终于发现顶楼有间没有锁的房门。推开进去,房间面积不小,陈设也还不错,一张万字雕花架子床,垂下柔绿的纱帐,不知当初为何没有搬走;墙上挂着一幅美人图,画中美人香肩半袒,欲语还羞,很有些情色的意味在,但并不低俗;墙角处有两坛酒,红绢封着口,看起来颇为考究的。唯有一点让人很不舒服:房间独门无窗,简直像个杀人密室,不过考虑到住者不好见光的身份,也可以理解。 “这一路冷得我!”云舒看见酒,先跑过去了,打开其中一坛,没有酒具,对着坛子咕噜噜灌了几口,又把另一坛递给青离,“来,暖和暖和。” “这不明不白的,你就喝?”青离不无疑虑地看他一眼,道。 “酒这东西越陈越香,又放不坏,这家人又不会知道我们来,等着给我们下毒,你怕怎地?” 也许是被云舒这说词所打动,也许是被酒的香气所诱惑,也许确是天气太冷,青离也拿过另一坛来尝了尝,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但青离的酒品如何,还有人记得么?…… 没有阳光,青离是自然醒地。当她睁开眼睛,并用余光瞄了一眼身边,不由拉过锦被来裹紧身体,脸上是火烧火燎般地烫。 浑身酸疼,头还有些晕,但对昨晚的事情并非一点也没有印象。 这该死地宅子!怎么就只有一间房间没锁,这房间又只有一张床呢? 这该死地酒!怎么就不偏不斜地摆在屋里呢? 这该死的自己!他从身后来抱她,她怎么就没抗拒,反而仰过脸去等待他地唇呢? 这该死的男人!怎么那么贪馋似的吻住她----这个算了,她都摆出架势来,要是他不吻也未免太不给面子----可给一点面子也就好啦,怎么还能得寸进尺地…… 总之,事情来得太突然,让她一时都有些没法接受。 从飞花楼出来时,妈妈说一路上他们肯定会出点什么事情,她还义正词严地说不会,以前单独相处那么久还不是啥事没有,这下可好,让妈妈知道,有的取笑了…… 这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让沈家长辈知道,要不一定以为她是随便的女人,在已经不高的分数上再大打折扣…… 对了,还有一个可能性……阿弥陀佛,希望没有那么“好运”吧,要是挺着肚子嫁人,那真是丢人丢到黄河里去…… 那么,跟他成婚吧,突然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好像单身的自由时光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成婚以后,每年可以去看下妈妈,给她养老送终吧。 等等,要是云舒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伪君子,只想骗她上床,压根没打算跟她结婚呢? 那就阉了他好了……“青离”,懒散而满足的男声突然响起,打断了那些杂乱无章跑到她脑袋里去的念头,青离一个激灵,嗖地闭上眼睛装睡,脸上却禁不住更红了。 然而,当她感到那男人霸道地欺身过来,用很玩味的语气说了一句“没想到,天下第一刺客床上功夫也不错”,眼睛一下子受了刺痛般张大。 男人眯起的凤眼里两道寒光,冰锥一样扎在她的眼中。 所有那些胡思乱想,取笑,歧视,奉子成婚,甚至被云舒骗,突然都好像不算什么了。 她只感到一盆冰水,淋头而下,整个人都冻僵在那里,口舌颤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一七章蛛丝八) 蛛丝(结局篇) 一一八章 偷天换日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杂乱而疑惑的狗叫,燕燕想去舔面前那匹马,黄马却尥蹶子呲牙,不让它碰。 云舒呆呆地看着它们,一肚子不解、委屈、着急以及无名的愤怒。 他跟青离一起吃了饭后,各自回房去歇息,才躺下,突然听到急切的敲门,是客栈的掌柜,说看见跟他一起那女子骑马跑了,不知干什么去,特来通告。他初时还半信半疑,跑去青离的房门,一看门上挂把大锁,又跑去马槽一看,确实少了青离那匹黄骠马,地上一趟马蹄印,当时如临霹雳,忙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追去了。 在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前头,他看到了那匹马,可上头却是没有人的。[奇 书 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 他不认为谁能绑架青离,再说客栈老板也说她是自己走的,很多怨恨的情绪突然气泡一样在他心里冒起来: 她到哪里去了?到底有什么事情一定不能告诉他?这些日子他们的甜蜜都是假的么?起码要想想他的感觉好不好?这种不告而别的把戏她要玩多少次?不觉得自己太任性了吗?包容她地尖刺,去和父母抗争,千里迢迢地追寻,他已经尽了全部努力,她还不知道一点点珍惜。那就算了吧,他也累了! 他驱赶着两匹马一只狗慢慢往回走,世界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很委屈很无奈的感觉,咬着牙才能不让眼泪流下来。 可是。他怎么想得到,青离此时糟得不能再糟地处境呢? 并不窄小的屋子,却因缺乏光线显得格外昏暗,青离身边地男人一半脸隐没在黑影中,另一半呈现出狡诈的笑意。.奇www书q i s h u 9 9网com. “你是……沈天翔?”青离不敢相信。但全身又止不住地颤抖地问出这句话来,那眼中的凶光,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印象深刻的。 “没错”,对方用手支着头,惬意而轻蔑地看着她,答道。 青离脑中飞速转着,怎么可能?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就不对了? 来飞花楼找她就不是么? 不对,一路上,甚至就在昨天去投店的时候。他们还聊到一些非常细小地琐事,是只有云舒才知道的,除非他比最八卦的长舌妇还要多嘴。不然不可能跟天翔细讲。 那难道是在客栈里偷天换日?可是什么时候?云舒也不是木头,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被掉包呢?天翔好像看穿了青离的心思一般。挑起眉毛来笑。道:“其实我也没干什么,不过是把你的马放跑了。然后给掌柜的几个钱,让他去给我传个话,另外在你房门外暂时挂把锁而已。这计谋比你的也不差吧,柳不恕?” 青离何等聪明的人,一下便明白怎么回事:天翔必定是一路上注意着他们的行踪地,抓住个机会,将云舒调虎离山,利用这个时间差,自己迅速潜入云舒房中,又让掌柜的故意去找她涨价,气她出走,然后说知道住的地方,只留一间空房,又引诱她喝酒;而云舒找不到人回去,只会以为她又不辞而别,完全不可能知道短短一个时辰内地瞒天过海戏码----这一步步,全是天翔事先精心安排好的陷阱! 青离懊悔着那狗、那马地事,其实是有些破绽可循地,可她再聪明,怎么可能预先想到从云舒的房间、云舒地被窝,拉出来的是天翔呢? 想到这里,她觉得羞愤难当,几乎无法控制地,一个巴掌乎过去,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然而,这次没有任何清脆的声音响起,她的手腕被对方轻轻一捉,就铁钳一样扣住,挣不出来。 “你以为我设定这么周密的计划,却对你的武功不做防范么?”天翔像平时那样,挂出了万年不变的笑容。 酒,对了,酒! 青离一下想起来,昨晚喝那酒时,在一瞬间也感到一丝怪味,但当时,自然是没有注意的。 她浑身已然如坠冰窖,这句话居然还有补上一刀的效力,绝望中,不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沈天翔!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哦,我忘了你是天下第一刺客了”,男人眼中闪着征服的光芒,整个人欺近过来,故意将紧抓着的那只手硬压下去,语气则调侃之至,“你想怎么杀我?哎呀,好怕哦,要是天天像昨晚那个样子,只怕我真要被吸干了呢。” 青离看他神情,知道想干什么,但根本阻止不了。再没有昨夜的欢愉,只有疼痛与羞辱,不断深入。 她快气疯了,拼命想去咬那个男人,如果能咬到,就是把她的头砍下来也不会松口,然而,此时的她,连这点也做不到。 但所谓物极必反,愤怒到了极点,她反倒有些冷静下来。 一万条刺客守则中的第一:气愤是没有用的。就像她现在的挣扎不但微不足道,还那有着畸形征服欲的男人更加得意。 她开始用力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 再雄才大略的君主,都有阴沟翻船的时候,自己一个芸芸众生,被人摆了一道,又有什么奇怪? 这狡诈而卑鄙的男人,不过像只从黑暗中冲出来咬她一口的野狗,跟一只野狗生气,犯不着。 人们的恐惧与愤怒多是害怕事情变得更糟,而现在事情已经这样,再怎么发展,都会更好,不是么? 这些想法在顺境的人看,大多是自我安慰,但对逆境的人来说,不能否认它们的有效,青离便很快感到心理稍微平复下来,不管她想杀了这个男人,或是想逃离他的掌控,她的思虑谋划,都要比他更强才行。 首先,得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于是她以尽量正常的语气,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的?” “第一次见你后不久就知道了”,男人没想到青离突然这么冷静地跟他说话,整个人一震,兴致突然就没了,草草结束,躺回床上,悻悻答道。 青离心中大骇,还以为掩藏的多么好,原来早在那时就被看穿了。为什么不抓我?”她问道,但随即自己解答了,“是因为没证据,除非我自己招供画押,不能定罪吧?” 她这么猜想是有道理的,她做事一向比较缜密,而且很多案件转到沈家兄弟手上时已经时过境迁,即使有证据也湮灭了。 她自然怕身份被揭穿,即使没有证据也可以严刑拷打问供,但就天翔那一面来说,虽然可以给她上刑,但若她是个硬脾气,死不招认,两下一扛,把人打死了或怎样的,也很可能有同僚参奏一本,说他无凭无据拿人,屈打致死,判个降职流放之类的罪名---这是所谓人有七分畏虎虎也有三分怕人的道理。 “我就喜欢你这点聪明劲”,天翔眯着眼睛笑道,“不过,也不全是,后来,从沙滩上你拒绝我那时,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青离相当吐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爱,她确实相信天翔是爱她的,兜这么大圈子骗她上床要花多大心思啊!但是,每个人爱的方式都不相同,她自己认为爱是以尊重为前提的,他却认为爱就是占有,夏虫不可语冰,大概就是如此吧。 (一一八章蛛丝九) 蛛丝(结局篇) 一一九章 紫迷的下落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青离,我要你帮我做件事。” “你还真会求人”,青离看着对面的男人,语气冰冷而讥诮。 “你想拒绝?” “你说呢?” “你会答应的。” “为什么?” “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好说法,你大可以上街找牛找马去强奸,然后那些畜牲就都是你的了天翔脸色微微一变,然转瞬又恢复常态,带着优雅的笑容和不容辩驳的口气说,“你现在在气头上,自然不信,可我告诉你,征服女人最好的地方是在床上……” “你的经验?那是因为能喜欢你的都是蠢女人罢了”,青离不客气地打断他。 “你不觉得现在这么跟我说话也很蠢么?”天翔冷笑一声,道青离收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况下,确实不适合逞口舌之快。 “我的事情比较急,等不得慢慢跟你耗,不过,我也有办法让你心甘情愿帮我。”天翔继续说道。 说着,他拿出一小片信笺。给青离看。 青离本来以为任何事情都不能打击她了,见到这纸,却还是彻底楞住。红笺的抬头。赫然写着“青离吾妹,见字如晤” “紫迷一直在你手里?”青离呆了半晌。抬头盯着天翔看,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眼神凝成利刃一般。 天翔虽然已经预料到青离的愤怒,还是不禁倒退了半步,这种冷厉之极的目光。他已经太久没在青离眼中看过了。但是,转瞬他又在自己心中宽慰道,拔去爪牙地狼难道还是狼么?她再怎么愤怒,也伤不得他分毫,有什么要紧,所以又笑起来说话:“你放心,我也没有为难她,只不过想多个筹码而已。” 而他恰恰犯了个错误,拔去爪牙的狼。..也还是狼…… 狼是一种特别双重的动物,它们敏锐、凶猛、嗜血、无往而不利,同时却又忠贞、顾家、重感情。是慈爱地父母和可靠的同伴。青离在这点上很像狼,两面都是真正地她。两面也都不是完全的她。而一个人能看到哪一面,取决于他对她的态度。是真心欣赏,还是存心伤害。 现在,天翔的作为正是把她本来已经埋藏下去的黑暗一面在不停地挖掘出来,自己却还全然不知是在自寻死路。青离觉得浑身血液在上涌,但心里却好像台风眼是没有风地那种冷静,思路也变得异常清晰,似乎是一种久违的状态。 她一直奇怪为何小沐说不曾提到紫迷的事,紫迷却会被卷入事中。却原来是自己的错! 一方面,恐怕天翔从起疑后,就开始了秘密调查,不知他通过何种线索找到小沐,但小沐想必也没有傻到去跟他见面,只是对他的猜测给予了印证而已;另一方面,在闲谈中自己透露过有个姐姐的事,所以天翔两下一对,就把事情拼出来了。 他开始带走紫迷,恐怕正是为了有个筹码,如果在狭路相逢处,要挟她招供画押,但也许因为事情已经完全在他控制当中,他并没有着急抓捕她,而是想要从她身上获得更多。 “你要我帮你什么?”青离于是问道。 “说起来也是你的本行”,天翔笑道,“我想杀个人,又想做得天衣无缝,这种事情,世上真是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来问了。” “你是个捕快……”青离一字一顿地说。 “我知道,可这世上,做了坏事,只要不被人知道,就不算做坏事”,天翔依旧笑得优哉游哉。青离沉默,她知道已经没必要说下去了,于是也褪尽那一点藕断丝连的婆婆妈妈,振声应道:“好。明天把我姐带来让我见一面,什么都可以谈。” “爽快,爽快!”天翔击掌大笑,“一言为定。” 既然想要地东西都已经到手,天翔整理衣冠,离开了这里。 他前脚走,青离就连忙跳下床去,检查这房间有没有任何可以逃跑或呼救的地方。但怎么说这也是天翔周密计划的一部分,很快她就失望了。 这时,厚重地木门突然打开,但她的心还来不及狂跳,就发现回来地人还是天翔。 他进来把两个空酒坛抱走,又在屋内检视着。 “你干什么?”青离忍不住问。“怕你自尽。” 听到这两个字,青离心中不禁咯噔一声,因为跟这紧密联系地一个名字闯进她心中来。 “秦轻梦不会就是这么死的吧?”她冷笑着问道。 “别跟我提那个婊子!”一直笑面迎人地天翔突然失了态,喊出来。 就冲他这个表现,青离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已经这样了,我也不瞒你”,天翔转过来,喋喋不休地说着,“你以为我不懂什么是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告诉你,这都是拜那个女人所赐!” “我15岁只身去追江洋大盗,你以为我不怕死吗?你以为那么屁大点的孩子为了什么升官发财?只是为了她一句称赞,一个笑脸,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那时也有好多人家上门跟我提亲,我连王爷的女儿都回了,就是一心想她白头到老!” “我对她的心,瞎眼珠子的人都看得出来,那蔫瓜软蛋却为她做过什么?你说,谁跟她更般配?!” “后来,我千辛万苦才熬到秦家改变主意,把她许配给我。没想到,一日,突然她的小丫头子扫红鬼鬼祟祟地跑来我家,拉着我叫云舒,给我一个耳坠,让我去见他们家小姐。” “我开始不过抱着促狭的心,也没点破我不是,跟她去了。” “没想到,我被引到个黑灯瞎火的地方,轻梦突然跑出来了,暗地里我连她的脸都看不清,但能听清楚她的声音,她叫我要了她!” “当时我还为她的名节想,说成婚之后再说,没想到,耳边就响起真真切切这样一句:我也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这样爹娘久没办法把我改嫁给天翔了!” “我一下子像毫无预兆地踩到了冰窟窿里,整个人心里都是凉的,然后就是恨,火烧火燎地恨。” “既然这婊子急成这样,难道我还跟她客气么?” “所以我算知道了,女人就是贱!你对她怎么好,她也不见得会回你一颗心,只有把她压在身下,才算真正得到了!” “我到最后也没告诉她我是谁,就那么走了。但我想她迟早会知道,不过,难道她好意思到处去说?我要他们哑巴吃黄连一辈子!” “没想到,那个婊子!装什么三贞九烈……” 也许是压抑太久了,天翔越说越有些激动,到最后,一拳砸在桌子上,说不下去。 青离看着他,心中突然有些悲悯,不知沈天翔这番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应该可以相信,他对轻梦是真正在乎过的。 每个人都有过纯真的时代,然而之后,在伤害与被伤害中渐行渐远。 不过,这悲悯并非滥施的同情,而是有些像神佛居高临下看世上众生,看着很多事情,原本可以不是那样,却因为人的种种爱恨、贪求、误会、执拗等等,变成最坏的结局,因此悲天悯人的一种感觉, 但是这悲悯并没有丝毫削弱她的恨意,终归,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到底…… 木门再次关上,留给青离一屋子的黑暗与沉闷。 所有尖锐或可能产生尖锐碎片的东西都被拿走了,不过这其实是天翔太多虑,青离从头到尾完全只是愤怒,却根本没让自尽两个字进入脑海中。 青离意识到这一点,还颇认真地去想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奇怪了。 可是,从推理的逻辑来看,又似乎没有错,人被野狗咬了一口,为什么要自杀,而不是去打死野狗呢? (一一九章蛛丝十) 蛛丝(结局篇) 一二零章 隐形的丝线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青离回想着她从前所曾有过疑虑的地方,这下都洞明了。 在山东昌乐跟云舒的重逢,当时她就觉得巧得太过分,神州之大怎么会两个人都去了那座芝麻绿豆的小城?除非云舒是知道了她要去那里,才特地赶去的。 因为这疑心,她跟云舒吵起来了,还逼他赌咒发誓,但就算这样,心里的疑问也没完全解开。现在她才想通:不是云舒知道她要去才去,而是有人知道云舒要去执行公务,才特地把她叫去的! 叫她去的方法其实也极简单,当时柳明凤承诺给她找紫迷的消息,作为带走了紫迷的始作俑者,给飞花楼放去一条假线索,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但去了山东的毕竟是云舒而不是天翔,任青离再怎么聪明,当时也很难怀疑到天翔这个根本不在场的人身上。 而之后,顺理成章地,沈家兄弟提出帮她找姐姐,云舒大概是真心,天翔却是以此为理由将她掌控在自己视线范围内。他出示紫迷的押字,说是在朝云那里得到的,但同时又说自己有公事脱不开身。果然,云舒自告奋勇地陪青离去了。 这是天翔一箭多雕之计,首先。让青离感到找姐姐的事是有眉目的,就不会像以前那样说跑就跑了;第二。弄一个虚化地目标出来,人们的注意力就不会放到自己身上;第三,他很清楚朝云是个多么沉迷于肉欲的女人,他希望云舒在那边做出蠢事,青离便会彻底断了对他地牵挂。投入自己的怀抱来;第四,他会在合适地时候出现,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借此表白,不怕青离不答应。 前两点实现的效果还不错,不过第三和第四则让他失望了,云舒没发生任何事,青离更在他以为如此精心的谋划之后必定一击即中的时候,委婉而冷静地拒绝了他。 不过。上天已经实在给他太多运气了,因为他这个计划是跟朝云串通好来实施地,而朝云在生命的最后一晚。曾想把这点揭穿给青离听。可惜,她死了。 在首罪事件中青离衍生出一个以前的仇家要找自己麻烦的分析。所以当天翔知道要去拜月教办事。又故意准备出一块刻着月牙的石头,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这样,青离就又失去方向,完全搞不清设计她和带走姐姐是不是同一回事。不可否认,天翔是个狠角色,能设计这周密而庞大的计划,更能表演得深藏不露,从头到尾把青离摆布得如同傀儡,自以为舞动轻盈,殊不知身上已缠满隐形的丝线。 当青离想通这一切,第一个反应是愤怒。倒不是气天翔如何卑劣,而是恼火自己的愚蠢,她懊悔着为什么没早点发现,每次姐姐的线索都是天翔提供地!这难道不可疑吗? 但很快,她平静下来,输了就是输了,愿赌就要服输。 不过,或者她并非输在智慧,而是输在没有防范。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你不可能去防贼一样防着每一个人。 如果受了伤害,恨意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那就忘掉吧,去寻找自己新地生活,背负着仇恨是无法飞翔的。如果实在无法忍受,那就想办法去报复吧,搏起玉石俱焚地一声清越。 青离这时刻还稍微有些犹疑。在气头上她确实喊出要杀了天翔地话,但以现在的情况,可能帮他做到他想做地事,然后求他放过姐姐的可行性要大一些,而且,再怎样他也是云舒的亲哥哥,沈府所疼爱的儿子,她内心深处多少还有一点顾忌会伤害太多无辜的人。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青离不由一下子跳起来,看看沙漏,是天翔跟她约定的带姐姐来见面,然后谈他所求的事的时间了。 可是,幽暗的红烛下,只拖长了一个淡淡的影子,不用说,是男人的。 “我姐姐呢?”青离忙问。 “今早上突然病得上吐下泻,来不了”,天翔有些沮丧地说,但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来,道,“但她写给你这个,你大可放心她是活着的。” 青离只好颇为失望地拿过信来看。墨迹闻起来十分新鲜,也是紫迷的字迹,想想天翔也没有动机要杀掉这么重要的筹码,大概他说得是真的,紫迷病了吧…… 不过,难得这次的信字比较多,青离贪婪地读起来。“青离吾妹,见字如晤。” “我给你写过许多信,不知你收到没有。项公子说你现在没办法给我回信,但我还会一直写下去的。” “项公子待我很好,但我许多时候还是觉得寂寞,很想你。等你做完这件,就收山吧,来见我,我们一起说以后的事情……” 青离浏览一遍,跟先前猜想的差不多,信中所谓的“项公子”自然就是天翔了,他不知给了紫迷怎样的一套说词,让紫迷以为妹妹是在做一件什么事情,暂时不能与她相见。从字里行间看来,紫迷对他深信不疑而且心生爱慕,已经委身于他,并且好像故意似的大讲特讲他们的幸福。 青离叹口气,自己都阴沟里翻了船,更不用说纯良的姐姐了,这结果并不出人意料。 于是她抬起头道,“如果我帮你达成心愿,放了紫迷,可以么?” “可以”,天翔笑笑回答。 “还有。” “还有什么?” “编个好点的理由,永远别告诉她真相。” 天翔略略一惊,旋即笑起来,“这个我擅长。” 青离正想着怎样能让这虚飘的承诺得到保证,眼光扫到信笺最末的押字上时,整个人不由一震。 从前,每次她出去跑“生意”,临行都会交待柳明凤,如果收到一封来自她的信,不管信上写什么,只要押字是倒着盖的,那就说明:她基本不能活着回来,请妈妈照顾好姐姐!次数多了,连紫迷也知道这一点。 而眼前这信尾,正是倒着盖有一颗鲜红的押字…… (一二零章蛛丝十一) 蛛丝(结局篇) 一二一章 没有爪牙的狼也还是狼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青离看着信,图个轻松似地靠在了床栏上,殊不知,她是为了克制身体不听使唤的颤抖。 鲜红的押字,好像一滩血迹,在她眼前茵开,浸染……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紫迷,她仿佛可以切身感到姐姐在写这封信时的所有心意。 现在,这封信送达她手上的时候,那边的人大概已经停止了呼吸。无力…… 以为是纵横天下的刺客,自负冰心雪魄的聪明,到头来,连自己最亲爱的人也保护不了。 然而,又有一种什么东西从这悲哀的情绪下燃烧起来,不可抑制。 偏激的执著、黑暗的报复心、无所顾忌的自由,不惜一切的狠戾…… 之前,她多少还心存良善,想到沈家人的感受,犹豫到底要不要对天翔赶尽杀绝。 现在,却只有一种疯狂,不管付出任何代价,即使伤害了无辜的人也好,她要复仇!好像金石的大轮碾过路上,压碎一切来不及逃避的蝼蚁,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是久违地感觉,很快烧尽她的四肢百骸。送走的,是温馨甜蜜,拿回地。是铁甲钢枪。 她将嘴唇努力拉起一个弧度,有了这抹冰冷的笑意。便似乎能隔绝世间所有地伤害。 于是她从信中抬起眼睛,呈现极其矛盾而难以形容的一个姿态:目光如刃,笑靥如花。不动声色地说,“只要姐姐还活着便好,我帮你拟一个完美谋杀的计划。你得放了紫迷,一言为定。” “这你放心,反正她对我也没用了,我对她也腻味了,这点面子还是要给你的,不然以后怎么请得动你。[奇+書*网QISuu.cOm]”天翔笑答道。 他并不知道紫迷的自尽,不过此时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已经不重要了…… “那好,你告诉我具体情况。越详细越好,再给我一天时间,我好好想谋划一个给你”。看天翔还有些犹疑地目光,青离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是怕什么吧。姐姐在你手里,我哪敢搞什么鬼。” 被这轻微一激。天翔倒有些自信起来了,哼了一声,心想,你好的时候尚且被我设计成这样,现在武功没了,跑都跑不出去,还能跟我玩什么花招。 不过他说出的当然不是这些,而是他所希望杀的人,以及尽量详尽的情况。二月的早上,虽然这些日子不曾下雪,还是一味地酷寒。 沈天翔带着一名随从,在京郊的一家农庄门口喝住马匹,停下敲门,人马呼出的气息,瞬时化作阵阵白雾。 不久,贴着两个倒红“福”字的木门打开一条小缝,一个痴胖地男子探出头来,有些不耐烦地道了声“谁呀?” “京城里的名捕,沈府大公子,你这小民,还不快出来迎接!”随从狐假虎威地喝道。 “沈府……大公子?”痴胖汉子一时显出错愕的神情。 “行了行了,你别吓着人家”,天翔笑着跳下马来,拿出一包锦缎,递给那人,道,“可能有事要麻烦贵夫人,这是一点叨扰之礼,不成敬意。” “啊,也是来问她当年那主子地事的吧……请进请进”,胖汉得了礼,便一下眉开眼笑,带二人进屋。 天翔当然知道为何他会有惊愕地表情,以及那个“也”字地来历---他就是因为云舒和梦瑶查到这里,他才来的。 轻梦死地头几个月,他做了好些噩梦,也想过自首的事。但随着时间的过去,没人来找他的麻烦,他猜想轻梦出于羞愧,大约并没把他的身份告诉任何人,渐渐放下心来。尔后,他名誉地位不断提高,真心也不断沦丧,更加不可能为这么一件小事牺牲自己的前途了。 本来,这件事大概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半路杀出程咬金,居然出来一个多事的秦梦瑶,纠缠着云舒把这陈年旧案翻出来。 天翔后来见过梦瑶两面,已经看出这丫头是个厉害角色,如果没有她的强力推动与具体线索,想必云舒也是查不下去的。 但是,秦家怎么说也是个尚书府,一来耳目众多,不好下手;二来秦家夫妇只余这一女,若有什么闪失,必定发狠调查。所以天翔打消了对秦二小姐动手的主意,而是想到,当年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侍女扫红,这丫头冒冒失失认错了人,自己肯定也是怕担责任不敢讲出来的,所以这些年都相安无事。 可是,这些日子,他知道云舒和梦瑶常常往这里跑,看来,他们虽然未必知道全部的真相,但至少找到了突破口。 天翔估计,扫红还是没说----要是知道了答案,那两位就不用再来了不是? 所以他现在要做的,是尽早掐断这唯一的线索。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件事现在东窗事发,对簿公堂,只要扫红消失,这世上就再没有对当时事件的直接证人证言。 而且,扫红不过是个配人的丫头,与丈夫独居在这农庄,无论是下手的方便,还是事后的处理,都要容易得多。不过,即使如此,毕竟人命关天,他不敢大意,专门让青离来起草了一份计划,以便自己可以彻底不受怀疑。 这份计划据说是根据青离自己以前在冬天用过的一个实案改编的,他看了几遍,觉得也还满意,所以打算来执行了。 “那个……贱荆在楼上睡着……天色还早……”,胖汉引他们进屋,吞吞吐吐地说出这句,面有难色。 天翔暗笑,从他多方面得到的消息,扫红做姑娘时就有些冒失泼悍,而这汉子结婚前就胆小懦弱,结果婚后继续消长,这男人怕老婆的名声已经广为流传,如果现在他上去吵醒老婆,扫红倒是不敢跟官差凶横,可会把一腔起床气都撒在他身上,是以云舒在一次看到他鼻青脸肿后,抱着与人为善的心,都下午才去找他们了。 但天翔,是故意来这么早的…… “不妨事,不妨事,这也叫偷得浮生半日闲嘛”,天翔笑道,“让她睡饱了再下来吧,不然稀里糊涂的,说错了也不知道,也耽误我们的事。” 胖汉子听说不用去叫,心里只暗道侥幸,哪管对方的话是不是听得懂,哼哈敷衍着,给二人砌茶送水去。三人在客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中间沈天翔起身去过一次茅厕。 到中午时,天翔显得有些焦躁起来,问,“贵夫人还未起么?” “我这就看看去。” 胖汉子话音未落,二楼传来一声巨响…… 昏暗的密室内,青离披着白鹿皮云氅,手执纸笔,坐在桌前,红烛的火苗摇曳,映着她的笑容,显出莫名的诡异。 她确实拟定了一项完美谋杀,现在这计划已经开始了第一步,虽然接下去的完成需要一点运气,但似乎这点上老天爷对她一向不吝啬。 作为天下第一刺客的最后一单生意,也许也是最漂亮的一单生意……这次的目标会拿一支火铳抵住他自己的胸膛…… 也许有人会说,怎么可能?你现在武功尽失,无人相助,连行动的自由也没有,对方又是那么狡诈的家伙,难道你会巫蛊之术,让人丧失心智,被你操纵? 青离笑着摇头,她从来没见过真正灵验的巫蛊,她要做的,是让那个男人,在清醒的状态下,把自己炸成碎片。 你不相信?那走着瞧吧…… (一二一章蛛丝十二) 蛛丝(结局篇) 一二二章 无可避免的冲突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循着那声巨响,农庄主人率先跑上楼,察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听到他的惊叫声传来,天翔带着那名随从也一起上去了。 二楼的主卧房门大开着,门口瘫坐着扫红的丈夫,他眼睛瞪得老大,舌头打了结般“那、那”个不停,一只手伸出牢牢指着地上趴着的一个人。 地上那人看体态是个微胖的女子,穿着睡袄,面朝下趴在地上,头上一道大豁口,再外行的人一看也知道没救了,人的旁边,翻着一只占满血迹的大木箱子和一只高脚凳。 天翔忙过去作势查看了,对随从道,“人已经不行了,张胜,你去府衙报个案吧。” “大人,难,难道这是谋杀案?”一旁胖男子魂魄稍微归位,上前问道。“这屋里就我们三个,你说是谁杀她”,天翔瞪他一眼,看他吓的诚惶诚恐,又放缓语气,安慰道,“你休怕,这想必是意外,尊夫人起床想来拿这箱子里的什么东西,不小心踩翻了凳子,箱子一下掉下来。势大力沉,酿成惨祸。” “沈大人,既然这是意外。大人自己又是京中名捕,回府衙时报备一声便好了。何必还要下属现在前去?”随从张胜道。 “你这话说得哪像个公门中人?”,天翔笑中带了严厉,“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我们是为私事出来,又在案发现场。若随便结了,难保不惹人闲话。自然还是通知府衙,另派官差查证,当下给个公正清白,日后也不生枝节。.奇www书q i s h u 9 9网com.” “沈大人教训的是!”张胜诺诺连声,一溜烟去了。 天翔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丝隐秘的笑意。府衙每日值卯之人不同,他算好了今天排班地是他一个党羽,那人来了。不但不会改变任何的结果,还会给他博一个大公无私的声名----既然做戏,就是要做足做够。做得比真地还真,才能让大家都相信。 然而。他没料到的一个词叫人算不如天算。那党羽这日突然害病,与他换班地是另一个人。 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人…… 当天翔和云舒互相看到对方时。两人都不由一震。 天翔心里掠过一阵慌乱,云舒是个认死理的家伙,先不说他是否知道自己对青离和轻梦做了什么事,单就这件案子而言,如果被他查出蛛丝马迹,会不会顾及兄弟情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很难说。 但很快,他又镇定下来,两人从小积累下来的“生态”不会那么轻易改变,云舒在他面前总好像受了无形的限制,而这个案子是按青离以前地成功案例来的,应该没那么容易被识破。 于是他只是很大方地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摆一个“请”的手势,让云舒进来。云舒心里的风暴也一点不亚于哥哥。因为张胜只说是意外跌死人的小案子,他路上有些大意,并没细问什么。而到这里才发现,是最近自己常来打探消息的宅院,更为惊讶的是,在里头居然见到了重要的关联人! 扫红确实没有具体告诉他什么,但大部分时候,语言之外地东西,也可以说明很多。 通过那些天的调查,他已经隐隐猜到,天翔跟轻梦的死脱不了干系,这是在飞花楼时青离问到他这个问题时,他一下子面如死灰地原因。但是,毕竟是自己的哥哥,与其说他不相信,不如说他不愿意相信,扫红一天没有开口证实她那时冒冒失失弄错了人,他就一天还不想肯定天翔在这件事里地作用。 但现在,扫红死了,死在天翔出现地地方……即使再迟钝的人,也该嗅出了一点不寻常地气息。 不过,办案最要紧的就是不能先入为主,不管是怀疑天翔跟此事有关,还是希望哥哥与此事无关,都是要不得的想法,于是他努力平复思绪,走进现场。 农庄的主人上来向他絮絮说着情况,天翔有时也会插上一句。而地上,是带来的仵作负责检视尸体。 不久,仵作回报,死者身体尚软,血液新鲜,是死于上午辰时巳时左右,而伤口与木箱底部契合,看来确实是被木箱砸死的。 云舒结合所听的情况,判断一下,既然是上午死亡,就基本排除了屋主提前杀人的可能性,而据农人所说,那大木箱一直是柜子顶上的,那般笨重之物,落地必有巨响,而上午这段时间内,楼下大厅一直有人,都说只听到一次响声,然后大家跑上来,就是现在的样子,看来确实是那个时候死的人。 如此说来,即使这真的不是意外的话,惨剧发生时这里的所有人也都在楼下坐着,有坚如磐石的不在场证明。那么有外来盗贼作案的可能吗? 于是他走到雕花窗前,推开,探身往外看看,虽然是二楼,但农家小院都不高,有些轻身功夫的盗贼都能上来。 不过旋即他又打消了这想法,房内财物未损,死者也没有被侵犯的痕迹,若是盗贼,一不劫财二不劫色,干吗来了? 他摇摇头,再次把目光投回屋内,尤其是死者身周,却突然有了件小小的发现:箱子旁边,落着一根粗木杆,也沾上了血迹,看样子,是家常用的晾衣杆,用来收取高处晾晒的衣物的,却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 农夫对他这问题也答不上来,模模糊糊地说可能本来放在柜子顶上的,一起掉下来了。 “沈大人真是尽职”,张胜突然的开腔打断了云舒的思路,话是好话,可云舒听出了里头一点不耐烦的意味:本来是场小意外而已,难道你非要把它查成谋杀案才高被这么一说,又一时找不到任何疑点,云舒不由有些尴尬与急切,抹了把额头,一手的汗。 等等,这大冬天的,再急也不至于急出一脑袋汗啊,云舒这才发现,房内的温度一直非常高。 他的目光投向了屋中间的火炉,一点疑窦骤然窜上心头。 且不说在这种温度下睡一夜的觉早上起来会不会流鼻血,就算扫红夫妇是耐高温的主儿,那炉子也不是个可以从里头无限拿出东西的聚宝盆,方才三人都说没人来过楼上,自然更不可能给炉子添炭加柴,可现在炉火别提多旺了,是怎么回事? 而如果真有凶手做了这件事情,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于是云舒转过去,对同来的几个官差道,“此案有疑点,需要呈报,待进一步查证。” 天翔投去愤怒的一瞥,但云舒不知是无意,还是不敢,没有看他。 (一二二章蛛丝十三) 蛛丝(结局篇) 一二三章 一切事情的联结点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天翔被擦边卷入一件命案的事,不光他的党羽,甚至他的仇敌都没有在意,因为那似乎是太不值一提的一件事了。 不过沈云舒可不这么想。 他反复思忖了案件的始末,又有一个疑点让他更肯定这事跟天翔有关系:随从张胜交代说,农夫在楼上一喊,天翔就带着他冲上去了。 可惊叫跟死亡并不能画上等号,楼上住的是女眷,又说了是懒睡未醒的,如果尖叫是因为看见老鼠蜥蜴什么的,他们那么贸然冲上去,不是太不方便了吗?由是可见,天翔是早知道扫红死了的。 动机方面似乎也很明显,最近自己和梦瑶一直在查轻梦的死因,如果天翔真的跟那件事情有关----如今看来这可能已经超过百分之九十了---自然要消灭他们查下去的突破 但是,任凭有再多疑点和动机,如果不在场证明的事情不弄清楚,还是一句话就能被顶回来的----几个人的证词都表明,扫红被砸死时天翔也在楼上闲谈,总不可能他有分身之术吧? 他想了想,突然又觉得头痛之极,如果真的查出来是天翔做的。他要怎样呢?就像轻梦地事情,那么急切地要查,现在大概明了了真相。有时竟还觉得不如不知道的好。 他脑中思索着这些,脚下踩着细细索索的冰渣。已经走到了沈府门 突然,一个穿银鼠皮褂地白胖子一把拉住了他,“沈公子,这眼看年关快到了,家里老小也要添置些吃用……” 云舒听这话像是讨债。.奇www书q i s h u 9 9网com.想想自己偶尔带了大银,小店找不开,先赊账的事也是有地,不过自然都是相熟的店家,这人却面生得紧,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又不好意思说自己忘了,只得含含糊糊问道,“多少钱?” “公子果然是爽快人哪”。白胖子一边马屁一边掏出一个算盘扒拉,最后掬起耐看的笑容,“六千两。” 云舒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地上,“多少“对公子这等大人物自然不过九牛一毛。还差区区六千两而已……” “你开玩笑吧?!”云舒最近可不怎么有开玩笑的心情。用力瞪了他,道。 “哎。沈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丰县……” 甜滑的话语戛然而止,贼溜溜地眼睛开始上下打量云舒,正巧这时有个下人迎出门来,看衣服认出是云舒,便喊了声“二少爷”。 白胖子一下恢复了满脸的笑,连声道,“得罪,得罪,认错人了”,然后一溜烟跑掉。 云舒笑笑,看来是把他认成天翔了,这事从小到大常有。 可一瞬间,好像有铁钉一样的东西刺痛他的脑髓:丰县?不就是青离丢了那个县么? 他这次是真的委屈真的生气了,觉得青离既然铁了心不要他,连句话也不留就走,他好歹也是有自尊的,干吗一味拿热脸往冷屁股上贴,因此一个人回来后对飞花楼之行只字不提,每次如果想到她,就强迫自己去埋头公务,将所有思念或痛苦都深深隐藏。而他家里本来就不甚同意他和青离,自然也不会多问她的事,大家装傻,仿佛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人存在一般。 不过,他还是留意了一件事:给青离寄来那封信,他走前是亲眼见过的,虽然没有拆开看内容,而回来之后,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信地消失,青离失踪,轻梦的死,还有如今扫红这个案件,出于捕快的一种直觉,他突然感到内在说不定有什么联系。 连接点是什么呢? 他苦思冥想,去拨开那一团乱麻,却猛地,有两个字好像在脑海中点亮了:天翔! 轻梦和扫红地事情已经基本可以猜测是由这个点联结在一起的,而青离地事,跟当年地轻梦多么地像! 将心比心,在听到轻梦被改许给天翔时,云舒心里一瞬间也曾涌上本能的怨怒,恶念一闪而过:如果哪天你有了心爱地东西,我要抢过来,让你也知道这种痛苦的滋味。所以现在大体推测出轻梦的死因后,他很能明白天翔的想法。 而如果天翔真的走到了骗奸轻梦致其羞愤自杀的那一步,又有什么他做不出来呢? 六千两!云舒的思路一下又拐到刚才那鬼祟商人身上。 还差六千两,说明原价甚至不止这个数,什么东西会这么贵? 丰县?丰县最出名的是什么? 宅子!一定是宅子!官员富户金屋藏娇用的独院楼。 天翔在丰县买了座金丝笼,然后青离就失踪了?在与自己最情深意浓时连话都不留一句就失踪了? 云舒的思路向前奔放着,有一理明,万路通的感觉。然而,想通推理的畅快又迅速被一股寒意覆盖:那青离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会也像轻梦一样自尽了吧? 这想法把云舒吓了一跳,但旋即他摇摇头,自己否定了。 他喜欢青离,正是为那份坚强落拓,与众不同。以前,他也不觉得女子委身于男子后那句“我是你的人了”有什么奇怪,而青离就非常直截了当地把它斥为“狗屁”,她是她自己的,永远不会附属于任何人。 所以,即使天翔真用什么手段与她发生亲密行为,她不但不会去糟蹋自己的性命让亲者痛仇者快,也不会被这关系捆绑住,一辈子甘愿做他的金丝鸟。 那么为什么不来找自己说清楚?难道还在骗局中? 不,即使是双胞胎,一个人强装另一个,一天两天也许还行,如今已经这些时日,没可能不露馅的。 或者,是被强行禁锢了有这个可能性,纵然青离武功高强,如果天翔是采用了迷骗的手段,自然也有办法让她喝下一些软筋散之类的东西。 不过,即使她成功逃跑,恐怕也没办法来见自己了。 假如这是一起普通案件,那犯人该抓抓,该杀杀,他知道这是她无法控制的事情,不但不会有所鄙夷,反而会加倍地疼惜来弥补她所受的伤害,而她也清楚他不是那么在乎这个的人----反正第一次见面已经猜她出身青楼了---两个人可以慢慢地把这伤口圆合过去,变成不刻意去想都记不起来的小疤痕。 但是现在,难道她来找他让他抓捕自己的亲哥哥么?或者即使所有人都装傻,可心里毕竟还是清楚的!天天看得见天翔在身边行动言谈,就像一根巨大的刺,不拔掉伤口无法愈合。 云舒想到这里,痛苦地用双手抱住了头。 这些想法,还没有得到证实,可按逻辑看已经有十之七八了。 难过、愤怒、愧疚、心疼,以及一种最痛的绝望,弥漫在他的心头。 (一二三章蛛丝十四) 蛛丝(结局篇) 一二四章 兄弟交锋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当天下午云舒去了一趟外县,但什么也没查出来。 一排排精致的宅子像一排排考究的墓碑,冰冷而封闭,这些不方便见光的住户们互不往来,更别提与外界的接触,听说曾有一个女子病死在楼中,尸体都发臭了才被人发现;而所有缔造这一切的知情者,例如卖地产的人、姑娘来处的妈妈,也通常一问三不知,共同维护着他们的游戏规则,外人要深入这个世界难如登天。 云舒估摸一下,除非有特别重大的理由可以带人来搜查,或者天翔自己肯说,否则很难找到青离的具体所在。 想到天翔,他心头一紧,扫红案件后,他心中经过反复衡量,已经有一个首选的处理方法了,但一想到要跟哥哥有正面冲突,还是忍不住能往后拖就往后拖。 可是,该面对的,总还要去面对,他勒转马头,向京城回去…… 冬日的天空阴沉得像一口浓痰,凝固在人们的头顶,稀疏的雪花时断时续地飘下,落在紫迷的衣衫脸面上,因为遇到同样地冰冷。并不融化。 沈天翔发现紫迷已经浑身僵硬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暴病。一天之内夺去了她的娇美温柔。 处于这种情况,他自然无法请医师来验看。连棺材也是偷偷摸摸弄了一副薄板,收敛了准备埋在这荒宅地院子里。 现在,他面对挖好的土坑,坐下稍事歇息,看到紫迷身上积了薄薄一层雪。有意无意地伸手给她拂去。 在他地手触及紫迷冰凉的脸颊时,心中突然也涌上一丝不是滋味。 从决定玷污轻梦的那一刻起,到现在,已经死了太多人了。该死的,不该死的,全都死了。 而他,究竟得到了些什么? 征服吗?不,轻梦宁可死也不顺从他地意志,青离也是为了姐姐才答应帮他。 快乐吗?不。她们都在最缠绵的时候低声轻唤云舒的名字,鬼才相信他心里会好受。 报复吗?也许吧,可为什么好像人喝盐水。在喝下那一刻觉得畅快,而后越来越渴? 如果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会在那一刻告诉轻梦自己并不是云舒。即使最后不能赢得她的婚约,也赢得她的尊重吗? 如果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会直接以处置刺客的方式处置青离,来一场光明正大的斗智,谁输谁赢都心服口服吗? 突然想到拜月教教主地那个案子,“编造了第一个谎言,就要编造第二个来圆合它的破绽,接着再编第三个、第四个……每一步,似乎都是不得不走,可结果,回头看看,已经离正道那么远了。” 天翔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自己在想什么呢?难道后悔了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到这时候,哪里还有后悔地份? 无论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那就一意孤行地走下去吧。 一抹冷酷地笑容浮上了他地嘴角,他直起身,心中重新坚硬起来,将紫迷放进坑中,一下下盖上土,也盖上自己最后一点良心。“哥,我有点事情找你”,云舒在家里敲开天翔的房门,语气极为低沉地说道。 “我忙着,改天吧”,天翔给他一颗软钉子,要是平时,云舒差不多就会闷声不响地走了。 可这天没有,他执拗地站着,说,“很重要地事。” “那在这儿说吧”,天翔头也不抬,冷冷答道。 “上阁楼上去,那里没人。” “我没空。” “跟我去。” “不去你想怎样?” 云舒沉默了,而当天翔以为他要知难而退时,他踏进门来,把门严丝合缝地关上,用很低但很坚定的语气道,“哥,你去自首吧。” 天翔险些跳起来,稳了稳神,站起身来,转过来面对云舒,大大向前跨了一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云舒感到一股压迫,从小积累的习惯让他很想后退一步,不会被威压得那么难过,但这时,他知道,打死也不能后退,狭路相逢勇者胜,拚的就是气势。 就算不为了自己,不为了死去的轻梦,也要为了大概还在什么地方活着的青离啊! 于是他钉子一样一动不动,尽管语速因紧张而加快,但内容还是杀伤力不减,“扫红的死,你有动机也有能力,那绝不是什么意外!” 天翔冷冷哼了一声,没说话。实际上是因为他内心也慌了,不知云舒到底知道多少,怕言多有失。 “那个不在场证明,我也破解了!是先用箱子把人砸死,再把箱子放在半高处,放成摇摇欲坠的样子,拿撑杆支住才能维持平衡,但又在撑杆下面垫一块冰,把尸体放在底下。然后就可以回到客厅里跟他人聊天,只等着一声巨响了。不过,为了让冰加速融化,不要看出水的痕迹来,凶手在炉子里加了好些柴,所以我们后来上去时,房间才那么热!” 天翔听说这些,心中大骇,完全没有想到平素面瓜一样的弟弟会这么一针见血,咄咄逼人,腿一时有些发软,差点冲口而出一句“证据呢”,但想到这句话通常是案犯负隅顽抗时才问的,可以变相等于承认自己做了这些事情。 有证据,可以让他进死牢,而即使没证据,如果云舒知道了,梦瑶很可能也会知道,秦尚书夫妇说不定也会知道,他的前途就完蛋了,那还不如让他去死,所以,他要完全把这事情掩饰过去才行。 他哪里知道,青离就是清楚他这太贪的性子,舍不得丢卒保车,才制定这个计划啊。 天翔看疾言厉色今天行不通了,便努力调整呼吸,作出一个轻松的样子来,揽过云舒的肩膀,呵呵笑道,“看来哥哥平日是不是对你太不好了?怎么把哥哥想得那么坏啊。不过你确实是进益了,说的这些,我都没有想到,听说那个扫红平素颇为凶悍,做丈夫的受了不少气,你要不要去查查那个农夫?” 云舒被他这亲热地一搂,心头一悸,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肠一下软了三分,毕竟,他心里也是一万个不希望证实自己的猜测,一万个不想看见自己的亲哥哥被打进死牢的啊。回头想想,觉得天翔说的说不定也有道理,那个农庄主人也算是有动机的,虽然他看来痴胖,也说不定会武功,能从窗户翻上二楼呢。 天翔看他表情,知道心思活动了,忙又劝慰几句,送出门去,一回身,剩自己一个在屋里,却是止不住的冷汗。 他心中懊恼极了,怎么也不服气居然栽在这个一直没放在眼里的弟弟手里。 但这会连懊恼的时间也没有,虽然一时把云舒支走了,但他清楚,那农人当天完全没有离开屋子,而且很容易可以查出他不会武功,他必须得另谋出路才行。 于是他整了衣装,下楼牵马,风驰电掣地往丰县赶去。 沈天翔到死也没有明白,他的强大,在于善于利用很多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但同时,利用他这些欲望,别人也可以轻易地控制他;而云舒的强大,在于他永远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面对世上一切难以面对的事情,可以被杀死,却无法被打败…… (一二四章蛛丝十五) 蛛丝(结局篇) 一二四章 一声枪响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青离在如豆的灯光前坐着,面前摊着那本在飞花楼突然冒出来的父亲的笔记,《神机之法》。 推算一下,云舒该去找天翔摊牌了吧。 她的计划,虽然不能说一点运气的成分不靠,但基本还是基于对云舒和天翔二人性格的了解。 从天翔那里她知道,云舒和梦瑶一直在调查的事情正是轻梦的死因,最近一直在往轻梦生前的一个丫头扫红那里跑,因此天翔才动了杀心,要掐断这条线索。 青离固然不能预估云舒那天正好去了案发现场,但既然他在调查这个扫红,而扫红死了,同时天翔又正好在场,他会不关注么? 把事情都办得漂漂亮亮的,不留一点瑕疵,是天翔的长处,可另一面,变成凡事欲盖弥彰太过,是致命的毛病。 她给天翔的计划是:去扫红的家,要有别人在场做人证,然后趁空隙跑出来,偷上二楼用房间里的重物将目标砸死,然后找一些长杆之类,把重物支撑起来,最下面垫一块冰,维持一个脆弱的平衡。现在冬日,家家有炉火,将炉火点旺。冰很快融化,重物就会坍塌下来。发出巨响,而此时天翔已经在楼下跟人谈笑风生了,便可以得到不在场证明。 这个计划在她以前的实案中成功过,但这次她故意在计划的细微处动了一点手脚,如果云舒能发挥跟她在一起时地智力水平。多少应该可以看出一些破绽。 如果有人庇护天翔,这个案子可能会在官府那里波澜不惊,但云舒心里,一定是巨型风暴。他可能会因为没有第一手的材料而找不到证据,但是,她也不需要他找到证据,因为她要的是天翔死,不是进监狱。 以云舒地性格,出于对公道的追求和对哥哥地感情。奇∨書∨網他很可能出面去劝哥哥自首,不要一错再错。 而以天翔的性格,他会怎么做也是清楚不过的。 外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青离嘴角勾起血红的笑意,果不其然。来了…… 天翔铁青着脸冲进来。一把揪住青离地衣领,生生往地上一惯。喝道,“小贱人,好你个存心歹毒,想借此事害我,姐姐的命也不要了不成?” 青离失了武功,跌这一下,颇为惨痛,却咬紧牙关没有出声,缓缓拨开一下散在面上的头发, 道,“沈大人何出此言?”“你那谋划,居然被云舒那呆瓜都能看破,还敢说不是故意留下破绽?” “不会吧,若有证据留下,你又何尝还能全身来这里?” “这……”天翔微微一怔,云舒指出了疑点揭开了诡计,但确实并没找到切实证据。 青离于是冷哼一声道,“我是刺客的方式行事,只要不留证据,即是大功告成,何来谋划不周或想要害你之意?你若这般信不过我,又何必来听我多说废话,一刀杀了我岂不畅快?” 天翔看她神色淡定,又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不知是信是疑好,略一思索,现在并不是兴师问罪的好时候,于是瞬间又现了热络之色,扶青离起来,赔礼笑道,“我一时心急,莫怪莫怪。可对我来说,即便没证据,若让大家心里猜疑,已经是天大的失败了……” 青离看他软款,似乎也有些温柔起来,回身环住他腰道,“想来我已委身于你,就算现在出去,也没人肯要这败柳之身,自然只有与你同生死共进退,我方才说气话,是气你还疑我,其实这点我也早有预料,做了防备。” 青离自己把她所给的理由视为狗屁,但她知道,这正是天翔会相信的东西,人类沟通之难,可见一斑。 “防备?”天翔果然被深深拉进了一步,兴奋地问道。 “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犯了那么多案子,也不是说一次没有被怀疑过的时候,虽说没证据便定不得罪,但受怀疑总是不妙吧,所以我制定计划时都会留有后手,这后手是三十六计里地一条……” “什么?”“便是周瑜打黄盖用的那招----苦肉计。” “我明白了!”天翔脑子到底还在,道,“你若被凶手伤了,自然无人怀疑你是凶手!” “正是”,青离笑道,眼神却极其魅烁。 天翔沉吟片刻,道,“可只怕弄巧成拙,我本来是有身手的,想伤我亦不易,若问起来,我对伤我之人面貌身法一概不知,或是说出地话有破绽,岂不更加惹人怀疑?” “不愧是你,思量如此周密”,青离轻笑一声,“正因如此,这伤不能是刀伤剑伤,必是远程武器,所谓暗箭难防,你没看见凶手,也是理所当然的。” “箭?可如何令其发射?若用机关,伤时若无人在场,伤也白伤,若有人在场,机关一查不就查出来了?” “所以不能用箭”,青离笑答道,“算了,我也不跟你一节子一节子说话了,你且听听我地计划。” 说着,她用左手拿笔,在白纸上写下二字,“你可认识这个?沈云舒可认识这个?” 天翔一凛,他们当然认识,这两个字在多少大案里出现过,因为青离平时都用右手,就算他知道青离就是“不恕”,还没见过这笔迹地当面诞生。“你去找一支火铳来,我在上头帮你写上不恕二字,云舒本来再怎么怀疑你,看到这货真价实的两个字,还能不迷糊吗?而他一直追捕不恕,不恕反过来要坏他地事,杀他的哥哥,动机也完全解释的通。” 青离顿了顿,道,“至于火铳的用处最妙,你看这里”,说着她指向面前的书中间一段,“五月二十三日,有二人龃龉……置火药三钱于火铳膛中……伤士卒,幸无大碍。” “这是何书?”天翔问道。 青离解释了是父亲留下的神机笔记,天翔看那黄旧的书页,对火器的熟知,确实也容不得人怀疑。 “所以你看,在铳膛里放置三钱的火药,会导致走火炸伤人,但又幸无大碍,不会伤得很重,所以你正可以用此法,不设机关,不留痕迹。而且,火铳燃鸣,发出巨响,周围之人一定马上赶去,你可以迅速伪装出刚刚遭遇袭击的样子,怎么会愁伤了也白伤呢?” 天翔闻言,开始还有一丝疑虑,但转念一想,总不可能他爹二十年前就预料到今天的事,还伪造一条笔记出来吧,于是笑逐颜开,搂过青离狠狠亲了一口,道,“妙啊,这样一来,水就全搅浑了----你真是我的女诸葛,等这事过去,我一定好好报答于你。” 青离亦笑着,给他整整领子,柔声道,“快去吧,事不宜迟,能在今晚解决最好。” 天翔的动作确实不慢,当日晚上就弄来了火铳,青离依计划在上头写了字,送他出门去了。 他出门后,她默默换上一件青碧的盛装,对着铜镜梳妆起来。 镜子里的人,在幽暗的烛光下,笑得苦涩中带一丝诡异。 恶鬼啊,终归还是恶鬼…… 这次,连云舒和父亲,都是计划里物尽其用的工具,她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不过,看在这也是最后一次了,然后恶鬼就会回到恶鬼该去的地方,不再对她也许命中就得不到的生活抱有非分之想。 两行清泪从她腮边滴落,乱了妆…… 三更时分,青离明明知道自己这里不可能听到,但幻觉中,还是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有心的同志们有没有发现什么?没发现的可以往前翻哈,大概在114章吧) 蛛丝(结局篇) 一二五章 洞明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一声巨大的轰鸣,突拉拉惊起一群夜鸟,而后,小树林里又恢复了平静,月光透过摇曳的枯枝,淡淡地流在地上。然而,这平静又同样是短暂的,京城的夜晚路上往往还有不少行人,总有几个好奇胆大的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云舒赶来的时候,天翔的身体已经有些冷了,炸裂的火铳上,还黏附着两根断裂的指节“哥……” 云舒只吐出这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他知道他是咎由自取,他也怨恨他的所作所为,但他的心里,还是如撕裂一样疼痛,伏在那血肉模糊的人身上,嚎啕起来。 待他哭够了,站起身,一边的随从把收集的证物出示给他,沉痛道,“柳不恕这个魔头,一定是恨沈大人追捕于他/她,居然下此毒手!” 云舒本来他想到天翔被他揭穿,畏罪自杀,但转念一想,别说以哥哥的个性不会这么轻易自尽,就是自尽,又何必采用这么惨烈的方法,可能是要采用苦肉计,弄伤自己。消除嫌疑,结果不小心枪走火了,弄成现在的局面。但是当他拿过火铳来一看,整个思路又混乱起来。 那“不恕”两字。是他反复研摩过太多次的!真真切切地写在火铳尾部,不会有假的! 难道这案子真是不恕地手笔?可也不对,明显天翔死时是自己握着枪的,难道不恕会什么巫蛊之术让他产生幻觉,对着自己脑袋开枪不成? “死者衣内还找到这个”。.奇#書*網收集整理.又一个随从上来,用白布衬了薄薄一片纸,递给云舒。 云舒接过来,是不起眼的黄旧地纸片,好像是从什么书上撕下来的,边缘烧焦了,又被血打湿,看起来颇为恶心,但因为上头好像写了什么。不得不认真阅读。 而一看内容,他感到更为诡异,这里记述地正是火器之法。难道天翔是按着这个行事的?可现在他既然身死,是因为夜里没看清楚弄错了什么。还是这上写的根本就不对?这东西从何而来?又与不恕有何关系? 说起火器。最熟悉的一定是神机营了,所以云舒为探个明白。天一亮就去神机营找了一个武官,给他看这内容,询问意见。 那武官反复看了半天,道,“怪!怪!” “怪什么?!”云舒忙问。 “这开头写的,明明是个极精通地主儿,可到了这里,怎么有这等屁话出来”,武官指着上头一句道,“三钱火药,哪会什么无大碍,直接见阎王了!” 云舒拿过来看,发现是这样一句:“五月二十三日,有二人龃龉……置火药三钱于火铳膛中……伤士卒,幸无大碍。” 不光武官觉得怪,他更觉得怪,看着纸片的年头应该颇久远了,肯定不是为了这案子才伪造的,那么难道真的那么巧,记述之人粗心大意,犯了这么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又恰恰为天翔所用了吗? 在百思不得其解,反复看去之下,他终于发现,那个“三钱”的“三”字,似乎有一点奇怪:中间一横墨迹深重,用笔有力,而上下两横,则多少有些轻浅新浮。 虽然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已经看出的话,是越看越能发现差别,他忙问,“若是一钱,炸伤人可说得通么?” 武官想想,道,“那差不多。” 云舒心中一震,看来这个“三”字果然是从“一”字改的!而动手脚的人,想必就是柳不恕了! 他身上一阵发凉:好个柳不恕,多日不见,手法还是这般狠辣,不过用一支狼毫,轻涂两笔,竟然可以要了一个人的性命!而即使抓到她,又是不能定罪地案子。 但是,假如柳不恕还是人类,不能拘神问鬼,他/她是怎么知道最近发生的这一切呢?别的不说,自己劝哥哥去自首地话,是在多么隐秘的环境下讲地啊。 不恕、火铳、轻梦地旧事、扫红的案子、哥哥地死、这一切究竟是怎么联系起来的?全无头绪的一团乱麻,让他觉得头都要炸开了。“沈大人没什么别的事的话,下官也先回去操练了”,武官突然的说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云舒忙笑着道谢,目送他归队。 火铳的巨大声音连续响起来,然而正因其连续,反不如平地听到一声那么唬人一跳。云舒猛地回想起来,他还用过火铳呢,在那个蒙古边境的小城上,帮着青离点火,击退来犯的强盗们。当时的青离,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而现在,却生死未卜,虽然他猜测是天翔带走了青离,也已经派人去查天翔在外县买了宅子的事,都还没有回报,想到这里,他心中隐隐作痛。 然而…… 青离,青离?青离! 似乎一根银针飞过他的脑海,所过之处,迷雾破碎。 青离提到过,她家里曾经是神机营的。 如果她确实被天翔囚禁,自然也可以知道天翔的动向。 那么,难道是她,为了报复和求取自己的自由,设计了这样一出完美的谋杀吗? 不,不对,那火铳上可留有货真价实的“不恕”字样,青离再怎么聪明,如何能模仿到柳鹞子的笔迹? 可,那……如果是她自己写的呢? 这个念头进入云舒脑中时,他觉得有一股万年寒泉,自天顶灌入头皮之下,再慢慢向全身流动。 但他已经不能控制,有关青离大大小小的事件纷涌而来。 为什么她出身青楼却能不受拘管? 为什么她一介弱女却一身武功? 为什么她突然胡搅蛮缠地要他发誓不知道她的过去? 在那个他以为他会死的囚牢之夜,她想跟他说什么,却被突然闯入的郡主打断了?以前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他没有去想,或是不愿意去想。 而现在,把这一切联系起来,竟是如此的通畅。 这时,随从来回报,说天翔在丰县买的宅子已经查到了,涉及刑案,卖地的人也不敢欺三瞒四的。云舒从灰白的嘴唇中用尽全力吐出三个字:带我去。 不管是什么样的结局,毕竟,他要亲眼证实才甘 (一二五章蛛丝十七) 蛛丝(结局篇) 一二六章 摊牌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荒废的宅园已经许久没有这许多人打扰,捕快的厚底官靴踏在蓬松的枯草上,发出急促的悉索声。 长长的廊上,每一间门上都落了锁,云舒一直寻到最里面,却发现只有这间上的锁没有灰尘,于是喝道“打开”。 所以门就被砸开了,扑面而来的黑暗遇上他们手中擎着的火把,尖叫着逃散。 然后沈云舒看到,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碧青色的丝绸长裙顺着她单薄而挺直的身体流溢下来,上绣着的暗云纹浅浅浮动,头上精巧地挽起双髻,斜插了一根墨玉簪,但大部分的青丝还是如瀑般倾泻,她的左手,正握着笔,在墙上写着些什么。 他仔细辨认,那好像是“不恕”二字,而再一把目光散开,不由骇了一跳:满墙都是散发着墨迹光泽的挺秀字样:不恕、不恕、不恕…… 女子突然回眸,对他一笑。 她面上的妆容,也很精致,一抹天青扫过眼尾,留下悠长的余韵,红唇一点珠光。醒目却又柔和,勾出完美的弧度。 然而,这一切都不如那一笑来得动人心魄。 那是怎样的一笑啊!好像有人突然用大木头在你心里猛撞了一下似的。 那样地傲气。那样的决绝,那样的妖魅。同时又是那样地凄凉…… 虽然云舒早有准备,还是突然觉得难以站稳。 整颗心好像都给拿到油锅里去翻滚了,好像有巨大的苦块顶住在喉咙口,可具体又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是愤怒地,他是捕快。也是正直的人,无论什么理由,他不能接受将屠杀他人的生命作为立身的方法…… 是怨恨的,恨她一直以来地欺骗,恨她设计杀死哥哥,恨她甚至利用自己作为最后这个计划的棋子…… 是悲伤的,悲伤流淌得象河水一样,为死去的,再也见不到的人们。.奇www书q i s h u 9 9网com.还有她,将要面临的下场…… 然而更是无比怜惜和心痛的,这时。他才真真切切明白,青离曾经那么抗拒。那么退避。是为了什么,她一直以来的爱。是多么压抑,又多么挣扎…… 他想扑过去揪着她的衣领,问“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伤天害理地事情,你为什么要把我当傻子一样地欺骗”,而同时,又想揽过她狂热地亲吻,告诉她“对不起,是我知道得太晚,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所以,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而青离,也是一样,缓缓走过来,在他身边停留了一瞬,却终于垂下眼睛没有说话,而是与他擦肩而过,走向他身后的捕快林鸣,微笑道,“烦劳林大人带我走一趟吧。” 也许没人能想到,曾经轰动朝野的天下第一刺客地抓捕,竟是如哑剧一般沉默……青离坐在天牢里,但恐惧的感觉并不强烈,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也认为自己该得这个下场,只觉得心里一片澄澈。 过去地一幕幕,好像画片儿一样慢慢涌上,但当初那些浓烈地感情,现在似乎体会得到,又似乎是隔了一层水晶墙那样,在看着别人的事情。她想起云舒,尽管是因为他才落到今天地田地,她却要说永远都不后悔那一天,在钱塘,走进那家酒楼,遇到他。 但是她苦笑起来,她倒是不后悔,对方,如果能够预知,大概打死也不会去开口管她的闲事了吧。无缘无故地,被那么久地骗,那么重地伤,也真是倒霉啊。 她不求云舒原谅她,只要忘记她就好了,去跟梦瑶,或是谁也好,安静地结婚,生几个可爱的孩子,过完他们幸福的日子。 而她,会履行那年大年夜在烟花下的诺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直远远看着的…… 然后她想起达延,那种极其炽烈的感情,将一向冷静的她也席卷进去,感到燃烧,很美好的一种感觉。 她算不算是爱过他?她不知道,那感情和对云舒得很不一样,但是,爱跟爱一定都是完全相同的吗?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在马背上继续他的蒙古内战?哦不,现在是晚上,那么大概他在他的金顶大帐中跟某个女子欢好。 他会不会不记得她了?青离想到这里,突然有点莫名地嫉妒,他可是在她手臂上留了牙印的,不要那么轻易就变心吧。她自己也解释不清,希望云舒忘了她,可希望达延能想着她,这样的矛盾,是因为什么。 总之,她这时很思念他,他的狼眼,他的笑,他宽阔的胸膛,甚至……他灼热的身体。 突然有咯咯的笑声进到心里来了,是苏家妖孽,就算他们的画片儿也那么迫不及待。 青离是很欣赏苏孽的,风一样放肆的小妖精,这种纯粹的欣赏,和淡淡的友谊,是人和人的另一种关系。 然后便是天翔,这个从第一次见面便想证明弟弟带回来的不过是个随便的女人,最终得到他想要的,也失去他想要的的男人,青离已经不觉得怎么恨了。 她遇到过爱的人也爱她,遇到过相惜却必然错过,遇到过真心欣赏的朋友,自然,也可能遇到一个处心积虑谋算她的人。这从概率来讲,完全是公平的。 这世界上,想得到一颗真心已是多么多么艰难的事,她得到这些,不能说不够多…… 正想着,一阵轻微的金属相碰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这时候,难道有牢头进来干什么吗? 出乎意料的是,进来的是个少年,大概十七八岁年纪,圆圆脸,看起来有点面善。 “你是柳不恕?”少年的脸退后了一点,隐没在黑暗中,问道。 “是”,青离简洁地回答,没有附加任何解释。 “姐姐,我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青离听这话又耳熟,想了半天,突然想起,这不是好久之前她有一夜留宿道观遇到过的小孩子么? 那天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这小孩身边还跟了一个年龄颇大的妇人,她以为是母子,没想到是夫妇,还挺尴尬的。第二天可巧观里出了凶杀案,这小孩差点被冤枉成凶手,因为她出面点拨几句,案子破了,小孩找她说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也压根没往心里去,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能看见他。 “你要走么?”少年拿起手中一串钥匙,轻轻晃动,发出的声音对囚犯确实很诱人。 但青离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是狱卒的孩子对不对?别为了这点英雄义气干傻事,私放了我,只怕你们一家都会没命。” “我家不会没命。” “听话,回去吧,不要再有无辜的人因我而死。” 男孩子沉默了,黑暗中,青离看不清他的表情。半晌,他才又说,“你,真的是那个魔头柳不恕么?” “是”,青离因为没心思说别的话,还是简单地回答。 “你爹叫何群?” 这下轮到青离大吃一惊了,“你如何知道我爹名讳?可他早过世了,不要连累!” 男孩子没有应她,细细索索的声音,看来是往外去了,留下她一腔的迷惑和一牢的黑暗(一二六章蛛丝十八) 蛛丝(结局篇) 一二七章 蛛丝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微臣不敢欺瞒皇上!这刺客柳不恕是经京中名捕抓捕归案,大理寺主审,三司合验过卷宗的,口供画押,一应俱全,招认清楚,并无刑讯,一切按章办事,陛下可以查验。”大理寺丞跪着启禀道。 显然这解释并未说服他的同僚们,有多话的臣子低声议论起来,天下第一刺客,会是这么个小女孩? 然而,这殿上最惊讶的人是柳青离。她看着金銮宝座上的人,嘴都合不上了。 听说皇上要见她时,她以为是朱祁镇,那个她一度曾经极端怨恨,欲杀之而后快的男人----她的家破人亡,就是在他复辟后那一道圣旨下造成的。 而他对她更是不可能有什么好感,缉捕令上的赏金一次比一次重,为了她的人头。可是现在,龙椅上赫然是一张不满20岁的脸。 原来,那老头子死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不知道。 突然觉得没劲,他们彼此仇恨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一方轻飘飘地就没了,那仇恨好像也一拳打在棉花上。真是够讽刺。 而更令人吃惊的是,那张不满2岁的脸,是她昨晚才见过的。朱……深。朱见深…… 这两个名字虽然相像,在道观的时候。青离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地。 却原来,那时,是当朝的太子,这时,是当朝的皇帝…… 她还没反过神来。小皇帝自高处下来了,往她身边走去。 她看到,他手上是寒光闪闪地一把利剑。“柳不恕!你毒如蛇蝎,狡如豺狼,杀人无数,难以抓捕,可也有今天么?!看朕这就替天行道,赐你一死!” 说着,他拔剑用力一挥。奇∨書∨網激起朝臣一片“皇上!”的惊叫声…… 青离心里一晕,难道这就是他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她还来不及多想。那剑气已经迎头斩下。 纵然她现在已经不怕死,出于本能。还是闭上眼睛抬手去挡了一下。 手上一凉。然而并无痛楚,良久。她才敢把眼睛抬起一条细缝,去瞄发生了什么。 剑锋停在她手腕半寸处,现场鸦雀无声。 “杜爱卿”,小皇帝看着大理寺丞,语气冷冷地道,“天下第一刺客竟是不会半分武功的?” 大理寺丞一时冷汗直冒,在这种突发情况下,人若有武功,必定是藏不住的,也怪当时青离招认得太爽快,对案情本身又那么熟悉,没人想到要测测她的功夫,而在笔录口供里头,明摆着有好几个案子是文弱者完全实行不了的。 “你们要交差,好歹也抓个靠谱点地,拿朕当三岁小孩子吗?!” “皇上,委实冤枉,微臣可调用卷宗给圣上,其中细节,不是外……” 这倒霉的臣子还没说完就被朱见深打断了,“此事再议,今日朕早朝,是想宣布另一件事。” 看小皇帝那凝重的脸色,众臣一下心里都突然感到一震,直觉敏锐的人已经感到,那必然是在历史上都可以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事情。 “前日赵御史上疏,请为于谦一家雪冤,其实先帝在时,朕就听说于卿冤枉”,他尚有童稚的声音虽不洪亮,却让所有人的耳朵都立了起来,“胡成,宣旨吧。” 尖细的声音在金殿上响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于卿实有社稷之功,而滥受无辜之惨。准依御史言施行,为其昭雪。其子于冕原被遣戍龙门,赦免还家。案中所涉诸人,当详加复查,准予平反……朝臣们开始面面相看,整个朝堂开始震荡着一种表面平静的沸腾,大部分地人,平素虽有些碌碌营营,然而触碰到最深处的良心,血仍未冷,不知谁第一个开口喊了一句“于谦于大人昭雪了!!”,立刻好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荡起圈圈涟漪,一波波通过侍卫、禁军的口喊出去,一路响彻正阳门、奉天门、神武门,乃至紫禁城外,“听见了吗?于大人昭雪了----”,“于----大---人----昭----雪----了----” 柳青离也惊住了,她等这句话,等了整整八年,在她以为这辈子不会听到地时候,它出现了,她把目光投向那层层宫墙之外,目力所不及之处,心里却异常清楚,这八年来人们心中共同的认可,一定在广阔地北京城肆无忌惮地回荡。良久,她突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地,不过,很快又发现,在这载入史册地一刻,谁还会去注意到一个小小的过气刺客。 一瞬间,不知该庆幸,还是突然感到自己地渺小。 于是她苦笑。 那一抹淡淡的笑意上,泯灭了所有的恩仇……来,青离活着的日子里,大明的脚步也在同步更新,一些宫里的事情传到外头,让她颇有些感慨。 还记得初次在道观里碰见未来的小皇帝时,他身边的徐娘半老的妇人吗? 那个妇人成了史上有名的万贵妃。 她之所以有名,在于她善妒狠毒,后宫宫女妃嫔,一旦怀有龙裔,都逃不过她的辣手摧残,落个小产甚至身死的下场。 可她之所以有名,更在于她以比皇帝大上十七岁的年龄成为贵妃,而且盛宠不衰,连皇后,都因为打了她一顿板子而遭到废位,所以她才能够肆无忌惮地做这些事情。 如果单看这一段,真是匪夷所思中的匪夷所思。 可跟着那根银亮的丝线,看时光倒转,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十九岁,他两岁的那一年。 两岁的稚子,带着无知无觉的微笑,已经卷入纷争的漩涡。 他的父亲,成了叔叔的囚徒,而他太子的地位,不是显得太碍眼了么? 于是三年后,朱见深被废为沂王,迁出东宫。 世上有比废弃的太子更废的东西吗?五岁的孩子不知道,他只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从前对他笑脸相迎的人们,一个比一个避退三舍。 只有她,还一如既往地待他。 她陪着他,迁出宫去,她陪着他,在那些见不到父母的夜里,她陪着他,吃下任何一餐也许就通向鬼门关的饭菜,她陪着他,走过人生最黑暗的那段挣扎。 在这挣扎中,他渐渐长大,而她,燃尽了她最好的韶华…… 没有人能未卜先知,说万贞儿这样做是因为在那段冰冷而仿佛没有尽头的日子里能预料到未来的富贵,青离是打死也不相信的。 她宁可认为,那来自最质朴的人类情感:爱与同情。 青离四十多岁的时候,又经历了一次国丧,看见那雪白的纸钱蝴蝶般飞舞,突然就想起这一段旧事来,圆脸小眼睛的孩子,徐娘半老的美妇,月光下,很好的酒。 听说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 这世上,谁又是谁的蛛丝?……(一二七章蛛丝十九) (成化元年,明宪宗为于谦平反,为史实,不过具体情况当然Y了一点) 蛛丝 一二八章 何不恕(大结局) 佛经中有则故事,说一个江洋大盗,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在地狱业火中苦苦挣扎,一天佛祖看到了,突然发现他生前也做过一件善事:在差点踩到一只小蜘蛛时,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抬起了脚。于是,佛祖令这只小蜘蛛垂下蛛丝到地狱,拉那大盗出来……热闹的京城街头这天显得更加热闹,白玉桥头,黑压压的一圈人围着一张黄榜指点纷纷,过往的挑夫小贩,都忍不住探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青离盯着那黄榜最高处的名字看,仿佛想把那一幕刻在脑子里似的,眼睛一眨不眨,人也一动不动,直到眼球酸麻,才抹一把脸,低头,转身,沉默。 人世百态繁华,各样的面孔,各样的衣着,各样的声音,在她面前穿梭,织成迷乱的网。 而她,呆呆站在网中央。 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去往什么方向。 这种茫然,跟八年前一样,一夜间家破人亡,与姐姐拼命出逃,只知道要跑,却不知道该跑到什么地方。 而现在,等了整整八年,等到父亲终于平反,却为何,面临一样的哀伤? 哦,不,甚至更糟。 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个相依为命的姐姐,也没有了那么执著的不甘,生命好像轻飘飘的,立刻失去也不会觉得可惜。 是的,看着桥下那悠悠碧水。突然间很想放手,跌入那无尽地黑暗,可也是无尽的轻松。 如果有下辈子。去报答那个她欠了很多的人吧。 “青离,你果然在这里!” 灰暗地念头正在脑中徘徊。耳边突然响起这一声,青离好像叫锥子刺了一下,浑身一抖,接着好像僵硬了,半晌。才极其缓慢地扭转身体,让对面的人一部分一部分地进入视野。 是他,那个她相欠许多地人…… 他的服色降了一品,要贬职去沧州。 是的,因为她“无罪”,那抓她的人就一定是有罪的,那个倒霉地大理寺丞也被罚了一年的俸禄。1----6----K小说网 她不是没有想要申辩过,告诉大家不要责罚那些无辜的人。但人们只是怜悯地看着她,这小姑娘。受了什么折磨,到现在都不敢说真话。 其实或者,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不相信她。但是,基本所有在朝为官的。都有足够的眼色。 真相到底如何。并不那么重要,关键是皇帝的意思。够明确…… “青离,你还喜欢我吗”,云舒直接地看着她,问。 青离一怔,但很快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现在说这个,有意思吗?” “当然有---跟我去沧州吧”,对面的人坚定而诚恳地说道。 “你疯了么?我做过什么事情,你现在一清二楚,不是吗?”青离抬头,与他目光交接,淡淡而凄然地笑道,“我一定让你非常非常痛苦了吧,如果你想要我的命来平息愤怒,我也愿意给你。” “我没疯”,云舒同样笑了笑,“我也确实心痛过,痛到躺在床上,觉得全身地经脉如果都是断掉的多么好啊,就感觉不到那疼了。” “可是”,他接着说道,“我把认识你之后的所有事情一遍遍在心里过着,想到最后,我发现那些都没有用。你地过去会改变吗?哥哥会活过来吗?所以,我要弄清楚的,只有一个问题:现在,我要怎么做才是最好地?” “我问自己,还愿不愿意跟你在一起?答案是是,我又问自己,那能不能面对过去地这所有事情?答案是应该可以,至少,可以试试,所以,我就来了。” “我也要告诉你,家里那边,现在我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完全抚平”,云舒继续说着,“虽然他们明白哥哥是自作自受,但心里头,总难免疙疙瘩瘩地。如果你愿意跟我,恐怕也要因此受苦恼,但你愿意,跟我一起试试,尽我们最大的努力,过的幸福吗?” 这席话,说得那么淡定又简单,可青离心里清楚,直面着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会是多么的煎熬难忍,她再次低下头去,不让云舒看到她眼角的泪光。 她也曾经让这样的思绪一闪而过,如果现在还有机会跟云舒在一起,她能面对吗?不会看到那张同样的脸,就想起天翔给过她的种种伤害吗?也许很多年,也许一辈子,得不到长辈的祝福,受到冷漠甚至怨恨的对待,能够忍受吗?当时,她以为这想法是自己痴人说梦,没有深入思考,没想到,如今,竟然真的有机会来作答。 左肩下突然开始一跳跳地疼痛,那是跟潘虎打擂时受的伤,也许是因为太靠近心脏,每次心中惊涛骇浪之时,它也会跟着作怪。 青离想起来,那是很丑的一个疤。在她洁白光滑的皮肤上,蚯蚓一样纠结,刺眼之极。 开始看到,她非常想要消灭它,无法消洱,便常愤怒莫名,然而后来,因为无法,也只好努力不去看它,落个眼不见为净,随着时间过去,没想到倒渐渐有些淡化。 怨它恨它恼它怒它恨不得从来没有发生过它,它却始终牢牢在那,但如果为了这个就不活了,那又是天大的笑话。 ……世界上,谁不是背负着几个伤疤在前行呢? 到这时候,青离才深深感到,不管认识沈云舒之后有多少衰事,认识他,都是她今生的幸运。 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他都能以他的原则去面对,这是真正的强大。 那么她,至少也要为他分担吧。 于是她抬起头来,对上云舒的眼睛,轻轻说道,“云舒,发生这些事情,你要明白,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云舒的脸色刷地变成死灰,嘴唇发起抖来。 “但是你愿意,跟我重新来过吗?”青离看着他,笑意盈盈地轻轻吐出这几个字来。 回答她的是一双大手,云舒一把将娇小的她紧紧抱起,大概因为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便在空中不停旋转。 “喂,这是大街上,坏蛋,放我下来!”青离瞥见周围的惊讶目光,又羞又气,捶着他喊道。 云舒真的停住了,不过不是因为她微弱的反抗,而是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 青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那张黄榜,最高处的名字。 “神机营统领何群?你爹姓何?”云舒放她下来,问。 “嗯。” “那你也姓何?” 青离本来想回他一句“废话”,但想到这么久以来跟他说得都是姓柳,他奇怪也是常情,于是还是笑着嗯了一声。 云舒突然大笑起来,连声说道,“天意,天意!” “什么天意“你没发现吗,这世界上没有柳不恕了,有的是何不恕啊!” “何不恕……何不恕……”青离一愣,接着轻轻念了两遍,又是惊讶,又是欣慰,从前她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这层意思。 看来也许,真的是天意吧,喜悦的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从今以后,她有了新的名字:为什么……不宽恕……冬末春初淡金色的日光铺将下来,白玉桥下的碧水闪烁出一片金鳞,街头有人走着走着脱下棉袄拿在手上,念叨着,“冷日子果然要过去了哇”,而这太阳里,两个互相依靠的小人儿,一同往沧州方向远去,身后的影子,一点一点拉长…… (全文完) 昨天看到的名词,隐晦的狗血大团圆。。。本来想写云舒走了,青离在后头把手放在嘴边,要喊未喊之时,全文完。。。但是。。。想到最近虐的有点厉害了,决定还是人性大发一下,所以减少一点隐晦,多了一点狗血哈。希望大家喜欢。 啊,终于完结了,解脱又空虚,有点语无伦次,不管怎样,鞠躬,谢谢一直以来支持的朋友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